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饶恕
我连忙坐正了,冲他点点头:“远哥,别打岔,我在听呢。”
杨远轻轻叹了一口气:“唉,我知道你不愿意听我说这些没意思的,可你好歹坚持一会儿嘛。”
“哥哥,你可冤枉死我了,不愿意听我是孙子。”我连忙辩解。
我知道我接受的任务是什么,不就是十天半月的工夫吗?很快你就上你的路了,爱说什么你说就是了。其实,我真正关心的是他在监狱里的那段经历……得,先让耳朵受会儿累吧。我挪过去,给他揉着肩膀,鼓励他:“远哥,请继续。”
“算我倒霉,又一个干抽烟不想听说话的主儿,”见我耳朵上还夹着他的烟,他伸手给我弹了出去,“不好好听就别想抽我的烟。小子,你说吧,想听什么?是不是想直接听蹲监狱的那一段?那我就打发你个满意……把烟给哥哥点上。”
点上烟,杨远的眼圈恢复了正常,把脑袋靠到乌黑的墙面上,目光开始迷离起来。
我连忙坐在了他的对面,这个姿势让他看上去一定很满意——好忠实的听众!
你知道83年的严打吧?我就是在那一年踏上劳改之路的。杨远叹了一口气,用一种低沉的声音开始了他的回忆。因为我家的户口是非农业人口,当我十六岁够了上班的年龄,就在市第三机械厂就业了,那是 1982年的冬天。尽管我的户口是城里的,可那时候我很自卑,因为我是在乡下长大的,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乡下人。所以我办任何事情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被别人耻笑。尽管这样,我还是经常被人大声呵斥,甚至有人曾经当面喊我“老巴子”,声音高得吓死驴。那时候,我们家已经搬到了城市外围的一个街道。我爹在一所学校里当教师,我弟弟傻得不成样子,整天流着口水蹲在门口晒太阳。我很心疼他,下了班就把他抱进屋里,给他讲一些开心的故事听。我总是觉得,我弟弟的傻是由于我的疏忽大意造成的。
我有一个要好的同事叫李俊海,跟我的情况差不多,也是农村来的,是个一根筋脾气。
有一次他被人欺负了,气哼哼地对我说:“杨远,咱不能这样,咱得联合起来跟他们干。”
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想法,我很清楚的知道,依我当时的处境,想要真正被人瞧得起,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狠起来,让他们都怕我。可是究竟让他们怕了以后再干什么,心里也没谱。那时候我的头脑简单得很,只想做个受人尊敬的人。我爹老实了半辈子,活得挺窝囊,我可不想跟他一样,我要挺起腰板来,我要做一个真正的男人。在这之前,我的心里就有个一个模糊的念头:先想办法接近厂里的几个霸王,让他们赏识我,然后再打一次漂亮的架,再然后……我没怎么多想。
于是,我就先探李俊海的口话,我说:“你想怎么跟他们干?”
李俊海木呆呆地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愿意受人欺负。”
小时候我的身体很弱,因为这个缘故,我爹就请人教我练过几年武术,后来我还拿过全市的刀术冠军呢。
我家搬到城里以后,我还跟大伯家的两个哥哥一起练过一阵拳击,所以,打架我不在乎。
听他这么说,当时我笑了笑:“俊海,跟着我干吧,咱哥儿俩会站起来的。”
厂里的一位混江湖的大哥叫牛玉文,有一阵子跟家里闹别扭,就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当时我计上心来,跟李俊海一商量,也跟厂里打了报告要单身宿舍,理由是离家远,上下班不方便。没几天,厂里就给我俩安排了,恰好就在牛玉文的房间隔壁。刚开始的时候,牛玉文根本瞧不起我俩,有时候我去他们房间接近他,还经常挨他的呵斥,但我忍住了,我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时间长了,牛玉文就不怎么讨厌我了,还经常拉我跟他喝个酒什么的。慢慢的,有些不重视我的人也开始对我好点儿了,不再那么颐指气使的了,我清楚这是因为什么,对待牛玉文更加殷勤起来……现在想想,我都冒汗,唉。
