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饶恕
董启祥也站住了:“谁叫蝴蝶?”
我回答:“祥哥,我。”
那个人抢话说:“大祥,这就是河东的蝴蝶呀,把小广‘干挺’了的那位。”
董启祥乜了我一眼:“好嘛,我这里还来了个猛将,小杰,你忙你的,呆会儿到我屋里来一下。”
小杰一把拉过了我的手:“蝴蝶,你应该认识我的呀!小杰,南山的,你忘了?咱俩不是还一起砸过吴胖子的吗?”
我记不起来了,我的脑子好象被洗过一样,以往的生活大段大段地从我的记忆里剥落了,我含混地点了点头。
小杰以为我想起来了,显得很兴奋,大声嚷嚷道:“回去等我,一会儿我上来给兄弟接风!”
这间屋子像一间普通的教室,不同的是,教室后面有一排大铺,铺上整齐地码放着一些豆腐块一样的被子。董启祥让我们列成一排在黑板前站好了,拍了两下巴掌说:“同犯们,我们中队又来新人了,大家鼓掌!”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来的时候,我在心里直想笑,这也欢迎啊?还新人呢,整得跟参军似的。
“哥们儿,听说过我吗?”吃饭的时候,董启祥大大咧咧地问我。
“祥哥,”我不想骗他,我真的没听说过,“祥哥,请原谅……”
“哈哈,这兄弟实在,”董启祥似乎感觉很没趣,用筷子在眼前晃悠了两下,“看来我不如你。”
我知道,在这里我不能随便说话,弄不好哪句话说不好,容易惹麻烦,我笑道:“哥哥千万别这么说,我还小,刚开始在社会上混,再说,我也就是在我们哪片儿瞎晃,你们这些大哥级的我还没捞着机会接触呢。”
这话可能说到点子上了,董启祥噗嗤笑了:“那倒也是,我玩的时候,你还和尿泥玩儿呢。”
这话虽然说得不中听,我还是附和地点点头,随口问道:“祥哥以前在哪里打天下?”
董启祥把饭碗放下,很仔细地把筷子横在碗沿上,眼睛里放出自豪的光芒:“说来话长啊,我从十五岁就在街面上混,港上哪个不知道我龙祥的大号?当年,我孤身一人扛着一把铡刀,追杀韩斜眼他们,他们哪是个儿?十五六条汉子让我撵得像兔子,从南山市场一路杀到海滨公园,光在路上就躺下了七八个!那时候法律松啊,才拘留了我七天。后来我出去了,那帮小子全成了我的手下,大我十几岁的都管我叫大哥,嘿嘿,少年才俊啊咱这是。十六岁那年,我跟一个哥们儿去抢了一个赌场,一个赌棍想跟我毛楞,让我一刀从窗户砍出去了,六楼啊,他直接残废了,我呢?判了两年少管,出来的时候正摊上严打,还没等折腾呢,这不?又进来了,敲诈勒索——八年!嘿嘿,这次我是完蛋了,出去就老了,啥也干不动了……”
“祥哥,你猛,”我肃然起敬,饭也不吃了,“出去以后我跟着你玩儿,咱们重新打天下。”
“玩儿个屁?我是不敢了,劳改这碗饭不好吃。”董启祥叹口气,重新拿起了饭碗。
“这倒也是……”我的头皮一麻,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正沉默着,门“咣当”一声打开了,一个袖子上戴蓝箍的中年人闯了进来:“龙祥,快!小杰在水房跟人打起来了。”
董启祥一把拉起了我:“别吃饭了,跟我走。”
全屋的人都站起来了,有几个人似乎很兴奋:“祥哥,这还了得?需不需要人?”
董启祥猛地将饭碗砸向了那个喊得最响的人:“都给我坐好了!”
水房在操场的南面,我们俩跑了几步就到了。门口已经站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圈子里不时传来阵阵叫骂声。董启祥做了一个深呼吸,大步冲了进去。我跟在后面想了想,我不能就这么冲进去,万一打起来怎么办?我出手还是不出手呢?出手?搞不好要犯法,不出手?那么我跟着来干什么?那时候,容不得我多想,一边犹豫着还是扒拉开人群闯了进去。小杰的衣服破了,结实的胸脯在阳光下闪着黑黝黝的光,他用脚踩着一个黑瘦的人,一手别着一个胖子,一手指着对面一个手持铁棍的人:“耗子,别乱来!”
