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饶恕
段所在走廊尽头的一个号子门口站住了,我听见里面有人嚷:“坐好,坐好,所长来了。”
段所把门上的那把螃蟹一样大的锁扳上来,喀嚓一声打开了:“林武,给你加个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门,只觉得眼前是一片白花花的脑壳。我的心一紧,乖乖,这才是真正的犯人呐!以前我被关在拘留所的时候,那里的人不剃光头,一点也觉不出来跟正常人有什么不同。可这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这片白花花的脑壳,让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攥了一把,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随着“咣”的一声关门,我被丢在了门里。
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傻楞在门口不知所措。我用眼睛的余光感觉到,这是一间很大的房子,有小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屋里没有床,密密麻麻的白葫芦头们盘腿坐在各自的铺盖上,直直地盯着我看,好象要用目光把我剥成一只脱毛的鸡。
“杨远?这不是杨远吗?”一个声音从南墙角传了过来。
我没敢应声,拘留的时候我就知道,在这里,你是条龙得盘起来,是只虎你得卧起来。
“刚才是谁乱咋呼?你爹来了吗?”这个阴沉的声音来自窗下,我没敢抬头看。
“林哥,是臭虫咋呼的,练他?”这个声音很兴奋。
“是得练他,”窗下的人似乎是在捏着嗓子说话,“刘三,呆会儿你当教练。”
“好嘞!先练新号儿?”刘三跃跃欲试。
“对,先练新号儿!”窗下的声音猛然高了起来,他似乎一下子进入了亢奋状态。
应该承认,那阵子我被他们镇住了,好象又回到了刚就业时候的状态。我不知道他们想要怎么“练”我,尽管我听说过这里面的一些道道,但真正开始面对的时候,我麻了爪子了。当时我确实发懵了,懵得都不知道冲说话的那个人打声招呼。
“伙计,过来,到我对面来。”窗下的人换了一种温和的口气招呼我。
我楞了一下,魂儿仿佛又回到了自己身上。现在想来真可笑,你说他要是不招呼我一声,我是不是得在门口站上一辈子?他妈的,林武这个混蛋!哈哈……后来我知道这小子叫林武,跟我差不多大,玩花火玩了个老大。这时候,我可以抬起眼皮打量他一下了,这家伙结实得像一头狗熊,脖子几乎跟大脸盘子一样粗,脖子下面的胸脯像安了两个杠铃,随着说话声还一紧一紧的,我猜想他这是故意的,故意让我看到他的强壮。你说他跟我玩这套把戏干什么呢?体格大只能吓唬吓唬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我体格小,可我从来不害怕体格大的,我三下就可以把他们放倒。放不倒,我就用刀砍……说远了,咱们继续。
“你叫杨远?”林武用脚蹬了蹬我的腿弯。
“是我,大哥。”我怕他踹我,连忙蹲在了他的对面。
“你很厉害?”这口气明显是想找茬儿,声音很小。
“大哥,你想干什么就明说,我刚来,啥都不懂。”
“咦?膘子你还挺楞啊,”长着一张马脸的刘三靠过来,一脑袋撞在我的鼻子上,“尝尝我的铁头功!”
我的鼻子一热,感觉有东西淌出来了,起先我还没在意,我以为那是鼻涕,因为这几天我一直感冒着。
我揉了揉鼻子,冲还想往前凑的刘三笑了笑:“大哥好功夫。”
林武的目光有些发呆,脸上的肌肉也松弛下来:“捏着鼻子,把脸仰起来。”
我这才发现我的鼻子流血了,我没动弹,任由鼻血吧嗒吧嗒地往地上掉。
“怎么,哥们儿跟我玩残酷?”刘三跳起来,一脚踹在我的肩膀上,我直接躺在了地板上。
“起来,别放赖,哥们儿不喜欢赖汉子。”林武推开还要往前冲的刘三,伸手拍了拍我的脸。
“大哥,我不是放赖,我的身上没有力气,刚提审完了……”
“没提审完,这不是我正在提审你吗?”
我费力地坐起来,刚要往起蹲,林武发话了:“别蹲,像我这样坐着,挺直你的腰板。”
我很感激,竟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现在想想真他妈难受,那时候我怎么了?
刘三老远站着,不知道是在吆喝谁:“看什么看?都给我坐好了!没看见老大在审案子吗?”
