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亮军刀
孙老顺哇地一下扑倒木桶上哭,泪水在脸上的黑灰上冲出一道一道来。
炊事班的都各自动手,把饭菜喂到长眠在阵地上的兄弟嘴里。整个阵地鸦雀无声,但整个阵地上却如同一曲悲壮的哀乐在冥冥中响起一般。
可能在远处的日军不会想到,自古以来哀兵必胜。当中华民族被逼到了每个人都含着眼泪拿起武器的时候,这个民族就绝对不是武力所能够屈服的。
长城看着这些热血男儿不屈的身影,不屈的战死,长城也会呜咽。
活下来的兄弟这个时候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为死了的兄弟报仇。这些血不会白流,这些年轻的生命不会白白地消逝。
炮声此时再度响起,长城上面这些衣衫褴褛,满脸黑灰的男人将子弹推上膛。
“我现在命令你们,从地上找任何能用的武器,立刻准备投入战斗。”潘云飞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命令炊事班。
没有人发出反对的事情,扁担被扔到一边,步枪从瓦砾中捡起来,子弹上膛,刺刀插好。为了自己的兄弟,阵地上仅剩的几十个兄弟已经做好了血战到底的准备。
“老孙,你立刻到团部去,让长官无论如何抽出人来增援,无论什么人,只要能打枪就行。另外,手榴弹再给送上来点。你快点去,这边估计马上要开打了。”潘云飞从孙老顺手里把步枪拿走,然后看着孙老顺说道。
“是,长官。”孙老顺行了个军礼,然后快步向后方跑去。
跌跌撞撞,摔倒了爬起来,脑门子摔出血的孙老顺一路狂奔回到团部。
“怎么了,老孙,出来什么事,慢慢说。”狄爱国看着孙老顺这么慌乱的样子,赶忙推开卫兵问道。
“长官,潘长官带着兄弟快要拼光了,现在阵地上只剩下四五十号人了,他让我回来找您要增援,另外要是还有手榴弹也再给送上去一点。”
“什么,他们拼光了,何参谋,给我接前沿。”
狄爱国脑子紧张地计算着,二营现在自顾不暇,一营能抽调的都调去了教导队。自己身边只剩下卫队和警卫连,而警卫连里只剩下两个排。唯一战斗力保存较好的就是三营了,但三营已经调了两个排增援教导队了,而且他们还要防守自己的阵地,这个时候调谁上去呢。
“长官,前沿要不通。”
狄爱国明白,电话线已经被炸断了。他紧张地在盘算着,“何参谋,命令卫队全部拉出来,警卫连留下一个排在团部,其他也补充进卫队,另外,你在团部里面找,只要能拿枪的,伙夫、,马夫、文书、工兵排,全部上去。无论如何给我顶住。还有,通知通讯排务必保证线路畅通。”
“是。”何参谋从墙上摘下帽子扣在脑袋上带着几个人就往团部外头走。
“老孙,你留在团部吧,你年纪大了,不比年青人。”狄爱国心里不愿这个团里的老兵填到阵地上,更何况老孙这么多年就没打过枪,就算是派上去,又有什么用呢。
“谢谢长官。”老孙踌躇着,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一般,但却说不出来。
团部外面很快集中起来大约一百多人,其中团部的马夫手上拎着铡草的大铡刀。老孙从炊事班门口朝外面张望,队伍里面有人盯着老孙看,直把老孙看的发毛。
老孙进了屋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听见远处的枪炮声,他心里一阵又一阵的揪得疼。
最后好像下了天大的决心一样,老孙把一个小木头箱子打开,把里面的破衣服全抖落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抽掉最下面的木头片,露出里面的夹层。他从夹层中抽出一个布褡裢,褡裢沉甸甸的。他拎着褡裢走出炊事班,一路小跑着去了团部。
“我要见狄长官。”
“啥事啊,老孙头。长官都在里面指挥打仗呢。”
“我见长官说句话就走,我有要紧事向长官禀报。”孙老顺一个劲给卫兵作揖。
狄爱国听着卫兵越说越奇怪,孙老顺找自己干啥呢,他放下尺子,跟着卫兵走到团部外面。
“长官,这个给您。”孙老顺把褡裢递了过去。