~第二章 初入监狱~
有一次,厂里另外一位大哥喝醉了酒来宿舍玩儿,刚好我跟牛玉文在宿舍里喝酒。那位大哥把我扒拉到一边,指着牛玉文的鼻子说,你他妈的算老几?只要我在这个厂里就没有你蹦达的份儿。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不等牛玉文说话,上去就照脑袋抡了他一酒瓶子!这家伙一下子楞住了,没想到我敢打他,冲过来就把我按在了床上。我也没叨叨,从裤兜里掏出三棱刮刀就给他捅肚子里去了。牛玉文也傻了,把眼睛瞪得像灯泡。其实我知道,我来这么一下子并不是因为我魄力好,我是想让他们都看看,真正有前途混社会的是我,是我杨远!那位大哥捂着肚子就奔了医院,“你等着”这三个字被他嚷得像唱戏。
后来,我去医院看他,他哭了。他说,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对待我,行了,这事儿就这样了,以后咱们就是好兄弟。当时我还纳闷,他不报复我了?现在我分析出来了,他不是不想报复我,他掂量过了,他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因为我的后面有牛玉文他们这批老家伙,我的前面是“辉煌”的黑道前程——我的身上带着一股让他不寒而栗的煞气。
转过一年来,我十七岁了。我的身体更加强壮起来,我的性格也发生了很大变化,我变得很油滑也很倔强。
因为我瘦,又因为我打起架来很好看,像飞着的蝴蝶,所以我就有了现在这个外号——蝴蝶。
我专门请了一个开诊所的老头给我文了身,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蝴蝶,好看吧?
我的身边围绕着一群来自厂里和社会上的各色混混。我们像涨潮的海水,横冲直撞,街道上,饭店、工厂、商店、游乐场里,到处都有我们的影子,甚至公交车见了我们也不敢问买没买票,总之,那时候我觉得我是这一片儿最厉害的人了。
这时候,牛玉文也在我的身边小心翼翼起来。李俊海成了我们这个帮派的二号人物,打打杀杀的活儿全由他来组织,我一般很少出面。当然,出来混总是有这样和那样的麻烦,我进出拘留所好几次了,最多的一次行政拘留15天。那时候我根本不拿这个当回事儿,出来以后还沾沾自喜——做大哥的都应该进去锻炼锻炼。我爹不太知道我在外面的所作所为,他整天忙于工作,也无暇管我。我也不大回家,可我总是放心不下我弟弟,隔三岔五地带他出去玩儿上一阵。跟着我玩的兄弟都知道我有个弟弟叫“傻二”,他们有时候也带我弟弟出去玩儿,伺候得比对待我还要周到,甚至当着我的面都不敢提一个傻字。
八月,南市一个叫小广的痞子放出话来说,蝴蝶想“作死”了,我要干挺了他。
我听了很生气,就带人去了他家,砍了他几刀,他的家也被我砸了。
后来,社会上的几位大哥给调停了一下,当时我对小广说了声“对不起”,小广说后会有期。
八月九号,严打开始了,我们这批人进去了不少。
其实,在这之前我就知道不好。那一阵,街上天天有警车呼啸而过,像一发发炮弹。我们这帮人也互相传言,说是公安火人了,要整治地痞流氓了。当时我还不以为然,我以为像我这样的人不会出事,因为我没“作”什么大事儿,甚至还认为自己做的事情很光荣,是条了不起的好汉。直到亲眼看见警察来我们厂里抓走了不少平常很不起眼的“小哥”们,我才觉察到,我离这一步也不远了。那阵子街道上警笛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像夏天水塘里的蛤蟆叫,一刻也不停息,叫得我坐立不安。
我整天跟牛玉文和李俊海他们呆在宿舍里“上神”,有时候半天也说不上一句话。
九月,李俊海被厂保卫科叫走了,他再也没能回来,听说警察在保卫科“卧”着等他呢,因为他犯了抢劫罪。
这一次,我是真的感觉到了害怕,我总觉得我很快也会被警察带走的。
有一天,牛玉文对我说:“看样子你没事儿了,你不像李俊海,还玩那么‘烈’的,除了小广的事儿,你没别的。”
我不放心,我说:“小广那天说后会有期,他不会去告我吧?”
