全本-窃明
每一发霰弹都夺走大量的生命,在这个横渡的关键时刻,即使是轻微的伤势也足以致命。明军的火炮一次又一次地射击,每次炮声过后,都能看见一批正在奋勇和河水拼搏的叛军士兵猛地停止住动作,在下一次浪花打来时,他们僵硬地身体就会被河水翻几个圈,然后卷到下游去。
一张又一张失去动力的竹筏被赤水河用力地推到黑色的礁石上,无数人的尸体在这猛烈地冲撞中被猛地抛到空中,像一张张轻薄的纸片一样,在礁石或是水面上反复摔打。等叛军度过中游后,明军的火铳手就开始射击了,他们在军官的号令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轮射,每排硝烟过后,都会有一些冲过来的叛军勇士仰天翻倒到河里。
越靠近南岸,叛军的士兵就变的越小心。他们把已经空无一人的竹筏顶在身前,吃力地推着它游过来。居高临下的明军火铳手不停地射击着,在竹筏周围激起一朵朵的浪花,或者把竹筏本身就打的碎屑纷飞。
一张又一张的竹筏靠近南岸,但它们又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河水卷入下游。渐渐地,有些漂浮着的尸体被河水推到了南岸边,这些人大多都把头扎在水里,只在水面上露出一个背部,当这些随波逐流的人被南岸的树枝挂住时,他们就会停下来并越聚越多。
不仅仅是南岸这里,就连河心的礁石上也开始挂住了一些尸体。这些阵亡者有时也会被水面下的礁石挡住,他们在这些地方缓缓的积累着,逐渐连大型的竹筏也开始被它们所阻碍,停在了暗礁和尸体之间。
“贼兵损失了有多少人了?”贾明河向身后的参谋军官们提出了一个疑问,语气平静得仿佛没有丝毫的感情波动。
“六百?”
“七百?”
“七百五?”
身后的几个参谋军官七嘴八舌地给出了他们的概数,贾明河不置可否地没有回话,只是把望远镜又拿了起来,举到眼前观察起对岸的情况来。
对面的叛军还在源源而来。不断有人拖着更多的竹筏冲下河畔,然后再齐声喊着号子把它推入赤水河,接着就矫健地跳上竹筏,带着轻松的表情开始划船。是的,正是轻松的表情,就好像是和平地踏上回家的路程一般。
江面上被挡住的尸体和竹筏越来越多,下游的河水也渐渐地染上了一缕缕的粉色,而一边倒的屠杀还在持续。最后河面上的障碍物已经变的这样多,新的竹筏都几乎丧失了通航过来的航道。不过它们身上的勇敢的水手还在奋力地寻找着道路,而且和前人一样,一边划船的同时还在用力地歌唱,唱着和昨晚一样的歌谣。
河畔上一时不及下水的人也和着这歌谣。随着时间推移,北岸上再次响起了震天的歌声。这嘹亮的西南民谣轻松地把明军的枪炮声压了下去。无数的人歌颂着他们的祖先和英雄,迫不及待地投身入水,背着武器或者缆绳,争先恐后地向南岸游来。
第一个活着用脚踩到南岸河底的叛军并没有能再多活上片刻,一颗火铳子弹在他站起身的那一刹那击中了他。这个先行者背后的同伴推开他的尸体,用手够到了明军扔在岸边的障碍物,在他喘着粗气试图挪开它时,另一发火铳轰在了他的胸膛上。这个叛军士兵大睁着双眼,口中吐着血沫向后躺倒,任由宽阔的赤水河收留了他的遗体。
在赤水河把这个人带走时,又有几个叛军站起了身。他们剧烈地喘着气,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搬明军的障碍。还有一个人从腰间解开缆绳,就想往一块礁石上套。这几个人被一队明军火铳手注意到了,他们仔细地瞄准了一番,然后在军官的指挥下进行了一次齐射。几个叛军都扎倒在他们想搬开的障碍物上,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明军火铳手装填的时候,足有十几个叛军快步跑了过来,他们先把尸体扯了下来仍在一边,接着就合力把明军的一块障碍从河岸上拖出来了一块。就在他们再次喊着号子把它往河里拉的时候。明军的火铳又响起来了,这批叛军也倒了下去。领头的那个单手捂着胸口向后转着圈倒下,但右手还死死拉在那根树枝上,火铳的巨大冲击力也不能把它们分开。
一根缆绳被套上了河岸的一块礁石,这时贾明河背后的几个参谋军官脸色已经开始发白了,其中一个忍不住叹息道:“一支军队只要肯流血,它总是能前进的。”
另一个参谋军官也赞同地感叹道:“无怪奢安之乱波及四省,如此难平。贼兵虽然人少,但竟有如此坚韧之士。”