那个叫耗子的人划着步,像一位进入状态了的斗牛士,嗷嗷叫着将棍子舞得水泄不通,可就是不敢上前,小杰手上别着的那个跟他同样结实的人,好象不能动弹了,反着身子喊得撕心裂肺:“大哥,快撒手!我的胳膊断了!”
董启祥上去给了那个人一个“掏腹”,那个人立马佝偻下了,软得像滩鼻涕。
董启祥抬起头,冲“斗牛士”咋呼了一声:“耗子,把凶器放下。”
耗子一楞:“祥哥,我没行凶……”
“快放下棍子!”董启祥转身冲看热闹的叫道,“大伙儿都看见了吧?他想重新犯罪!”
“祥哥,别跟他废话,把他拿下!”看热闹的一齐起哄,耗子傻了,把棍子一扔想跑。
“别走,跟我去队部!”我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耗子就倒在了地上,腾起的尘土淹没了他。
一阵哀鸣过后,我看见董启祥站在袅袅上升的尘土里,面带微笑,像打完了蒋门神的武松。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这些声音里透着一股意犹未尽的欢娱,和激战过后的无聊。
“蝴蝶,过来搭把手,”小杰招呼我,“押着我脚下的这个小子,咱们报告政府去。”
人群嗷地一声散开了,董启祥对喊我们来的那个中年人说:“老油子,你别走,跟我一起去作个证。”
老油子把胸脯挺得像个吃饱了的猴子,从我手上抢走了瘦子,趾高气扬地在前面开道。
马队长简单问了一下情况,对老油子说:“欺压新收犯,这是不允许的,把耗子送到医务室去,完事以后让他去严管队。”
董启祥说:“这两个怎么办?也得处罚呀,这几个小子都挺霸道的,老是欺负新收犯。”
马队长不耐烦地摆摆手:“全部严管。董启祥我可告诉你,以后不许出手那么重,你还以为这是在外面啊。”
小杰插话说:“马队,这事儿是我引起来的,不关董启祥的事。”
马队长瞪了小杰一眼:“这就对了,你去小号呆两天。”
“啊?凭什么?”小杰的脸有些发黄,嘴巴张得像是能塞进一个煤球去。
“别叨叨,闹事的都得受惩罚,这叫整顿狱内秩序,收拾收拾走吧。”
“我走了,队上的水谁拉?”小杰冤枉得想哭。
“杨远,你过来,”马队长指着我对小杰说,“他拉,人家杨远干这活儿比你资格老。”
小杰无奈地扫了我一眼:“兄弟你行啊,直接抢我的饭碗。”
董启祥笑得像一只发情的老鼠:“嘿嘿,割肉割了骨头这叫……马队,就这样?”
马队长一个一个的往外推我们:“都走都走,看见你们我就来气,回去老实呆着,不老实马上让你们下队。”
回去的路上,董启祥忿忿地说:“下队还好了呢,谁愿意呆在入监队?捂得长毛了都。”
我问董启祥:“下队有什么好处?”
董启祥说:“纪律松,混好了减刑快……唉,我是不行了,马队看好我了,留在入监队了。”
“下队快吗?”给小杰收拾铺盖的时候,我小声问小杰。
“快,在这里‘培训’十几天吧,蝴蝶,等我,咱们应该是一批的。”
“没问题,”我把铺盖递给他,用力点了一下头,“下队以后见。”
看着小杰被两个值班的架着往楼下走,我莫名地有些难过,突然想到了自己飘忽不定的未来。
董启祥站在走廊头上的一抹阳光里,大声唱歌:“告别了昨夜的黑暗彷徨,迎着那朝霞纵情歌唱……”
2
我记得,那一年的国庆节和中秋节是在一天过的,这天我们下队了。
天还没亮,董启祥就把我叫了起来:“老蝴,”他总是这样喊我,“老蝴,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说着就把一张很大的纸递给我:“看看,哥们儿的文化水平咋样?”
我揉着眼睛扫了那张纸一眼,那上面写着一首诗:“八月十五月儿圆,国庆佳节同一天,我与我爹相隔远,千里共婵娟。”
我想笑,这叫什么诗?可是想来想去又不知道这首诗哪里不对,只好奉承他:“好啊好啊……”
董启祥捻着下巴上的几根胡须,沾沾自喜:“怎么样?哥哥我好学问吧?”
老油子凑过来,反复念了几遍,沉吟道:“大祥兄弟,不对呀,婵娟不是个女的吗?你们爷儿俩都想念婵娟呀?”
