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窃明
烈烈北风意未逞 第18节 根本
孙承宗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睫毛不停地抖动似乎还要说什么,但黄石等了许久只听到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感叹:“果然是脱颖而出,锋芒毕露。”
不等黄石逊谢,孙承宗就说道:“接下来的老夫都知道了,黄石你平定广宁叛乱,因功升为游击。然后旅顺一战,积功升参将。金州之战你是四百六十七具首级,对吧?”
“阁老说得是。”
“嗯。”孙承宗点了点头:“一个参将能有这个功劳很了不起,放在其他军镇升总兵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东江镇虽大但升个副将也足够足够了。可是你实在是太年轻了,升迁太快未必是什么好事。今天不妨和你明说,当时是老夫向朝廷建议,只赏赐银子和银令箭,不作提升。”
“末将也是一时侥幸,骤然提升恐怕同僚也不服,阁老对末将的一片爱护之心,末将了然于胸。”
孙承宗实际上也确实有这番顾虑,他冲着黄石微笑表示勉励:“黄是你说得话本也是一般的场面话,当时老夫以辽东经略的身份压下了你的晋升,并非完全没有担忧,总怕你心存怨尤,失去了进取之心。”
“末将不敢。”
“老夫知道的,知道的,”孙承宗脸上都是暖洋洋的笑意:“这次见到你送来三百二十三具首级,老夫心中的大石也算是落地了,黄石你作得很好。”
“阁老过奖了。”
孙承宗脸色一变,口气也严肃起来:“但这次你还是不能提升,黄石你可知道为什么么?”
黄石心中有些沮丧,但也只能回答:“末将愚钝,请阁老为末将释疑。”
孙承宗背着手踱了两步,这种剥夺别人功劳的话题实在有点不好开口:“老夫此次去东江,和毛帅商谈过东江镇开协的问题,毛帅似乎也有些为难。老夫现在就猜上一猜,毛帅也知道辽南必须统一指挥,不能各自为战。但开协必要由副将统领,而无论是毛帅还是老夫,这个副将人选都在你和张盘之间相持不下。”
“阁老……”黄石也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孙承宗严厉地问道:“黄石你不想要老夫拨给银两、粮草么?”
“末将想。”黄石不知道怎么孙承宗突然对自己发火了。
孙承宗又紧跟着厉声问道:“你不想立下战功,封妻荫子么?”
黄石垂下头:“末将当然想。”
“这就是你的私心!”孙承宗接下来把口气放缓了:“私心是人之常情,所以公心才尤为可贵。在山海关老夫就和你说过,我从不求全责备,只要不因私废公,就是国家的忠臣良将。从这一路看来,老夫认为开协后你才是最合适的副将,毛帅也对你深为嘉许……”
黄石静静地听着,等着那个转折的“但是”。
果然,孙承宗说道:“但张盘跟随毛帅多年,曾出生入死地保卫过毛帅,毛帅心中想必还是向着张盘要多一点儿,这也是毛帅的一点儿私心。老夫很明了,你也要理解。”
“末将明白。”
孙承宗展颜一笑:“别人说这话,老夫会认为是敷衍,但黄石你公忠体国,老夫是很放心的。毛帅虽然有点私心,但谁又能没有呢?在旅顺的时候,张盘虽然不说,但老夫也看得出来,他很想节支辽南军务,对你也是非常钦佩。老夫是不会有所偏袒的,如果你坐不稳这个位置,老夫绝不会替你说话。”
“末将知道了。”黄石抬起头大声回话:“末将一定努力再建功勋,让阁老、毛帅和东江同僚都无话可说。”
让武将努力杀敌本来就是监军文臣的首务,听到黄石这话孙承宗也就放心了,刚说完“不会有所偏袒”的孙承宗微笑着问道:“长生岛要什么?”
“需要更多的生铁,末将就可以打造更多的盔甲和武器,这些子弟就可以少些伤亡,多杀伤些敌军……需要海船,这样末将就可以多做些海贸,让子弟们吃得好些……需要布匹和工匠……需要煤炭……”
赵慢熊和黄石的计议里,是打定主意要孙承宗看到长生岛都作了些什么,让朝廷了解长生岛已经尽力了。但更要清楚地说明他们会如何使用这些物资,因为这样能让孙承宗清楚地感觉到他实实在在地帮助了长生岛,让朝廷知道援助的物资会极大地改善黄石部的处境。
孙承宗认真地听完了黄石全部的要求,然后追问道:“黄石你从来没有提到修筑堡垒的问题,老夫看见你的海岸工事很不牢靠,难道不应该尽快加固么?”