牛玉文跟我分析了好一阵,最后说:“要告他早告了,根据他的脾气,我推断他是想再跟你再玩一把野的。”
玩野的谁怕谁?这时候我反倒静下心来,安心上我的班,老实得像一只病猫。
谁知道,十月份我也被警察抓了——小广终于还是告了我。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正跟牛玉文在楼下踢球,警车就来了,直接开到了操场。
我知道他们是来找谁的,我没跑,就这么心情坦然地跟他们上了车。
被人揪着头发下车的时候,天突然有点儿阴,弄得我心情非常不爽。
我的腰带和鞋带都被抽走了,以至于我走起路来很狼狈,像个小儿麻痹。
我的头发一直被揪着,头皮有一种麻木的感觉,让我怀疑头皮底下是否塞了一层木屑。
尽管我的形象很委琐,但我的心情很平静,甚至还有一点塌实的感觉——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的了。提着裤子往楼道里走的时候,我没感觉有什么不自在,直到站在预审科的门口,我才开始紧张起来——以前我可不是在这儿接受审讯的。隐约地我觉得,这一次我将受到很严厉的惩罚。刚站下,屁股上就挨了一脚,押我来的那个胖警察在我身后大喝一声:“进去!”
屋里已经坐了一个黑瘦的警察,他在眯着眼睛看我。这间屋子跟普通的办公室没什么两样,也是窗明几净,烟雾缭绕,唯一不同的是,墙角立着一把乌黑的铁椅子,很森人。我知道,那把椅子暂时属于我的了,我没怎么多想就坐了过去。
“很顺利嘛,”瘦警察冲押我来的警察点点头,“他没怎么反动?”
“呵呵,没想到,这小子很听话。”胖警察带上门,把帽子丢到桌子上,问我,“脾气呢?”
我没有说话,我能有什么脾气?你们连偷鸡摸狗的都抓进来了,何况我?
瘦警察清了清嗓子,示意胖警察坐下,打开一本讯问笔录,对我说:“坐好,现在开始审问你。”
“你叫杨远?”
“是,我叫杨远。”
“知道为什么找你?”
“知道,我持刀行凶。”
“那好,说吧,你是怎么持刀行凶的?”
这事儿很简单,我从头到尾叙说了一遍。我说得很平静,像是在厂里给同事们讲一个没有什么吸引力的故事。两个警察听得也很无聊,不时唔唔两声,似乎是在责怪我,你小子真没劲,你就不会在故事里加点动词、形容词什么的,让故事精彩一些?做完了笔录,胖警察站起来打了个哈欠,对瘦警察说:“这几天太忙了,累得够戗……你也没吃饭吧?”
瘦警察将笔录递给我,让我看看写的对不对,没问题了就签个字,然后对胖警察说:“你在这儿看着他,我去买饭。”
签了字,我问哈欠连天的胖警察:“叔叔,这次要拘留我多少天?”
胖警察将笔录夹进一本卷宗里,啪啪地拍了两下:“没多少,十年八年的吧。”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里面好象被人点了一个炮仗:“不会吧?!”
胖警察把卷宗移到我的眼皮下面,暧昧地说:“自己看,这上面写了什么?”
脑袋里的炮仗不响了,整个人似乎飘起来了,我清楚地看到,那上面写着“杨远流氓集团案”。
当时我小啊,直接就蹲在地上哭了,我哭得很伤心,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瘦警察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哭。也许是我哭得太难听,他猛地一拍桌子,让我把一声高亢又华丽的尾音唱成了一声狼嚎。于是我不哭了,我开始哀求,我说,叔叔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怎么会是流氓呢?流氓那不是强奸什么的吗?我怎么会是那种人?两个警察吃着包子,很严肃地告诉我,流氓不一定就是强奸,打架、扰乱社会治安什么的都算流氓,再说,你以为你没有强奸吗?在结案之前,谁也不能保证你都犯了哪些罪。我说,那你接着审啊,我长这么大还没跟女人拉过手呢。胖警察笑了,那好啊,你纯洁得很,像一朵洁白的小花儿。我说,那倒不一定,反正定我个流氓罪我不服……我不是流氓。
“流氓罪你不服是吧?”瘦警察吃饱了,用手背抹着嘴巴高声说,“你不但是流氓,还是集团。”
“集团是啥意思?”当时我真的不知道集团是什么意思,就这样问他。
瘦警察好象是累了,像煽扇子那样摇了摇手:“算了算了,你先回去,以后再找你。”
让我回去?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声问:“你说什么?”
胖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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