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春秋
伍封在泪眼溟蒙之中,只觉迟迟时远时近,时清晰时模糊,心知她的生命也正在飘飘渺渺地往另一个世界中去,他紧紧抓住迟迟的手,摇头道:“迟迟,你不要走。”
迟迟缓缓道:“迟迟不会走的,永不会走的。可惜……”,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众人守在房外,只觉夜息森森,凉风入骨。
虽然伍封只是丧妾,但停殡之时,莱夷各族长城宰自然都赶了来,临淄城在渠公、鲍府、田府、晏府、公子高、子剑、闾邱明等都来致祭,甚至连齐平公也派了使者来,此中礼仪繁多,不一而足。
这日,伍封用余皇大舟将迟迟的棺椁,与众人一起到了北长山岛上,将迟迟葬入半山的一大片空地之中,此处上可听岛上的丝竹,下可闻涛声拍岸,风景秀丽迨人。
公敛驷那一大家人被罚来看守墓地,他们一家的确是想迁入莱夷,谁知在主城之外被市南宜僚所胁,公敛驷见家人为质,被迫来送信,调开伍封等人。市南宜僚本想捉了迟迟或妙公主来要胁伍封,报毁目之仇,不料妙公主身手高明,一时不能得手,便知虽然伍封等人不在,这大将军府上仍然高手不少,只好去杀迟迟母子,谁知樊越心想这是龙伯夫人,万万伤不得,上前阻止,反被市南宜僚杀了。是以将樊越也葬在迟迟墓地不远处。
公敛驷趁乱逃出府外,被平启追上生擒,本来依伍封的意思,要将公敛驷杀了,却被庆夫人劝住,说他不知底细,又是为了家人妻小,伍封才让他们看守墓地,以赎其罪孳。这岛上有不少良田,给他们一家数十口划上一些,大可以自给。
伍封抱着刚刚起了个小名的儿子早儿,坐在迟迟墓前良久,看着公敛驷等等战战兢兢地在墓前忙碌,恨意渐消。
庆夫人上前接过早儿,道:“封儿,你也不用太过伤心了,否则迟迟见你这样子,也不会开心。”
伍封木然地点了点头。
玄菟灵道:“封儿,我如今心情抑郁,不愿意再理俗事,已与被离先生约好去周游天下,明日便要起程。”
伍封又点了点头。
公冶长叹道:“法师走后,你们玄菟族怎么办?”
玄菟灵缓缓道:“我昨已与族中长辈议定,将玄菟族长之位传给了早儿。”
庆夫人讶然道:“早儿生下来才一月,怎好继族长之位?”
玄菟灵叹了口气,道:“他是我的外孙,自当由他来继位。不过,我以请了满饰基代早儿暂摄玄菟族长之职,只要封儿愿意,明日便让他到格道城去,代早儿为城宰。有封儿这大将军在后面,谁也不好说不行。”
伍封点头道:“这样也好,玄菟族与满饰族本有合二为一之心,满饰基为人耿直厚道,忠心不二,代早儿摄职甚好。”
众人知道伍封心情不好,各自告别,小鹿用余皇大舟将众人送回了主城后,再将船驶回来。
伍封与妙公主、楚月儿、叶柔、田燕儿、小鹿和四燕女在岛上一连住了十数日,每日都在迟迟墓前坐上半天。
这天一大早,伍封便从龙府出来,坐在迟迟墓前,听着风声催林、海浪击石之声,心中浮想万千。迟迟是他的四位夫人中相识最晚的,从相识到去世总共还不到一年,在他的生命中匆匆而过。
伍封喃喃道:“迟迟,你既然名叫迟迟,为何这么早便离我而去?”想起迟迟一生孤苦无依,飘泊风尘,与父相认、嫁他为妻也才大半年,或者正是如她所说,一生之中最为快乐的时候便是这大半年时间。
忽想起那日她作鼓上之舞,妙绝天下,又想起那日她纵马放歌,声振云彻,心中悔意大生:“若是不理莱夷的这些俗事,终日于她们相伴岂不是好?”他俗事缠身,尤其是婚后到莱夷,便整日为着剿贼之事忙碌,然后又跑到了鲁国,与迟迟相聚甚少,如今是人鬼殊途,想再说一说话也不可得,想到此处,心中大痛。
这时妙公主、楚月儿、叶柔、田燕儿和楚姬都悄悄过来,远远见伍封失魂落魄地坐在墓前,无不担心。
田燕儿忽地心中酸痛,怔怔地流下泪来,道:“迟迟有大将军这样的夫君,虽然早早而去,也未必不好。”
妙公主小声道:“夫君这么搞法有些不妙了,终日没点生气,如何是好?”