黄石揣摩着孙承宗方才话里面的意思,不慌不忙地回答说:“毛帅是平辽将军,王化贞大人还是巡抚的时候,末将是平辽军军官。朝廷发给我们军饷和物资,是要我们去平定建奴叛乱,不是坚守海岛不出。所以末将以为,这些物资应该用来打造武器,而不是修筑堡垒。”
“说得很好。”孙承宗点点头:“那些战殁的官兵,你是怎么安排的?”
“末将有一个花名册,把他们都记录下来了,如果有遗族的话,收复辽东后东江镇会给予抚恤。”
“老夫听说你解散了家丁,而且禁止收义子,是吗?”听孙承宗这口气似乎对黄石的作法有些不满。
兵为将有,本来就是军中大害,将领也容易产生保存实力的念头,这道理很浅显啊。黄石不敢断然讥笑大明军制,就拐弯抹角地提醒了几句。
可是孙承宗不以为然:“黄石你忠肝义胆,但你能做到,并不意味着别人也能做到。老夫要说几句晦气的话,黄石你不要见怪。”
黄石赶快就是一番慷慨陈词:“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武人份内之事,末将自从军那天起,就不怕什么晦气。阁老请讲。”
孙承宗叙述起了他在东江的见闻,毛文龙把战死的孤儿幼弟都收为了义子、义孙,三年来这些人已经有了千百之众了:“黄石你也是血肉之躯,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这些战殁的将士谁还会记得?但如果你收养这些孤儿遗族,那么他们也能挺起胸说:‘我是故黄将军的义子’,那时只要长生岛还是你的旧部统领,他们就不会被人欺负,收复辽东以后,这些遗族也肯定能得到东江镇世袭的田土,你说是也不是?”
封建军队和近代军队的向心力来源是不同的,有人曾说近代军队和民族国家就是一个硬币的两面(笔者按:奴隶制的后金不是民族国家),这话黄石深以为然,军队的组织结构本来就是社会的折射。长生岛在黄石的努力下一直尽可能地营造一种“我是长生岛有机的一份子”的气氛,封建体系或许能强行构造近代军队,但绝对是事倍功半。黄石不仅仅想复辟古典军国主义,他还想更上一层楼。
假如长生岛封建等级壁垒森严,士兵在日常生活中都认定了自己的主子,那救火营中的信任、团结和牺牲精神也就烟消云散了——社会等级差别巨大的官兵怎么可能互相信任到让被别人保护自己的后背?要是长生岛将领也纵容家丁作威作福,驱使亲兵奴役一般军户。还凭什么让士兵不计报酬地忍受残酷的训练呢?
明朝的普通军户一天到晚受气,永远不能像家丁、亲兵那样得到晋升,他们在战场当然要争抢首级和战利品,危险的时候四散逃亡也很正常——谁肯替头上的王八蛋们卖命?如果平时再靠殴打来训练这些本来就一肚子怨气的士兵,别说得到近代军队了,不出陈胜、吴广就不错了。
这些年来黄石处心积虑地割封建主义尾巴,从带那支嫡系小部队开始,他对封建社会的盆盆罐罐就是又砸又敲。打着光明正大的旗号没收属下应得的田土,挖空心思地解散家丁队伍,把全岛人都变成平等的军户。军法面前人人平等,建立勋章制度,成亲都得先考虑士兵,还鼓吹“我们都是天主面前平等的同胞兄弟姐妹”。
现在黄石把他能回忆起来的民族国家的东西,不分好歹地都踹进了长生岛这个大熔炉里,就差说“将领、军官、士兵和工匠只是社会分工不同,没有工作高低贵贱之分”了。他试图建立起大家的主人翁意识,让士兵有“为长生岛作战、训练、工作就是为了我自己个利益”的感觉。只要大家理解黄石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全岛的安全,那大家就能忍耐各种艰苦,比如残酷的训练,再比如危险的凿冰。
想想明军屡屡出现的将领临阵脱逃现象,明军各将领不仅有这个欲望,也有这个能力把自己的私军从战场上拉走……黄石不打算长篇大论的解释,他也没有这个胆子,但孙承宗的这个问题是绝不能妥协的。
可话还是要回答的,黄石斟酌的同时在心中暗暗叹息——孙阁老,您这是要挖我的根啊。
(第18节)
