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饶恕
小杰把车开得飞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刮来的砂雪,忽忽地往风档玻璃上砸,车带起来的风又将它们哗地吹散,它们毫不气馁,迎着下一辆车又扑了上去,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帮红了眼的劫匪,蛮横而又执著,充满霸气。因为过于细碎,它们没有落脚的地方,风可以随意地将他们从任何角落吹起来,吹到天上,吹到沟渠里,甚至吹到任意一个看不见的黑洞里去,于是它们挣扎,随着风漫天飞舞,扑向一切它们感觉比较塌实的地方,前仆后继,无所畏惧,直到太阳出来,将它们融化。
“蝴蝶,咱们出这趟差是不是亏了点儿?”小杰打破了沉闷,“建云没拔一毛啊。”
“这不过是暂时的,以后他会给咱们吐出来的。”
“对了,会不会是建云在背后捣鬼?我总觉得他跟阎八不怎么地道。”
“不能吧?”我的心里也没谱,“他这么做没有道理呀。”
“难说,人心隔肚皮啊,”小杰闷闷地说,“你想想,本来他跟阎八想霸占市场,唯一的绊脚石是黄胡子,他们当时压不住黄胡子,这当口你出来了,你帮他们赶走了黄胡子,他们没有想到你竟然在市场驻扎下了,而且直接威胁到了他们的利益,他们肯就这么罢休吗?不是阎八还‘捅咕’李俊海跟你玩儿邪的吗?李俊海进去了,他们又开始想别的招数了……”
我不让小杰说了,按按他的腿说:“先别乱琢磨,去了济南就全明白了。”
小杰叹口气,嘟囔道:“我也没说一定是建云,也许是凤三、孙朝阳,甚至李俊海呢。”
我笑了:“都有可能啊,胡四、林武,包括金高,你,这年头除了自己,谁也别信。”
小杰乜了我一眼:“你什么意思?你不会连我也信不过吧?”
我捅了他一把:“现在信,以后难说,事情是在不断的变化当中的,毛主席说的。”
广元瓮声瓮气地插话道:“毛主席还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呢。”
2
二十九日夜里下了好大的一场雪,年三十那天我和弟弟出门贴对联的时候,门几乎都推不开了,厚厚的积雪堵在门口,像是垛了一层面口袋。贴完了对联,我和弟弟一起动手在院子里堆了一个巨大的雪人。我爹出来一看,乐得围着雪人转了好几圈,嘴巴咂得像唤猪,好好,好,我两个儿子手艺不赖,有雕塑家的功底。说完回屋用一件旧衣服给它做了一顶帽子,是灶王爷戴的那种,然后又撕了几缕布条给它粘上胡子,命令我弟弟研墨,我爹亲自提笔写了一张条幅挂在它的胸前——“上天言好事,下界报平安”。我爹说,瑞雪兆丰年,用雪做的灶王爷最吉利了,它会保佑咱们每年都过着吃饭不愁的日子。
除夕夜,我和我弟弟放了一支很有面子的鞭炮,把周围的鞭炮声全压住了,我告诉弟弟,这就证明咱家在今年会有好运气的,周围的任何人都比不上咱们家。我俩在院子里放鞭、烧纸的时候,我爹就站在屋里,隔着玻璃往外看,眼里闪着泪花。
吃了年夜饭,我们三个人围在一起闲聊了一阵,我弟弟就和我爹一起睡了。我睡不着,披了件衣服走出门来。下过雪的夜空分外宁静,四处弥漫的硝烟让空气显得很粘稠,流动得非常吃力。远处依稀还有爆竹声传来,让人觉得仿佛生活在一部灰黑的老电影里面。这个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了我妈,我不知道她在天国那端生活得怎么样,她会想起我来吗?在她的记忆里,我一定还是那个淌着鼻涕的顽童,那个整日奔跑在尘土飞扬的胡同里的小孩,她也许不会想到,她现在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已经能够为这个家担起一份责任来了。妈,你还躺在乡下那个清冷的坟场里吗?你应该有家啊,你应该跟我们在一起啊。
回到屋里,我看见我爹躺在我弟弟的床上,两条枯树根似的胳膊把我弟弟搂得很紧。
我弟弟在笑,嘴咧得很大,像一只巨大的蛤蜊一样,整个脑袋只是一张嘴。
我站在床下看着这爷儿俩,一动不动,直到自己的眼前一片模糊。
李俊海他爸爸的牌位就放在我的房间里,我进来给他上了三柱香,默默地坐下了。
李俊海怎么样了?过了年我一定得抽空去看看他,我有这个责任。
前几天,我去找过李俊海的一个队长,那个队长知道我跟李俊海的关系,让我跟李俊海通过一次电话。李俊海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很快就可以出来了,出来以后让我借点儿钱给他,他要重新开始。我说,你还是到市场里来吧,在市场另开一个摊子,我可以帮助你,实在不行,你先帮我卖一阵鱼,等时机成熟了我包给你几个摊位,咱们也好互相有个照应。李俊海说他不想回去了,那个地方不适合他呆了,很多人都瞧不起他,他要去倒腾水果,铺下身子当地种,踏踏实实地干点儿买卖养活自己。我没再劝他,我觉得这样也好,把他拢在身边很不方便,容易在兄弟们之间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打完了电话,那个队长笑着说:“不错,你是一个懂道理的人。”
他好象知道我跟李俊海的一些事情,我问他,李俊海在里面经常提到我吗?