越来越的缆绳被固定在南岸附近的礁石上,北岸的叛军的歌谣也唱得越发响亮了。他们整队、整队地走下赤水河,抱着缆绳向南岸走来。
明军的障碍线前已经布满了尸体,但这条线也生生被叛军弄开一个缺口,终于有一个叛军摇摇晃晃地踏上了南岸的土地。河畔上明军军官一个个还都负手而立,看着这个精疲力竭的人蹒跚地挪动着脚步,向他们靠拢过来。在下一次的射击中,这个叛军士兵被打的向后弹了出去,成了死在赤水河南岸的第一人。
贾明河看着脚下的赤水河,这条河现在真是实至名归了。明军的火铳火力已经集中到障碍线的突破口上了,大批的火铳把总队形成了对这段缺口的轮射,这让叛军一时还上不了岸。但叛军也在不断地扩大着障碍线的突破段,眼看火铳已经不能把他们再阻止多久了。
“该长枪兵上了。”
“遵命,大人。”
河畔上明军的鼓声再一次地响了起来,养精蓄锐已久的明军重装步兵都闻声而起,前面的明军军官也都回头开始发布命令。他们进行了几个简单的整队动作后,就开始大步向前走去,从军官身边经过一直走到障碍线的后方去。
“立定!”
“向右看齐!”
“向前看!”
根据身后军官们的口令,明军的铁甲步兵紧紧靠着排成了战斗队形,最后排出了一个长长的三排横队,火铳手越过他们向着叛军纵深射击。压力骤然减轻后,更多的叛军蜂拥上来把障碍物一下子搬开了很多,然后就是更多的叛军士兵从河水里走到了岸边。
明军步兵都把长枪支在地上,静静地看着叛军在眼前的举动,几个、几十个、上百个叛军从浑浊的赤水河中走出来了,他们的眉毛、眼睫毛和胡子上,都不停地滴落着红色的水珠,他们的粗布衣服也都变成了黑红色。
这些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脚深、一脚浅走在河边的泥滩上。他们的头发和衣服都拧成了一团,被风吹的连连打哆嗦。叛军士兵用力握紧了手里的武器,盯着眼前的明军,缓缓地、缓缓地逼过来。
“全体——下面具!备战!”
明军的重装步兵齐刷刷地用左手把头盔上的面具落下,然后纷纷拉出架子。把手里地长枪端平。
叛军发出了压抑已久的怒吼呐喊声,集中了身体里最后的一丝气力,向着明军的防线猛冲了过来。
“第一排——向右刺!”
……
战斗已经结束很久了,贾明河和他身后的参谋军官还都保持着挺立的姿态,向着赤水河遥望过去。
“报告!”
一个士兵的长音在背后响了起来,明军的伤亡数字已经统计出来了。
“大人,我军阵亡八十七人,负伤一百九十五人。”
“知道了,下去吧。”
士兵敬礼离开后贾明河叹了口气。又向前走了几步。明军正在河畔上清理战场,今天的斩首无法估计,肯定有数千之数。不过更多地战死者却被这赤水河带走,今天阵亡的叛军士兵不计其数,贾明河手下的几位参谋军官都估计有一万五千以上。
看着殷红如血的河水,贾明河轻轻地把头盔摘了下来,单臂把它抱在了怀里,看着前方大声说道:“弟兄们,让我们向这群勇敢的敌人致敬吧。”
贾明河身后的几个参谋军官也都默默地摘下了头盔。他们一起望着河面上起伏的尸体和竹筏很久,有一个军官才轻声说道:“我们福宁军个个都是勇士,所以我们也最敬佩勇士。不过我们是堂堂大明王师,他们是贼寇……大帅成军以来更是所向无不摧破,绝不是对手靠勇敢就能抗衡的。”
天启七年九月二十三日,赤水卫。
赤水卫城门大开,从城门外一直到城中临时官署的道路两侧,密密麻麻地站满了明军士兵。他们一个个都身披铁甲,头盔也都戴得整整齐齐。
有两个人走来,走到城外的明军队列前,然后就向着前方跪下,行了一个大拜之礼后紧跟着就磕了一个头,站起身弓着向前挪上三小步,跟着就再次跪下行叩拜之礼,再起身……再叩拜……如此一直从城外走进城门,再从城门一直行礼到临时官署之前。
张鹤鸣一身大红官袍,乌纱玉带,坐在正中。这两个人看到张鹤鸣后,再也不敢起身,就跪在地上慢慢爬行过来。张鹤鸣哼了一声,握着腰间的玉带站起身来,迈开大步向前走到中门台阶前。黄石一身戎装,左手按着剑柄,沉着脸跟在张鹤鸣的侧后。
张鹤鸣满面怒容,长长的白胡子不由自主地抖动着,他左手保持在腰间玉带上,右臂前探向斜下,食指和中指戟出,向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喝问道:“奢崇明、安邦彦,你二人可否知罪?”
