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
阿雪慌忙伸袖去抹。却听一声冷笑,阿凌探首进来,瞥了梁萧一眼,面露嫌恶之色,啐道:“窝囊废。”又道,“阿雪,睡得舒坦么?”阿雪含笑道:“还好,不劳姊姊挂念。”阿凌脸色一变,怒道:“好什么?我赶车累得要死,你却睡得快活。哼,还有天理么?”阿雪见她眉梢眼角挂满怨毒,不由慌道:“姊姊别恼,这次劳烦你。下回你受了伤,我也赶车载你。”阿凌更怒,啐道:“乌鸦嘴,谁会受伤了,哼,我又不是你这种蠢货!”阿雪大窘,忙换话头道:“阿凌姊姊,你瞧这人不吃不喝,怎么好呢?”阿凌冷笑道:“饿死最好。这等窝囊废留在世间,只会碍眼。哼,换了是我,宰了那姓云的才算出气,绝水断食又顶什么用?”阿雪一怔,忽见梁萧睁眼坐起,抓过食物,一口口吃了起来。阿雪见他变更心意,不由大大松了口气。
阿凌冷冷瞧着梁萧,轻哼道:“你吃了又能怎样?就好比一头肥猪,憨吃傻长,浑没用处?主人说了,你被人废了武功,比之常人还有不如。要报仇么?哼,下辈子还差不多。”她最爱瞧人伤心难过,见梁萧面露痛苦,大感快意,又笑道,“说起来,也不知柳莺莺和云殊一双两好,现今又在做什么?”她欺梁萧昏迷中不知真相,故意编些话儿叫他伤心,眼瞧得梁萧双眼泪水直转,心中更乐,存心再辱辱他,还未开口,便听一个声音懒懒地道:“阿凌,你磨蹭什么呢?”
阿凌脸色微变,慌道:“哎哟,我就来啦!”缩回头去,挥鞭打马,赶车前行。阿雪被云殊一掌打昏,也不知后事如何,听阿凌这么一说,瞧着梁萧,心中也替他难过。却见梁萧怔了一会儿,低头吃光两块乳糕儿,才又闭眼躺下。
马车起落颠簸,行了半日停下,阿凌掀开帘子,冷笑道:“主人开恩,让歇息啦!”瞅了梁萧一眼,道,“窝囊废,你下来么?”梁萧也觉气闷,当下挑帘下车,却见韩凝紫披着长发坐在溪边。阿冰勺了一瓢溪水,恭谨捧到她手里。梁萧猜到韩凝紫的身份,也不作声,径至一块青石前坐下。
韩凝紫一边喝水,一边瞧着梁萧,忽地笑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梁萧烦闷已极,无心搭理。韩凝紫面色微沉,阿冰已叱道:“臭小子,主人问你话呢!”梁萧瞧她娇嗔薄怒的样子,想到柳莺莺,不由心头一痛。阿冰见梁萧呆呆望着自己,心中更恼,骂道:“贼眼兮兮的,要作死么?”阿凌眼珠一转,笑道:“冰姊姊你别费口舌啦,这窝囊废是个哑巴,说不来话。”阿冰诧道:“此话当真么?”阿凌笑道:“哪还有假?”
韩凝紫淡淡一笑,道:“阿凌,谁说他是哑巴了?”阿凌一怔,道:“他本就是哑巴啊,还用听人说么?”韩凝紫淡淡地道:“当真?”阿凌瞧她神色,没来由心头打鼓,偷眼觑着阿雪,暗忖这蠢丫头是否出卖自己。韩凝紫吃吃一笑,曼声道:“你瞧蠢丫头作甚,她才不敢告发你呢……”阿凌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婢子知错,还望……望主人从轻发落。”韩凝紫摇头笑道:“你这欺上瞒下的伶俐,倒合我的脾胃,赏你都来不及,哪会罚你?”