我的心像有几只苍蝇在出溜着爬,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难受得要死。
林武从屁股下的被子里掏出一团棉花丢给我:“把鼻子堵上,哥哥见不得血。”
我把棉花卷成一个小球,塞进一个鼻孔,血还在流,林武笑了:“错了,是那一个。”
等我换好了鼻孔,林武撇腔拉调地问:“卖什么果木的?”
我不明白,我不是做小买卖的,什么卖果木?
正发着呆,刚开始喊我的那个人过来了:“老大,他是杨远啊,谁不知道杨远?”
林武皱了皱眉头:“爱谁谁,在这里我是老大!刘三,把臭虫拖南墙根去,练!”
“膘子,说话呀?卖什么果木的?”臭虫在墙根哎哟着,这边又审上了。
“大哥,我在机械厂上班……”
“没问你在哪儿上班,我是问你犯什么事儿进来的。”
我明白了,咳,你早说啊,玩这套威虎山把戏有什么意思呢?我笑笑:“流氓。”
林武瞪大了眼睛:“调戏妇女?摸奶子、抠逼?”
我有点儿上火,但一时又火不得,只好照实了说:“打架,我砍人了……”
“好嘛,照这么说,我这里来了个‘猛德赫’!砍谁了?”
“小广。”
“啊?!”林武一下子呆了,“你是蝴蝶?”
“是,我是蝴蝶。”
“刘三!刘三!你他妈的给我滚过来,给大哥磕头!”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刘三真的跪在我的脚下给我砰砰磕了三个头,把我磕得直发晕,把林武磕得笑成了一只被胳肢着的老鼠。这时候,全号子里的人像散会那样,嗡的一声闹嚷起来,看样子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现在想想,这里面可能有两种情况:一些人替我捏了一把汗,见我过了“关”就放心了;一些人瞪着眼睛想看热闹,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一下子瘪气了。
自然地,我跟林武就成了哥们儿。林武告诉我,他以前很崇拜小广,拿他当大哥待。自从我把小广干了以后,他就不那么崇拜他了。有一次,林武他们在街上瞎晃,碰见小广跟几个人站在市场上玩派,因为林武没叫他声“广哥”,小广的一个兄弟上去就踹了林武一脚。林武的朋友知道那是小广,一个个楞在当地没敢吭声。林武平白挨了一脚,心里很不舒坦,脸上就挂不住了,说了句“别这么横,谁也不是没挨过揍”。小广从怀里抽出一把菜刀就朝他的脸上抡,林武跑了,那几个朋友被砍了好几刀。我问,你也太“逼裂”点了吧?你怎么不找他报仇?林武说,找个屁?我这不是进来了吗?抢劫,就抢了三块钱。
我问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说进来一个多月了,快要判了。
这时候,刘三一直在给我按摩肩膀,像一个给鬼子服务的汉奸。
那个叫臭虫的也“起创”起来了,咋咋呼呼地像一下子成了个人物。
就这样,我成了这个号子里的老大。
说实话,那时候我小,没少折腾别人……别笑话我,真的。
转过一天来,我爹托人给我送来了被褥,牛玉文也给我捎来了几件过冬的衣服。
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肚子上挨了我一刀的那位大哥还给我送来了一床毯子。
这期间我又被提出去审讯了几次,主要还是那件事情,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我还干了别的什么。以前跟着我玩的兄弟,陆陆续续进来了不少,除了当初跟我一起去砍小广的以外,有些人还牵扯别的案子,这我都不知道,我也打听不着。预审科的人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继续交代!别以为你干的那些事情我们不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就凭这么点事儿,我们会把你抓进来,这么严肃地审问你?他们这么一说,我还真的当真了,最后连我上学的时候曾经偷老师的钢笔都说出来了。
月底,我在一张纸上签了个字,就是宣布我正式成为罪犯的那张纸——逮捕证。
那时候判刑可真快啊,刚签了逮捕证,我就接到了起诉书。接起诉书的时候,检察院的人问我,要不要请个律师?我问律师是干什么的?他们说,是帮你说话的。我动心了,问,需要交钱吗?他们说,是的,要交三十五块钱。我说,那我回去考虑考虑。四爪朝天地躺在号子里,我在心里就嘀咕上了,我看见我爹因为操心而苍老的脸,我看见我弟弟因为营养不良而虚肿烂胖的身体,最后我哭了……我没钱请律师。林武说,请个屁!律师跟公检法是一个系统的,他们会帮你说话?别花冤枉钱了,你看看,这里哪个人还请过律师?结果,我没请。林武这小子也挺有意思的,不让我请,他倒请了。那天开完了庭,回来直骂娘,说,大米干饭养出贼来了,律师加着“狠杠”地在法庭上“造”他,根本不向着他说话。我心里直笑,活该!