队长感慨地摸着我的肩膀说:“经常提你,他说他曾经干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后悔得要命,人呐,就这样,在某种环境下为了一点私利容易办一些没头没脑的事情,遇到理解的还好,不理解的,就会记恨他一辈子。其实,李俊海这个人还算不错,明白自己做得不对,能够面对错误,这证明他还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以后好好交往着,他需要你的帮助呢。”
我含混地一笑,随口问道:“李俊海进去这么长时间了,没人去接见过他?”
队长想了想:“好象没有,他说他是个孤儿,也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我一激动,差点儿流了眼泪:“是啊是啊,他就我这么一个亲人。”
临走的时候,我拿出一千块钱来,让队长给他买点过年的东西,剩下的让他看着安排。
队长给我打了一张条子,开玩笑说:“这些钱等于我三个月的工资,你就不怕让我贪污了?”
我笑道:“你知道我这个把兄弟是干什么的?为人处世滴水不漏,吃亏的买卖他不干。”
队长揣起钱,冲我挥挥手:“走吧,我要是这样干,这身警服就该脱了。”
牌位上的香一缕一缕地往上冒,几乎是三缕直线,我知道这是李俊海他爸爸放心了。
合衣躺在床上,眼睛瞪着昏暗的屋顶,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李俊海跟阎坤喝酒的时候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他明明知道这些话我早晚会知道的,为什么还要这么办?难道他想套阎坤的话,让阎坤主动暴露自己的想法,然后再从背后帮我一把?他真有这么好吗?我怀疑。那么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是他真正的想法?我沿着这条线直接往下想,李俊海横下一条心想联合阎坤把我挤出市场,经过他们的努力,我真的被挤走了,灰溜溜的,跟黄胡子差不多。李俊海接过我的地盘,开始扩充自己的势力,先是把我的人全部换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后来就跟阎坤开始了争夺战,最终阎坤也走了……李俊海控制了整个市场,以市场为根据地,逐渐往外面发展,最终他打败了孙朝阳,清除了凤三,下一步开始染指胡四的地盘。想到这里,我出了一身冷汗,忽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不能!李俊海不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我是他的“亲人”!
点了一根烟,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我被自己刚才的这一番胡思乱想逗笑了,呵呵,你可真是让你的把兄弟给吓着了,他有那么大的本事吗?且不说他没有这个实力,就是他有,他敢这么干吗?他不怕道上的兄弟笑话他不“江湖”吗?这样发展起来的势力,根本保持不了多久就会被人砸沉了的,因为没人敢给这样一个人卖命,将来砸沉他的人,搞不好就是他身边的人。我把烟头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脚猛力捻成了一口黑痰的形状,不想这些没意思的了,等你出来“化验化验”你再说吧。
阎坤也很有意思,在家躺了两天,见我没去看他,自己急不住了,顶着还熊猫着的两只眼睛找我来了。我正跟青面兽在铁皮房里下棋,阎坤就站在门口咋呼上了:“远哥,你把你兄弟忘了?是不是我被人塞进下水道里淹死,你都不去打听?”
林武在一旁正帮青面兽点着步,被他这一咋呼,一下子火了:“滚!谁让你进来的?”
阎坤似乎很不重视林武,倚着门框弹了林武一烟头:“孩子,怎么跟大人说话的?”
