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
士卒堵在门外,手持兵器,盯着一处屋顶,那里两道黑影忽来忽去,斗得正剧。敢情一众禁军闻声赶来,却被九如与释天风吸住了心神。
屋上二人已斗到紧要处,各出平生绝学,只见释天风恍若流光魅影,一眨眼功夫,也不知出了几拳几脚。九如却将乌木棒插在身边,拳随身转,直来直去,绝无花巧,但便是如此,释天风虽有天风飙来之势,却也占不得丝毫便宜。
原来,那日释天风追赶贺陀罗不得,又在山东境内闲逛月余。这一日,忽尔遇上九如和尚,他四次为九如所败,多年来耿耿于怀,此番东来,正为寻他晦气,别的事物他或许不记得,但九如的武功相貌却是须臾不曾忘记,见面也不多言,立马动手。九如唯有出手自保。三十年不见,两人各有精进,释天风所学原本杂而不纯,但晚年悟通“无法无相”之妙,得成正果;九如专心修炼“大金刚神力”,数十年之
功,也是非同小可,斗到五百余合,九如不耐久战,撒腿便跑;释天风却死缠烂打,穷追不休。
九如轻功虽然了得,怎奈“灵鳌岛”轻功天下无对,释天风更是个中翘楚,两人追追逃逃,从山东斗到河南,又自河南直下江北,再从江北一路北上。九如频使诡计,只求脱身,怎料释天风为人固执,此番定要分个高下,不论老和尚怎么屎隐尿遁、使奸弄诡,总是摆脱不掉,即便头两日侥幸逃脱,第三天释天风包管寻到,如此反反复复,百试不爽。
如此这般,两人一逃一追到了黄河边上。九如百般无奈,狠心抱了一块巨石,扑通跳进河里。这法子大出释天风意外,但他正在兴头上,岂肯就此罢休,也随之跳人河中,潜了一阵,但觉黄河水浑浊不堪,无法视物,只好重回岸上,大声叫骂,想激九如上岸,谁知骂了三个时辰,仍不见九如的影子。释天风只当老和尚溺死河中,悻悻不已。哪知道,他在这里死守河岸,九如却抱了大石,屏息凝神,在河底走了一个时辰,从一下游隐蔽处上岸,脚底抹油,直奔大都应约。
释天风练功失忆,心智混乱,但与九如几番剧斗,略占上风,数十年心愿得偿,追到黄河边时,失忆症已好了七七八八,静坐一日,忆起不少往事,至乎梁萧之事也都想了起来。但因胜负未分,释天风心病也难全好,一时恍兮忽兮,沿河行走,逢人便问九如消息。皇天不负有心人,竟被他从一个渔人哪里探知九如行踪,释天风知道九如没死,惊喜欲狂,追到大都城中,昼夜搜寻,终于发现九如踪迹,赶来无色庵中。九如慌忙躲避,花生却躲闪不及,被释天风揪了出来。九如无法可施,只好出手。
二人越斗越急,释天风不耐,蓦地伸手展足,拧腰转背,丝丝锐风自周身射出,活似一个满身布满尖刺的大刺猬,团团滚向九如。正是灵鳌岛镇岛之学“仙猬功”,又名“无相神针”,能自周身百穴射出真气伤敌。九如与他厮斗已久,深知厉害,也将“大金刚神力”使到极处,一拳一脚,蕴藉十方之力。这两大神功俱都出自佛门,均得无相之妙,端地棋逢对手,翻翻滚滚,直斗到一座极高大的房屋顶上。
地上众禁军觑得久了,有人还醒过来,叫道:“两个人都是奸细,放箭射他们下来。”众军听得这话,纷纷取下弓箭,瞄准二人射击。释天风正斗得高兴,忽被打扰,心头火起,怪叫一声,弃了九如,纵入人群,指东打西,霎息间打倒数人。众军士见他来势如鬼如魅,直惊得大喊大叫,举刀抡抢,齐扑上来。九如心中窃喜,哈哈笑道:“老乌龟你慢慢耍子,和尚不奉陪啦。”跳下房顶,拔足便走。释天风情急之下,顺手抓起一名禁军,喝道:“老贼秃,接着!”将那人如流星赶月般掷向九如。九如心知若不接下,这名禁军势必头开脑裂。他虽然举止猖狂,但佛性暗藏,不忍瞧人送命,一反手将那兵士接下,轻轻放在一旁。
释天风大乐,笑道:“接得妙,再来再来。”双手左起右落,右起左落,抓着身畔禁军不绝掷出,九如随放随接,手忙脚乱,禁不住破口骂道:“老乌龟,你要打架和尚奉陪,不要拿旁人出气。”