但狄爱国没有接,“老孙,这是啥。”
“长官,我没出息,手脚不干净,这是我偷偷从采买中间抠出来的钱,两百多大洋,现在上缴团部,听凭长官处置。”
几乎所有部队的炊事班办采买的时候都偷偷黑部队的钱,所以孙老顺说的实情并不让狄爱国吃惊。而让狄爱国想不通的是孙老顺这个时候把钱上缴是为什么。
“钱的事情打完了仗再说,这些大洋我先收缴了,你还有什么事。”
“长官,给我发支枪吧。我想上去打鬼子。等打完了下来,要杀要剐,随着长官发落。”
狄爱国感觉自己好像听错了,孙老顺这个平时蔫蔫的主居然也要上战场,他有些佩服起孙老顺了。
“老孙头,上去打仗是闹着玩的,子弹不长眼睛啊。你年纪大了。就不要再……”
狄爱国还没说完就被孙老顺打断了,“长官,你就让我上去吧,我老孙也是个男人,也有血性,就算是个泥人,也有几分土性啊。”
孙老顺说着说着就好像要哭出来一样。
“好吧,你上去吧,不要耽误晚上做饭。”
“是,长官。”
孙老顺兴冲冲地往阵地上跑,刚跑到阵地边上,他被惊呆了。鬼子已经从挨着三营防区的那一侧突破了阵地,此时整个阵地上陷入了一片混战。孙老顺赶紧在地上找武器,好不容易找了把砍豁了口子的大刀。他拎着大刀就向前冲。
日军联队兽医务伍长藤田浩是早上被动员起来参加冲锋的,他本来是联队辎重队的随军兽医。但连日血战,日军的兵力已经严重不足,这次参加进攻的人员中一半以上都是非战斗人员。
藤田浩并不善于拼刺,他身材矮小,力气也不大。随着大家一起冲上中国人的阵地后他就有点不知所措了,好在他一直躲在队伍的后面,所以也没有受伤。
他配合另一个通讯兵正在和几个中国士兵对刺,这时身侧突然一个影子一闪。藤田浩赶忙拿步枪一格,险险地躲到一边。此时他发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上身穿着一件肮脏油腻的军服,外面还套着油腻腻的围裙,手上举着大刀。
两个人战到一起,藤田浩个子矮小,力气也不大,很快就被大刀逼得手忙脚乱。
一慌神,大刀一下子砍断了他的右前臂,藤田浩惨叫着倒在地上。那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凶神恶煞一般又是一刀劈了过来,藤田浩往边上一滚,大刀在地上砍出了火星。
藤田浩挣扎着用一只胳膊抱着老人,然后使劲把老人往后推。两个人一边扭打一边向长城边上退,最后藤田浩使出最后的力气抱住老人一起滚落下长城。
三十九、冷枪
血肉横飞,弹片飞舞。
几十年后,这段长城作为旅游景区,得到了密云当地政府的修缮。游人如织,有顽皮的孩子跑下城墙,他们嬉笑打闹着。在他们的身后就是当年留下的累累弹痕。
今天的孩子有多少还知道那些岁月里在长城上面发生的惨烈而又悲壮的激战。
阵地上的兄弟们此时已经早已不打算活着走下阵地了,短短四百多米的长城上两军用刺刀、枪托、铁锹展开了血战。几乎每个人都被仇恨烧红了眼睛,互相扭打着,拼刺的时候常常是双方同时将刺刀扎在对方身上。这个兄弟刚刚摁住一个鬼子用手榴弹将脑袋砸开,另一个鬼子的刺刀就穿胸刺了过去。负伤的兄弟抱住鬼子拉响对方的手雷。铁锹和十字镐成了血拼的武器。整个阵地上的每一寸国土都在燃烧着,长城抖动着身躯发出了愤怒的呼喊。
身材高大的李雄明在近战中频频得手,他连续刺倒了两个鬼子,此时他左肋被子弹打出了一个贯穿伤,浑身上下糊满了血。
在他不远处,个子矮小的丁三不断地朝鬼子开火。丁三拼刺不行,但枪法却很好。举枪抬手一瞄就放倒一个鬼子。他退掉滚烫的弹壳,这已经是他打空的第五个弹梭,他猫腰跑到一具鬼子的尸体边上,从腰间的牛皮弹药包里面翻出子弹塞进口袋里。
不远的地方一个鬼子注意到了他,鬼子端着刺刀一瘸一拐地朝他冲过来。丁三异常冷静,他拉开弹仓,把铁条梭子上的子弹退进枪膛,然后利落地将枪机回位。丁三瞄也不瞄一枪就打了出去,正中那个鬼子的腹部,鬼子晃了一下身子跌跌撞撞地继续冲。丁三枪托也不下肩膀,胳膊哗啦一下又顶上一发子弹。这个瞬间鬼子的刺刀已经距离他不到三米远了,丁三几乎是将步枪正对着鬼子的钢盔放了一枪。