不几天,林武就去了集中号。他判了两年,上诉期还不到就去了少管所——因为那时候看守所实在是太拥挤了,人比蚂蚁还多。走的时候,林武特意跑到门口吆喝我:“杨远,记着啊,我去了王村,如果你去不了,就给我写信啊,我等你!”
我蔽在门后,小声说:“我也快要判了,兴许咱们能分在一块儿呢。”
押他走的那个警察看了我一眼,笑眯眯地说:“都来吧,国家建设需要你们。”
这话听得我傻楞了半天,有一刻我竟然以为自己是个有为青年。
有一次放茅的时候,我见到了李俊海,他判了,被押在集中号等待去劳改队服刑。
打了声招呼,我问他:“俊海,几年?”
李俊海笑得很傻:“八年,你呢?什么罪?”
我说:“还没判,流氓、伤害,俩罪名。”
李俊海嘱咐我:“定了就好,千万老实,严打的时候‘不论糊’。”
~第四章 要玩就玩最猛的~
1
秋天刚过,我就被判刑了,流氓罪一年,伤害罪二年,合并执行二年半。我心里那个高兴啊!哈哈,不多,一点都不多,这样的形势,这样的罪行,判我这么少,我赚大发了我。审判长告诉我,因为我的年龄不满十八岁,上诉期一到,就应该去少管所服刑了。去了那里一定要好好改造,他说,你家里的人等着你回家呢,争口气,你看看你爸爸为你这事儿憔悴的?不改造好了对不起他啊。听了这话,我的心像塞了一把乱草,毛毛扎扎刺痒得厉害,我几乎是哭着回号子的。我的几个同案直纳闷,杨远这是怎么了?这不像他的做派嘛。金高——我还忘了告诉你,金高是我的铁哥们儿,最厉害的那一刀是他砍的。金高说,杨远,你傻了?你就这么个德行,以后谁还敢跟着你混?咱哥们儿走到哪里也是条汉子,以后在劳改队你这样,还要不要个人形象了?我说,我形象不好吗?你想起你爹,想起你弟弟也这样……金高不理我了,难道光你有爹?光你有弟弟?
那时候我最想的还不是我爹,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我弟弟。你想想,他傻成那样,我不在家,他会怎么样?我爹整天在学校里忙,上班的时候就把我弟弟关在家里。那时候我弟弟已经不在培智小学上学了,因为他实在是傻得太厉害了。
回号子收拾了铺盖,我跟林武他们拥抱了一阵,就去了集中号。那里已经有了十几个人。
刚进门,一个人就嚷了一嗓子:“蝴蝶!”
“哈哈,是那五啊,早判了?”我冲他点点头。
“判了,盗窃罪,五年,”那五兴冲冲地扑过来接了我的被褥,“你呢?”
“两年半,”我转头冲坐在被子上的几个光头打了声招呼,“哥儿几个都来了?”
那几个人不说话,冷冷地盯着我看。
那五砰地踹了一脚墙:“哑巴了都?不知道这是河东蝴蝶吗?”
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嘟囔了一句:“知道,不就是李杂碎的伙计?”
李杂碎?谁是李杂碎?我茫然,站着没动:“哥们儿,你的话我不明白。”
那五上前拉了那汉子一把:“管子,别这样,蝴蝶跟老李不是一路人。”
我顿时有点儿明白了,莫非李杂碎是说的李俊海?
那个叫“管子”的汉子哼了一声:“李杂碎可是整天在这里喊山——我是蝴蝶他大哥。”
我乜了他一眼:“哥们儿火气不小啊,他是我大哥又怎么样?”
那五见我有点儿上火,轻轻拽了我的胳膊一下:“呵呵,他不了解你,慢慢来。”
管子站起来,把一只手掰得咔咔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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