释天风叫道:“好啊!”却将手中两名军士随手掷出,九如方才接住,忽见人影一晃,释天风迫到眼前,双掌飘若风吹败叶,落向他胸口。九如两手抓人,胸前空门大开,设若用手中两人格挡,或能挡住释天风的掌力,但老和尚一生光明磊落,不肯行此下作法子,舍人救己,当下暗叫一声:“罢了!”不闪不避,气贯胸膛,硬生生接下释天风双掌。释天风这两掌挟浑身之力,直有摧云断石之威,以九如之能,也自抵挡不住,噔噔瞪退出丈余,瞪圆双目,嘿道:“老乌龟,你打得好!”口中鲜血如泉涌出,一时染红领下白须。
释天风一击而中,也感意外,奇道:“老秃驴不济事了么,不要逃,再接我一掌?”一纵丈余,飞身扑来,九如暗自苦笑:“老和尚横行一世,竟死在一个臭疯子手上。”放下手中二人,正要抵挡,忽见眼前黑影一晃,梁萧抢到他身前,足下稍旋,右掌横切释天风手腕,左手并指若剑,刺他额心。释天风小臂圈转,变掌为爪,刁向梁萧脉门,额头不退反进,撞梁萧手腕,双腿则连环迭出,狂风骤雨般踢向梁萧下盘。
这三招同使,妙人毫巅,梁萧慌乱避过,但左手二指收缩不及,只觉释天风“印堂处”射出一缕锐风,刺在指尖,又酸又麻。心头一凛:“这便是‘仙猬功’了?”
释天风这一招被梁萧躲过,不怒反喜,眉开眼笑道:“好本事!”将九如抛在一旁,拳掌齐出,尽向梁萧招呼。梁萧使开“碧海惊涛掌”,仓促拆了两招,但觉释天风招式精绝,甚难抵御,心优如此下去,没个了局,眼角瞥处,忽见众禁军收拾队形,逼将过来,九如靠在围墙之上,气色灰败。梁萧心中一紧,恰适释天风一掌挂来,便勾手卸开,右掌虚拍,释天风正要拆解,忽见一颗粉色小丸自梁萧袖里射出,释天风不知来得是什么物事,顺手一荡,不料那小丸被掌风一激,嗤得化作一团淡淡烟雾,释天风转念不及,吸人些微,顿觉一阵头脑眼花,几乎站立不住。
梁萧放出“神仙倒”,实属无奈,他口含解药,不畏药性,眼见释天风步子虚浮,纵身跃上,掌中夹指,点他“膻中”穴。指力方到,忽觉释天风胸肌其滑如油,将他指力卸在一边,梁萧见他中了迷药,尚有如此能耐,心中惊佩,正要变招,忽听释天风一声怪叫,躬身脱出梁萧掌下,乍起乍落,顷刻间越过一处房屋,消失不见。
梁萧不料他中了“神仙倒”,仍有脱身之能,不由惊服其能。忽听脚步声响,转身一看,只见数百禁军把弓扯满,箭镞亮晶晶一片。梁萧转身挥袖,将剩下的“神仙倒”一并射出,化作团团烟雾,只听箭雨呼啸,激射而来,梁萧挥掌扫开箭雨,退至九如身前,众军士向前进逼,想要生擒,不想一头撞人“神仙倒”的药雾之中,只听扑通之声不绝,一霎间倒了五十来人,剩下禁军不知究竟,争相后退,乱作一团。
梁萧趁乱扶了九如,退人无色庵中,叫道:“花生!晓霜!”九如轻咳一声,指着远处道:“你看那里!”梁萧掉头一看,但见花生直挺挺扑在假山之下,花晓霜与赵呙俱都不见踪影。梁萧顿觉心往下沉,额头上渗出汗来。九如在他肩上一拍,叹道:“勿要慌乱,小和尚还活着!”梁萧定睛细看,果见花生背部起伏,尚有生机,当下将“鲸息功”透人花生背心,在他百脉中走了一匝,将被制穴道冲开。
~第十一章大王天寺~
花生哎哟一声,跳将起来,嚷道:“晓霜,晓霜!”但见梁萧脸色阴沉,心中一紧,一撇嘴便要哭出来,九如叹道:“此地不宜久留,花生,你背我回朱余老那里。”花生见他身上血迹未干,惊道:“师父你也受伤了?”九如骂道:“什么叫也受伤了,小小流了一点血罢了,也算得了伤么?”花生只得愁眉苦脸,将他背起,梁萧压下心中波澜,咬了咬牙,带着二人穿过无色庵,越墙而出,庵中尼姑女冠眼睁睁瞧着,尽都不敢阻拦。
三人避开禁军,回到朱余老住处。朱余老见三人狼狈形状,好生惊讶,慌忙张罗热汤。九如摆手道:“不用烧水了,快拿十斤酒来。”朱余老目瞪口呆,梁萧诧道:“大师有伤在身,怎能喝酒?”九如笑道:“你有所不知了,酒这物事,不仅能消闷解乏,还可疏经活血,畅通穴脉,对和尚来说,便是最好的补药。和尚喝一分酒便多一分气力,若是喝到十足,嘿嘿,任凭什么内伤外伤,全都不在话下。”梁萧失了晓霜二人,心头沉重如铅,明知此老一派歪论,也无心与他争辩,退到一旁,默然不语。