头盖骨被子弹打穿的鬼子被子弹的推力带着后仰倒在了地上,丁三这时才觉得整个右臂已经累得几乎动不了,他自己都记不清楚究竟拉动了多少次枪栓。
丁三呼呼地喘着气,手指哆嗦着从口袋里摸出子弹把弹仓补满。这时他看到不远处的李雄明正举着一支缴获日军的南方十四式手枪开火,李雄明手枪打得很准,基本上弹无虚发。丁三心里一动,他心里说:“让你平时没事老打我,今天老子就是要报仇。”
丁三趴着的位置正好在李雄明侧面九十度左右,从准星里看过去,正好李雄明整个身体横着趴在他的前面。丁三咽了一口吐沫,他将准星罩在李雄明的脑袋上。他很清楚李雄明枪法很好,他必须一枪打中头部保证当场毙命。
准星在微微颤抖,毕竟是朝自己人开枪,丁三感觉嗓子发干,有点喘不上来气。不管了,自己平时天天被这个王八蛋打,就当我好欺负是不是,操他姥姥的,谁也别想欺负我。丁三定住神,手指搭在扳机上。
准星罩住的李雄明冷不丁朝丁三这边看了一眼,他顿时就惊呆了,他看到自己的部下,他最器重和欣赏的丁三正举枪瞄着自己。歪着脑袋瞄准的丁三整个面孔凶狠而狰狞。
李雄明目光一个错愕,突然抬手扬起了手枪朝这边指了过去。
啪……一声清脆的枪声响起,但瞬间就被阵地上的嘈杂盖住了。
丁三脑子里嗡的一下,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因为李雄明的枪法太准了。这时身后好像有人从嗓子里面发出了咕咕的声音,丁三一回头,只见一个鬼子脖子上中了一枪,鲜血像喷泉一样从指缝里向外喷。
那个鬼子一只手捂住脖子,另一支手高举着步枪,拼了命地想把刺刀扎在丁三身上。这时又是一发子弹打在那个鬼子的胸口,枪弹打得鬼子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丁三转过头看李雄明,只见李雄明枪口正指着自己,一脸的愤怒。刚才李雄明回头的那个瞬间分明看到丁三在瞄准自己,但他也看到一个鬼子正端着刺刀要扎向丁三。瞬间的本能李雄明没有打丁三,而是将枪口一抬,一枪打中了那个鬼子。
丁三这个瞬间也猛然读懂了两个字:兄弟。
丁三明白了:兄弟,就是战场上你可以坦然将自己的后背托付给对方的那个人;兄弟,就是战场上你拼了命也要救的那个人;兄弟,就是昨天还打破了头,但今天照样替你挡枪的人。也正是那些肝胆相照的兄弟才组成了中华民族顽强血战的铁血雄师。他们当中可能有很多人都是像李雄明、丁三这样没读过什么书的人,但白马过隙的生死瞬间,他们却甘愿将生的希望留给对方,留给自己的兄弟。
那个瞬间李雄明的目光中分明写着:咱们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爷们,那就是一辈子的兄弟。
丁三读懂了,他弓起身子瞄准了远处的鬼子开枪。然后高姿匍匐中几个起伏冲到长城边上的工事里朝下面的鬼子射击。
在工事的外面,一个负伤的兄弟费力地靠着残垣断壁手上举着一把工兵锹。他的左手已经被子弹打断了,无力地垂着。他此时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只能勉强站立着不倒。一个鬼子抡着打裂了枪托的步枪扑了过来,枪管砸着那个兄弟的脖子上。同时,工兵锹也像锋利的刀子一边劈开了鬼子的颧骨。
两个人都负痛抱在一起,扭打中滚下了长城,顺着长城下面堆积起的日军尸体向下滚。两个人都互相死命掐住对方的脖子。慢慢地,失血太多之后,两人相拥一起阵亡了。
后来团里的兄弟清扫战场的时候,这两具尸体怎么也分不开,只好葬在一起。尸体被匆忙地浅浅掩埋,两个同样肤色不用军服的阵亡军人的骸骨就这么长眠了几十年。
六十年弹指一挥间,不知道当年这两个普通军人的在天之灵是否已经消融了仇恨。
狄爱国带着二营抽调过来的一个排,并三营的一个连,还有卫队一级团部里面的军官在最后的时刻冲上了阵地。这时,阵地上的鬼子也几乎打到了山穷水尽,他们将最后能调集的力量都投入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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