阿凌心知她惯会正话反说,明说要赏,其实必有重罚,不觉泪流满面,不住磕头。韩凝紫笑了笑,伸手将她搀扶起来,叹道:“好啦好啦,我真不怪你,要怪只怪阿雪那妮子。”她言辞温和,阿凌仍是不住发抖,颤声道:“主人都……都知道了?”韩凝紫笑吟吟地道:“你说呢?”阿冰神色乍变,跪倒在地,含泪道:“婢子在五龙岭胡乱臆度主人心意,罪当万死。”韩凝紫淡然笑道:“你来凑什么趣?那若也要万死,你死几百万次也不够瞧。”她美目流转,扫视三名小婢,三人冷汗淋漓,只觉从里到外,没一样瞒得过她去。
这当儿,道上忽地来了三个农夫,一老二少,肩上担子沉实,盛满柑桔,大约是去集市上买卖。韩凝紫见那柑桔光鲜,便道:“阿冰,阿凌,你们去买几个橘子来尝尝。”二人闻言心喜,深知这主子若让人去买食物吃,必当再无怪罪,当即欢天喜地迎上去,拦住三个农夫,七手八脚分吃了两个桔子,只觉甘美难言,阿凌扬起纤纤素手,掠起秀发,笑道:“两位小哥儿,柑桔怎么个卖法啊?”她举止谈笑,媚态自生,两个后生被她多瞧两眼,便觉手足无措;倒是那老农见多识广,赔笑道:“回姐姐话。这里三种柑桔,也有三种价钱。姐姐们吃的温柑是一个八文钱,另有绿桔一个四文钱,至于那担匾桔,一文钱三个,最为便宜。”阿凌讨价还价,直把温柑说到七文,绿桔说到三文,方才下手拣选。
阿雪心中忐忑,坐立不安,见状道:“主人,我……我去帮姊姊们抱桔子?”韩凝紫淡淡一笑,漫不经意地道:“阿雪啊!你打记事起,便跟着我罢!”阿雪点头称是。韩凝紫道:“那也奇了,过了十多年,你怎也不见长进?嗯,你知错了么?”阿雪一怔,茫然摇头。韩凝紫叹道:“蠢丫头,真是无可救药了。也罢,你好好听着。此番出来,你前后错了三桩事。头一桩便是任由阿凌那小贱人摆布,合着来欺瞒我。”阿雪吓得泪涌双目,颤道:“我……我……”她不好将罪过推到阿凌身上,一时口齿含混,说不出话来。
韩凝紫冷哼一声,又道:“第二桩么,便是五龙岭上,你大呼小叫,暴露行迹,若非有我在旁,你还有命么?”阿雪面色愈发惨白。韩凝紫冷道:“至于第三桩。那路‘傀儡牵机术’,平日练了多少次?却被你乱了阵脚。哼,这阵子明白了么?”阿雪三魂已是去了两魂,糊里糊涂,只会点头。
韩凝紫道:“三罪并发,原本是不容你活命的。但你捉到这小子,也算大功一件,略可抵消若干罪过。我自来赏罚分明,且给你一个机会,瞧瞧你的运气。”她自袖中取出几贯铜钱,冷冷道,“这是一百文钱。你去买温柑、绿桔、匾桔共一百枚,就以阿凌所讲价钱为准,须得不多不少,恰好用完这一百钱。倘若余下一文,或是少买一只桔子,你就自断一指。依此类推,十个手指砍完为止。”阿雪吓得一哆嗦,哪敢接钱。韩凝紫皱眉道:“怎么?”阿雪无奈,双手捧过钱,战战兢兢地道:“倘若……十个手指都砍完了呢?”韩凝紫怒哼一声,道:“没出息的东西!手指砍完,便砍脑袋。”
阿雪含泪站着,心中乱糟糟的,哪想得出百钱买百桔的法子。忽见阿冰、阿凌各抱一兜桔子,笑嘻嘻转回来,还未走近,阿凌笑语先闻:“主人,这桔子出奇的好吃……”话未说完,忽觉气氛不对,不禁心头打鼓。韩凝紫双手辦开一个桔子,冷冷道:“蠢丫头,发什么呆,还不去么?”阿雪没法子,只得抹了泪,恍恍惚惚,向那三个农夫走去。其余二婢猜到缘由,心知韩凝紫意在杀鸡儆猴,对望一眼,哪敢吱声。
阿雪神不守舍,走了半途,忽地脚下一绊,踢中梁萧足颈。她重伤未愈,顿然向前扑倒,鼻子撞中一块大卵石,鲜血长流。阿雪既悲且痛,却又不敢大放悲声,只得含泪啜泣。韩凝紫见她久不起身,焦躁起来,冷声道:“蠢丫头,倘若一个桔子都买不来,便不用来见我了!”阿雪一惊,眼见那三个农夫挑上担子,便要离去,慌忙挣起,岂料内腑隐隐作痛,怎也爬不起来,回头望去,却见阿冰、阿凌均是漠然,全无援手之意,阿雪只觉五内俱冷,一颗心便似掉进冰窟里,恨不得就此死了。
正当她悲苦欲绝的当儿,侧里忽地伸过一只手来,攒袖给她抹去眼泪。阿雪心头一暖,痴痴望着梁萧。阿凌见状,微有醋意,冷笑道:“窝囊废倒会讨好,常言道:歪锅配扁灶,一套配一套。窝囊废与蠢丫头,倒也相称。”阿雪听得红透耳根。梁萧却默不作声,左袖仍给阿雪拭泪,右手却运指如飞,背着众人,在泥地上刷刷写道:“六温,十绿,八十四匾。”一待阿雪瞧完,便即抹去。阿雪迷惑之际,梁萧已将她扶起,手指远处。阿雪举目望去,只见三个农夫已挑担走了一程,顿时慌道:“老伯伯,大哥哥,我……我要买桔子。”
三个农夫诧然回头。阿雪此时性命交关,也顾不得梁萧写得真假,脱口便道:“我要温柑六个,绿桔十个,匾桔八十四个。”此话一出,韩凝紫神色倏变,站起身来。那老农夫掐指一算,不禁笑道:“这位姐姐买得巧,一百个桔子,不多不少,正好一百文呢。”阿雪惊喜交集,忙赶上去,将钱塞给老农夫,一个后生见她行动不便,便匀出一个竹筐,装好百枚柑桔,递到她手里。
阿雪一迭声道谢。众农夫见她欢喜得不近情理,都觉惊讶。阿雪抱了桔子,喜滋滋回到韩凝紫身前。韩凝紫却不看筐内,只盯着她,秀眉紧蹙。阿雪被她瞧得心慌,哆嗦道:“主人,难道买错了吗?”