朱余老捧来酒坛,九如大喝一口,咂了咂嘴,向花生招手道:“你把被人打倒的经过,仔细说给我听,不可漏掉一点半分。”花生摇头道:“俺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背心一痛,就扑在地上啦。”九如咦了一声,道:“你没瞧见对头?”花生连连摇头。梁萧忍耐不住,忽地厉声喝道:“真是蠢材,连对手也没瞧见,好啊,你除了吃饭,还会做什么?”花生从未见他这般生气,心中既是害怕,又感内疚,忽地捂着胖脸呜呜哭起来。梁萧一句骂过,已有几分后悔,再见花生一哭,不由神色一黯,再无言语。
九如又喝一口酒,笑道:“梁萧,你不用发急,那人是谁,和尚我已猜到了几分。”梁萧双目一亮,露出希冀之色。九如道:“放眼天下,能在无知无觉中制住花生的人物,屈指可数。”他逐一扳指数道:“除去你我,尚有老穷酸公羊羽、老怪物萧千绝、老乌龟释天风、老色鬼楚仙流,嗯,还有贺陀罗这条臭蛇。释天风与你交手,分身乏术,前面三个家伙又气派很大,万不会暗算伤人,嗯,想来也只有臭蛇贺陀罗……”梁萧摇头道:“不会是他。”九如奇道:“此话怎讲?”
梁萧将贺陀罗滞留海岛的事略略说了。九如笑道:“贺臭蛇这个筋斗栽得叫人解气。”继而白眉一拧,道,“如此说来,和尚倒是猜得不对。但或许漏说了一人。”梁萧道:“天下还有什么高手?”九如道:“大元帝师八思巴人称藏密第一高手,和尚虽没称量过他,但此人少年聪明,是密宗里不世出的人物。十六岁时,佛法武功便已无敌于吐蕃,其后与中原全真教两次斗法,将道教群伦压得抬不起头来。是以他若有此本事,那也不足为奇,只是此人身份贵重,该当不会亲自出手……”梁萧心如乱麻,勉强点了点头。
九如将酒一气吸尽,脸泛红光,头顶上罩了一团氤氲白气,忽向花生招手道:“乖徒弟,过来。”花生抹着泪,没好气道:“干嘛?”九如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和尚的好徒弟?”花生点点头。九如道:“是就好,天色将明,卯时也到了。为师喝了酒,须得小憩片刻,运功疗伤。大天王寺我是去不了,你既是我的乖乖好徒弟,那就替为师走一趟,会会那些密宗高手,免得被人说我老和尚言而无信。”花生吓了一跳,他生平最不爱与人争斗,再想起瘦、胖喇嘛,更有说不出的害怕,摇头便道:“俺打不过,俺不去。”九如怒道:“你还做不做我徒弟么?”花生道:“做!”九如道:“那你去不去?”花生道:“俺不去。”九如听他答得如此爽利,微觉诧异,心念一转,叱道:“那好,你若不去,和尚也不认你做徒弟了。”花生目瞪口呆,脸色时红时白,泪水只在眼眶里打转。九如硬起心肠,闭目不理。花生呆立半晌,神形恍惚,转出门外,他丢了晓霜赵呙,又被梁萧责骂,心中已是说不出的难过,此刻再被师父逼上绝路,不由得悲从中来,蹲在巷子一角,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正哭得伤心,忽觉有人走近,花生泪眼迷糊,抬头一看,却见梁萧正望着自己,便哽声道:“梁萧,对不住。”梁萧摇头道:“我才对不住,方才不该骂你的。”伸手将他搀起。花生听他一说,心里略略好过些,转过身子,低头便走。梁萧道:“你去哪儿?”花生道:“俺去大王寺。”梁萧道:“是大天王寺,你名字都记不住,还去做什么?”花生汗颜道:“对,对,大天王寺。”心里默念了几遍,牢牢记住。
却听梁萧又道:“花生,你说,咱们算不算兄弟?”花生道:“怎么不算。”梁萧道:“那你可否记得,当日你我在海船上结拜时曾说过,要共当患难,共享欢乐么?”花生早将誓言忘到爪哇国去了,经梁萧一说,方才记起,懵懂点头。梁萧叹道:“既然共当患难,要去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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