烈烈北风意未逞 第19节 捞人
“长生岛还有一个救护营,其中的辅兵都是女人……”黄石沉思了一会儿抛出了一个新话题,长生岛经过几年经营,岛上的军户已经普遍有了归属感,而且他们在平等的军法面前也不必想奴隶一样的生活。既然岛上的军户不再认为他们是为黄石个人或是其他什么主子的前程而战,那动员女人帮助受伤的勇士们就得到军户们的赞许了。
女兵们从事的是救死扶伤的工作而不是供将领淫乐,所以女兵也受到应有的尊敬,受到帮助的伤兵更是支持他们的妻子和姐妹出来服务。黄石相信古人并不蠢,只要上位者不故意去愚他们,祖先们也大部分是有思考能力和明辨是非的人,这次他又成功的证明了这一点。
“……阁老,我长生岛不仅仅是上下官兵齐心杀贼,就是女人也不在乎抛头露面,也要为救火营出力。我黄石虽然愚钝,但如果这就划分田土、收养义子,恐怕会让士兵会认为我黄石损公肥私,如此军心一旦失去,愚恐悔之无及啊。”
男女授受不亲也还是有从权一说,下层百姓也没有这么多讲究,但大规模组建女兵营还是很骇人听闻的。黄石指着自己受伤的左臂讲解了这些女兵的功劳,孙承宗虽然相信,但还是很难想象军中男女会平安共处。
孙承宗听了这惊人的士气后也改变了主意:“黄石你治军之严,恐怕能和古之名将相当了,军士不去骚扰女营,老夫闻所未闻,”孙承宗缓缓地摇了两下头:“旁观者清,你部下的士气不是好运气就能碰到的,而是因你而来的。正是因为你大公无私,才能有这样的军心士气啊,很好,很好。”最后孙承宗又重复了一句:“你是王化贞提拔的,他虽然糊涂,但至少还提拔了毛帅和你。”
王化贞是东林党大佬杨涟的弟子,泰昌元年东林党借红丸、移宫两案一举将齐党、楚党这些阉党外围打垮,把楚党的熊廷弼也扳倒了,王化贞由此出任辽东巡抚。广宁大败后,东林集团会审此案,还向失声痛哭的王化贞保证:“必让你重列朝班,无需担心。”
黄石明白这话暗示自己和毛文龙都是东林的人,东江军是东林提拔起来的,如今朝堂上的政治局面异常险恶,已经是风雨欲来之势,东江军切莫要站错了队。
“阁老,王大人的提拔,末将时刻牢记在心,从未忘记。”
“老夫知道你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广宁平叛后你升游击,然后在毛帅帐下升参将。”
“毛帅的提携之恩,末将亦是铭感五内。”
“如果听信了熊廷弼的话,毛文龙出兵辽东不但不是功,反倒是罪,也就没有这个东江镇了。”
其实抛开东林党和阉党的党争不提,本来熊廷弼坐镇沈阳的时候对毛文龙的评价也是很高的。当时毛文龙领着一小股部队在宽甸进行了卓有成效的防御作战,把女真军阻挡在长白山一年之久。牢固地掩护住了沈阳的侧翼,当时熊廷弼曾说过:“管铁骑营加衔都司毛文龙,弃儒从戎,志期灭虏,设防宽叆,凡夷地山川险阻之形,靡不洞悉;兵家攻守奇正之法,无不精通,实武牟中之有心机,有识见,有胆略,有作为者,岂能多得!”
但沈阳失守后,侧翼的毛文龙军队也随即溃散,毛文龙只身逃往广宁后是王化贞拉了他一把,还又给他二百士兵出海辽东。孙承宗提到的正是天启元年的这件旧案,熊廷弼和王化贞当时已经是水火不容,因为王化贞为毛文龙表功,熊廷弼就一定要说反话,把毛文龙收复四百里山河的大功骂了个狗血喷头。
“熊廷弼从来不说好话,不办好事。”黄石违心地附和了一句。
“不然,熊廷弼是有能力的,他在辽则辽存,去辽则辽亡,广宁之败也被他事先料中了。”历史上东林党给熊廷弼的罪行定性为:有能力故意不出力,所以其心可诛;王化贞是根本没本事,所以大败只是能力问题,不是态度问题。
出乎黄石的意料,孙承宗竟然没有趁机骂阉党两句,反倒叹了口莫名其妙的气,不过似有难言之隐的孙承宗也不肯多说了,话题随即一转:“毛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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