楚月儿流泪道:“夫君茶饭不思,每日只是饮酒,可瘦了不少哩。”
楚姬叹道:“人若伤了心,一时间的确是难以排解的。”
叶柔沉吟道:“公子一向不大坐得住,若能为他找点事做,或可忘了伤心事。”
妙公主叹道:“平爷眼下四处追寻市南宜僚的下落,若能知道那人的下落,便追过去将他杀了为迟迟报仇,夫君想来会因此而释怀。”
叶柔点头道:“公主说得有理,公子在列国悬赏千金捉拿市南宜僚,可见是一心要为迟迟报仇。”
楚月儿道:“可惜这人不知躲在了哪里,连平爷也找不到。”
众女议论了一阵,也毫无办法,只好上前,陪伍封坐了一会儿,将伍封劝了回去。
伍封将列九找来喝酒解闷,他心情抑郁,只二十爵下去便已大醉,楚月儿将他扶上了床睡下。
晚间之时,伍封酒醒,见楚月儿和衣偎在一旁,想是见他酒醉,不大放心,于是守在旁边。
伍封悄悄起身,不料楚月儿竟然立时惊醒过来,道:“夫君,你这一醉可睡了大半日了。”
伍封苦笑道:“我这好酒的脾气当真是难得改了,那日饮醉,被法师……”,心中一痛,话便没有说下去。
楚月儿知道他想起了那日酒醉后,玄菟灵将迟迟劫走,父女相认,其后弄出了很多事来。她微微叹了口气,知道这位夫君始终忘不了迟迟,三言两语总是扯到了与迟迟有关的事情上去。
冬雪在外间听到他们说话,走进来为伍封梳洗,春雨等人知道他睡了大半天,此刻多半肚饿,命人将饭肴拿来。
伍封略吃了一点,见窗外月色甚明,道:“我出去走走,月儿,你们都去睡罢。”
楚月儿摇头道:“月儿陪你罢,小雨儿她们未练过吐纳术,忙了一天也该睡了。”
伍封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由秋风和夏阳为他们挂上了剑,二人走了出去。
楚月儿也不知伍封要去哪里,二人出了龙府,随意在岛上走了一阵,伍封信步所之,竟然不知不觉又到了迟迟的墓附近来。
楚月儿心中暗暗叹气,伍封忽见田力引着人远远守在离墓,走了过去。
田力施礼道:“大将军。”
伍封奇道:“田兄,这么晚了怎还不睡?”
田力叹道:“四小姐睡不着,要来与迟迟夫人说话,小人只好带人远远守护。”
楚月儿忙道:“燕儿风寒才好,眼下已是深秋,夜间正凉哩。”
伍封道:“我去劝她回去吧。”与楚月儿缓缓走过去,只听迟迟墓前人声传来,转过石径,便见田燕儿坐在迟迟墓前,正喃喃地说话,身旁那一支膏脂火把在风中焰光跳动。
伍封与楚月儿走过去,便听田燕儿道:“迟迟,燕儿真是羡慕得紧,有时真想躺在墓中的是我而不是你。”
伍封与楚月儿微微一惊,对望了一眼,不敢上前打搅,停下了脚步。
田燕儿叹道:“你若泉下有知,下世便托身为男儿罢,再不要做女人了,否则从哪里再觅大将军这样的夫君去?”
伍封心中微酸,知道此女虽是相国之女,但再过大半年便要到千里之外,嫁给自己并不喜欢的人为妻,她心中虽不愿意,但又能如何呢?田恒与赵鞅一个是齐国的相国,一个是晋国的上卿,又是齐平公做的媒人,怎也不会悔婚的了。
田燕儿道:“公主常常向我说赵无恤的好处,我也知道他是天下间少见的人才,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那是毫无办法的事。迟迟,你宁愿做一个歌姬,也不愿意随三哥和两位鲍少爷到他们家中去,必定知道我的心思。唉,我宁愿不要这种锦衣玉食,只要与心爱的人守在田间,未必不好。”
楚月儿听得心中不忍,想上前安慰,却被伍封拦住,摇了摇头,田燕儿一直心情郁结,平时又不好向他人诉说,常常闷在心中,不如让她将心中的话尽数说出来,反倒好些。
便听田燕儿幽幽道:“迟迟,你常常问我心中的‘飞龙’究竟是谁?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看见他高兴,我便也高兴,他若伤心,我便也会没来由的伤心。时时想讨他的关心,偏又不敢,虽然他近在咫尺,但对我来说,却是时远时近,触之不到,呵之不得,就好象永远只能是躲在别人身后,远远地瞧着他。你说,他算不算是我的‘飞龙’呢?”