奢崇明和安邦彦也不答话,只是伏在地上磕头不止。张鹤鸣眼看着二人在地上把头皮都磕出血来了,才又是一声冷哼,朝着周围几个士兵挥了挥手。当即就有几个士兵出列,把奢崇明和安邦彦捆了起来。这两个人垂头丧气,也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意图。明军把他们二人捆好以后,就拖到下面关到囚车里面去了,等着械送京师奏捷。
把二人拖走后,张鹤鸣就把刚才的满脸怒色一扫而空,他大笑三声,心满意足地转身走回中间的座位,舒服地靠在了椅子背上,手指还轻轻地敲打起桌面。黄石的位置就在张鹤鸣侧面,除了他们两人以外,大厅中此时还有黄石的两个营官:贺定远和贾明河,这两个人也都各有一个板凳坐,他们对坐在张鹤鸣和黄石的下首,像是哼哈二将一样地把住了门口。
张鹤鸣岁数大了,所以受降仪式到此也就算正式结束了。他先是再次大大夸奖了一番黄石的武勇,然后又把贺定远和贾明河也都赞扬了一通。他说无论是贺定远的死守孤城、还是贾明河地力遏归师,都是很大的功劳。当然,这也都是和黄石的领导分不开的,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嘛。
这次作战贺定远打得有些气闷。他本以为叛军会狂攻赤水卫,黄石临行前的鼓动使他抱定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今不复还”的慷慨悲壮之情。但没想到叛军根本经不住一打。这个赤水卫城本也不大,周长不到三里。五千明军在赤水卫这座城市里一呆,那真是守得密不透风。再加上福宁军的的火铳、大炮,叛军绝对是来多少死多少。
一开始奢崇明来试探了两次,明军尚未用上全部火力,就让叛军两次都碰了一鼻子灰走了。此后永宁军就再也不来赤水卫找不痛快了。后来安邦彦到了,又组织了一次试探进攻。那次敌军进攻地规模还不小,叛军围三阙一,动员了差不多一万人同时攻城。磐石营见对方来势汹汹自然也不敢怠慢,大炮和火铳敞开劲地打出去,结果水西军从此再也没有来过第二回。
其后就是漫长的持续守城时光了。贺定远虽然几次想冲出城去打反击,但临行前黄石反复交代过的“赤水卫不能不在,绝对不能不在”,还有“如果赤水卫丢失,福宁军就会全军覆灭”的警告也一直萦绕在贺定远心头。他经过几次的反复思量,觉的不能图一时痛快而陷全军于险地,所以贺定远硬是按捺住了自己的进攻欲望,每天望眼欲穿地盼着叛军来攻城。
不料还没等到叛军攻城,反倒把黄石的救火营等来了。待到贺定远和救火营接上头后,他知道再也没有什么歼敌的机会了,叛军的覆灭已经是早晚地问题了。为了争取胜利难免出现死伤。但为了个人的渴望建功而让士兵冒险就有点说不过去了。眼看战争已经没有了悬念,贺定远很高兴能让更多的士兵健康地返回家。
而贾明河对奢崇明和安邦彦则非常反感,等气氛松弛下来以后,贾明河立刻叫道:“奢崇明、安邦彦二贼骨头太软了,这么多人都为了他们而死,怎么他们还会投降,还会想着活下去呢?”
黄石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倒是心情极佳的张鹤鸣给贾明河释疑道:“这二贼怎么可能得活?械送京师后肯定是千刀万剐的下场。他们不过是想用自己的身体换取朝廷对他们族人的宽大处理罢了。”
贾明河愣了一下,他眼前仿佛又重复看到了西南叛军拼死渡河的场面。他一时心中有所不忍,就又追问道:“张大人,那朝廷会宽大处理水西、永宁二地的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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