韩凝紫冷道:“错倒没错,你怎算出来的?”阿雪偷瞧了梁萧一眼,双颊绯红,韩凝紫柳眉一扬,蓦地抬脚踹翻竹筐,厉声道:“蠢丫头,谁教你算的?”眼里寒光突出,利若刀剑。阿雪不由倒退两步,但不知为何,心里却不似先时那样慌张害怕,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决不说出梁萧。韩凝紫见她非但不答,眉间隐然透出倔强之色,心中益发恼怒,抿嘴瞪眼,缓缓抬起掌来,莹润润的右掌之上,竟凝了一层白霜。
阿冰、阿凌见她抬掌,皆有惧色。阿雪虽然害怕,却始终咬着牙关,不出一声。韩凝紫瞧她半晌,忽地厉笑一声:“蠢丫头,你有胆。”手掌疾起疾落,还未拍下,忽听梁萧叫道:“且慢!”韩凝紫掌势一凝,转眼笑道:“怎么?你有话说?”阿雪大惊失色,冲着梁萧连连摇头。梁萧却只当不见,一拍衣衫,站起身来,淡然道:“桔子是我教她买的,要打要杀,冲着我来。”韩凝紫目光闪动,淡淡地道:“想逞英雄么?好啊,你且说说,你又怎么算出来的?说不出来,休怪我手狠。”
梁萧屈下一膝,以石子为算筹,说道,“以三因为三百文,内减共数一百枚,余二百枚为实。三因温柑价,得二十一,内减一,余二十分……”他不急不徐,一步步解来,阿雪只瞧着心糊涂。阿凌却心中惊怒:“臭小子竟会说话,蠢丫头胆敢骗我?”狠狠瞪视阿雪,恨不得用这目光剜下她一块肉来。梁萧将题解罢,抛开石子,道:“因题有三元,此法名为‘三分身术’。另有数种解法,繁杂难言,不说也罢。”蓦觉手腕一痛,已吃韩凝紫扣住。抬眼一瞧,只见她目透厉芒,森然道:“小子,你是天机宫的人?”梁萧吃痛,高叫道:“你儿子才是天机宫的人?”韩凝紫眼中凶光更盛,声音忽地拔高,变得又尖又细:“还不承认?除了天机宫的数家,谁能解出这道难题?”
梁萧双眉一皱,淡然道:“这也算难题么?难题未免太多了些。”韩凝紫脸上时青时红,一双美目死死盯着梁萧,梁萧对“天机十算”耿耿于怀,从不肯自认出身天机宫,是以神色始终坦然,韩凝紫瞧不出破绽,眼中怒意渐消,代之以茫然之色,忽地放开梁萧,冷笑道:“想来天机宫自命清流,也教不出你这等泼皮小子!”
三名农夫眼看再无生意,二度挑起担子,便要走路。不料韩凝紫忽地俯身,拾起三枚石子,挥手掷出,只听“哧哧哧”三声闷响,三名农夫似被打了一拳,纷纷仆倒,脑浆混着血水流出,柑桔骨碌碌滚落一地。韩凝紫一拍手,漫不经意地道:“任这三人走脱,岂不泄漏我的行迹。”梁萧心中惊怒:“这女人喜怒生杀全无征兆,真是一个疯子。”阿雪想到全因自己出言挽留,才给三人惹来这场灾祸,心中歉疚无比,转过头,偷偷流下泪来。
韩凝紫走了两步,蓦地回首,向梁萧嫣然一笑,懒声道:“阿凌,你好生看顾这小子,若有半点闪失,仔细你的皮。”她说的本是极狠毒的事儿,语气间却极为柔媚动听。阿凌面色发白,一迭声答应。梁萧心中暗讶:“这黄脸婆怎地转了性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须得加倍小心。”
阿凌转了一副笑脸,将梁萧扶上车,还给了个锦枕,傍阿雪坐着。阿雪侧眼望他,久久也不说一句话。梁萧被她瞧得忒不自在,忍不住道:“看什么?”阿雪面涌红潮,低声道:“多谢啦!”梁萧冷冷道:“没什么好谢的?”他心情低落之极,适才与韩凝紫斗智,全因一时义愤,事情过去,又觉兴致索然,了无生趣,是以倒头便睡。阿雪瞧他恁地冷淡,满嘴的感激话儿再也说不出来,也只好闷闷睡倒,可是心潮却起伏不定,偷眼觑看梁萧,却见他闭着眼,泪水不绝如缕,顺着面颊滑落,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