伍封与楚月儿都觉心中一荡,不料此女心郁至此,她语气虽然平淡,但其中深情款款之处,远比大声呼喊要令人心动神摇、荡气回肠。
楚月儿向来心软,听到情深处,怔怔地留下泪来。
田燕儿轻叹了一声,道:“迟迟,为何我们女人便不能想男人一样,心中能同时放下数人呢?为何我们心中有了‘飞龙’,那一口‘秋望’却再也无处可放呢?不过我日后日间陪着‘秋望’,夜晚在梦中肯定是与‘飞龙’在一起。虽然他未必知道,但我却只有这个办法了。”
她啜泣了数声,幽幽道:“若我从来未见过大将军多好,眼下燕儿心中有了大将军这‘飞龙’,你说我怎样才能忘掉他?只要能少一点想他也行?日间虽好打发,夜深人静之时,他总是从心中冒出来,我怎样才能忘了他?我又怎舍得忘了他?”
伍封心头剧震,想不到弄了半天,田燕儿心中的那口“飞龙”居然是自己!他心中忽地冒出一缕难言的酸痛来,柔声道:“燕儿!”
田燕儿浑身一震,猛地扭过头来,原来她早已泪流满面。
伍封叹了口气,道:“燕儿,我算得了什么?你……,你何必……”,田燕儿再也按捺不住,飞扑到他的怀中,放声大哭。
伍封轻轻拍了拍她,心中激荡,真恨不得立时说一声:“燕儿,你不要嫁给赵无恤了。”但这话怎说得出来?这种对不起朋友的事有怎做得出来?何况他心中一向对田燕儿只有怜爱之情,并无其它的想法。
楚月儿向来心思单纯,便如一个小女孩儿看待世界一般,处处新鲜好奇,何况她的生活向来是顺其自然,从不强求,也不埋怨,是以心胸浩然如这大海一般。此刻她忽觉人生之中,竟然有诸多的残酷之事。
田燕儿哭了良久,令得伍封的衣襟尽湿,她渐止哭泣,退开了数步,幽幽道:“大将军,燕儿失态了。”
伍封叹了口气,也不知该如何开解,两人对望了良久,直到妙公主和叶柔过来时,才回过神来。
田燕儿缓缓道:“大将军,这世上除了迟迟之外,爱惜你的人不少。迟迟虽然葬在北长山岛上,何尝不是葬在你心中?你若因为迟迟而冷落了公主、月儿和柔儿,心灰意冷,恐怕迟迟也不会开心。”
伍封微微一震,点头道:“燕儿说得是,明日我们便回主城罢。”
次日,伍封在迟迟墓前坐了良久,咬牙离开,与列九和楚姬道别,才带了众女与小鹿坐着余皇大舟,回到了主城。
数日来,伍封与众女逗弄早儿,只是早儿出世便丧母,庆夫人便将早儿记在楚月儿名下,算是楚月儿所生,以利这小孩儿生长,楚月儿自是甚喜。伍封见这小儿壮实有力,甚有虎气,逗弄甚乐,但每一静下来,便触景生情想起迟迟来,心情仍是抑郁不乐。
庆夫人与众女心知要让他忘了迟迟也不大可能,正要想个法子让他心思另有所属。这日,忽地收到了平启用飞鸽传来的消息,说市南宜僚已逃到了楚国,投身于白公胜的府中。伍封立时想追到楚国去,杀了市南宜僚,正在商量之时,公子高从临淄城中赶了来。这人在迟迟丧礼时来过,刚回临淄城去,此刻又赶了来,自然是身有要事了。
公子高道:“大将军新丧爱妾,本不宜动,但国中有事,小兄这次是奉国君之命,请大将军回临淄城去。”
伍封道:“国中出了甚么事?”
公子高道:“楚国正想与越国结盟,欲共灭吴国,吴国若灭,齐鲁均会招祸。听说越国正在厉兵秣马,准备攻吴。国君和相国商议了多日,未有对策,便来请大将军入宫商议。”
伍封先请公子高休息,自己与众人商议。
庆夫人道:“我们伍家与楚国有些仇怨,封儿若到楚国,恐怕有些难为。不过横竖是要到楚国去,能设法破坏楚越之盟也好,实在不能也不必相强。”
伍封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既然越国要攻吴,此事不可大意,说不好还得去吴国。”当下调集人手,命小鹿、招来、鲍兴带上亲兵营一百五十寺人、新编的女儿营五十人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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