“婵娟是个女人?”董启祥刷地红了脸,“奇怪,马队说婵娟是月亮的意思呀。”
“马队那是糊弄你,”老油子胸有成竹,“婵娟是三国演义上的一个美女,为了她,吕布还跟曹操翻脸了呢。”
看来这俩家伙连我都不如呢,我说:“那不是婵娟,那是貂禅,吕布也不是跟曹操翻的脸,是跟董卓……”
“杨兄弟,这就是你没文化了,”老油子似乎脸上挂不住了,一拍大腿,“你还别跟我犟嘴,人家董卓那是水浒上的,跟我是老乡,山东东平县的双枪将,使得一手好双枪,我们村说书的不是经常念叨吗?‘双枪将的武艺高,中了谢虎一只镖’……”
董启祥听得晕忽忽的,呆在一旁直叹气:“唉,上学少了就是不行啊,丢这人……”
我说:“祥哥,我觉得你写的没错,老油子就写不出来这么好的诗。”
老油子腾地站了起来,裤带没系好,裤子掉到脚面上,裤裆那里黑呼啦的晃人眼:“我写不出来?听我的!”
结果,他咕噜了半天也没咕噜出一句好听的来,老是这么一句:“普天同庆好月亮,月亮上面……月亮上面……”
我见他实在憋得难受,索性提醒了他一句:“月亮上面有月亮。”
“对,对,月亮上面有月亮,”老油子眼睛一亮,“普天同庆好月亮,月亮上面有月亮,月亮上面有月亮……有月亮?”
“月亮下面亮堂堂。”一个戴眼镜的伙计钻出脑袋帮了一腔。
“对,”老油子兴奋得脑门瓦亮,“普天同庆好月亮,月亮上面有月亮,月亮下面亮堂堂,亮堂堂……亮堂堂?”
“照得脑袋贼亮。”眼镜蔫蔫地又补了一句。
老油子也是个性急的人,立马跳下大铺,用毛笔把诗抄在了董启祥那首诗的旁边,仔仔细细地在黑板上粘好了,然后招呼大家起床,都来欣赏诗歌。字迹歪歪扭扭,还有好几个错别字,这样,整个诗就显得很好玩:八月十五月儿圆,国庆佳节同一天,我与我爹相隔远,千里共婵娟。扑天同穷好月亮,月亮上面有月亮,月亮下面亮汤汤,照的脑呆贼凉。
吃过了早饭,马队长来了,他身后跟着灰头土脸的小杰。马队长让大家收拾好铺盖,在走廊上排好了队伍,把小杰推到队伍里,拍了几下巴掌说:“大家都听好了,今天是你们下队的日子,你们这批人全部被分配到了前厂的三大队,那是一个机械加工车间,属于整个劳改支队最好的大队,你们去了以后,一定要好好改造,争取立功受奖,早日回到人民的怀抱……”
我的心里轻松极了,终于可以下到队里了,那我就有时间申诉了。前几天,董启祥告诉我,他说他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名叫胡四,也是咱们河东区的,脑瓜子好用得很,比你大不了几岁,人也很仗义,尤其难得的是,这伙计因为在看守所跟人打架,被加了十几年刑,很冤枉,正研究法律,准备申诉呢,你去了以后跟他联系联系,就说是我让你来找他的,兴许他可以帮你出些好点子……这个胡四不是也在三大队的吗?好,就找他了!那一刻,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听董启祥的意思,这位胡四很会抓理,像我这样的案子,他肯定能帮我找出不少破绽来。我在脑子里想象出这样一幅图画:精瘦沉稳的胡四叼着烟卷站在我旁边,我趴在一张桌子上“沙沙”地写着申诉材料,远处是一行自由飞翔的小鸟儿,喳喳喳,喳喳喳……
“杨远,”马队长讲完了话,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下队以后好好干,希望能早一天在社会上见到你。”
“放心马队,这个日子不会很远的。”那时候,我心高气盛,我相信自己会很快出狱的。
“注意,去了以后多给你爹写写信,老人家不容易。”
“我爹来过?”听他的口气,我突然意识到,我爹有可能来过。
“来过,我让他进来接见接见你,可他不,在警卫室门口蹲了一个下午……”
“别说了,”我退后两步,闪开了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下了队我就给他写信。”
等候上车的时候,下雨了,风吹动雨线,乱蓬蓬的像雾。
董启祥的脸像鞋底,看不出表情,他木桩般的站在那里?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