屋里的硝烟气味顿时浓了起来,门外吵吵嚷嚷的讨价还价声似乎也没有了。
3
青面兽看看我,再看看林武,忽地站起来,好象吃了一百个牛逼,牛气冲天:“找事儿你?!”
阎坤不理他,冲我嚷嚷道:“远哥,我怎么发现,凡是跟着你的伙计全拿我当膘子待?”
我讪笑着不说话,心想,爷们儿不但拿你当膘子待,还准备干挺了你呢。
林武看都没看我,抄起一个马扎,猛地举过头顶:“阎八,听见没有?滚蛋!”
青面兽拽了林武一把,吐口唾沫在手心,跃跃欲试:“我来,我他妈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阎坤似乎是豁出去了,把脖子一横,摆了个挨刀的姿势:“都来吧,朝这儿来。”
青面兽一手拉着林武,一手指着我,话说得气宇轩昂:“蝴蝶,撂个话,干他不?”
我把脸转向了窗口,那里有我晾着的几条咸鲅鱼,很潇洒地迎风晃动。
阎坤见我“点憨”(装傻),一下子跳到我的面前:“说话呀你,我还是不是你的兄弟了?”
林武将我拉到一边,一拳就把他放倒了:“你‘慌慌’个鸡巴!你以为你还真是八爷了?”
青面兽把双拳在胸前织渔网般的晃动,学泰森那样来回跳着:“起来,起来,上步。”
阎坤躺在地下直看我,林武拎着马扎还要往前冲,我上前推开林武,拉起了还在发着蒙的阎坤,边给阎坤打扑着蹭了一身的白灰,边笑道:“八爷,别跟林子叫板,他现在不是以前的林武了,说揍你就揍你,别瞎毛楞啊。怎么,找我有事儿吗?”
阎坤悻悻地扫了林武一眼,颓然倒在了沙发上:“明白了,我阎坤在你们眼里就是一泡臭狗屎。”
那五推门进来,他好象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冲我一抱拳:“远哥,谢谢你给我的BB机。”
林武掐着那五的脖子往阎坤身边一按:“你闻闻,你们八爷身上是不是有股狗屎味?”
那五不敢吸鼻子,歪着脑袋翻了个白眼:“哪来的什么狗屎?卫生局有命令,不让养狗了。”
阎坤乜了那五一眼,脸红一阵白一阵,不停地喘粗气,那声音比马桶还要粗。
我收起象棋,冲那五笑了笑:“你可真会赶个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骂大坤呢。”
“我哪敢?八爷脾气不好,我怕他摁倒揍我一顿呢,”那五做了个害怕的表情,离阎坤远远的,“远哥,我得跟你汇报汇报工作。金高太不仗义了,他的号码后面是四个八,我一呼他就像喊他爸爸、爸爸一样,这不是欺负人嘛。我的倒好,后面是464646,不注意听就是‘死了死了死了’的意思,连花子的都比我强,人家是三个六,666啊,毒药啊,多猛?还有……”
“好了,”我很讨厌他这样絮絮叨叨的没个完,“不喜欢你就别用了,我给别人。走吧,我跟阎坤谈点正事儿,”转身拍拍林武的肩膀,“都消消气,别为这点小事儿伤了和气,你先找个地方坐着,点好菜,我跟老阎谈完了就去找你,咱们喝点儿。”
林武弯下腰,用一根手指头勾起阎坤的下巴,轻声说:“阎八,不服气随时可以找我。”
阎坤的脖子好象不是自己的了,软绵绵地耷拉在林武的指头上:“可以,以后的路还很长。”
林武猛地把手撤了,转身就走,阎坤的脑袋在脖子上滴溜溜打了几个转。
青面兽像条尾巴似的跟在林武身后,嗖地出了门。
那五看着青面兽的背影,冷笑一声:“这才是条狗呢,逮着个屎橛子就不撒口。”
阎坤蜷缩在沙发里,蔫蔫地嘟囔了一声:“那五,你很会骂人,操你奶奶的。”
那五装做没听见阎坤说了什么,还赖在那里磨磨蹭蹭,我踢了他的屁股一脚,冲门口扫了一眼。那五以为我是让他去追林武他们回来,扑到门口高声喊,林哥林哥,慢走!我一沙发垫子摔了他一个趔趄,一把关了门。屋里静了下来,满是阎坤粗重的喘息声。我故意不说话,坐到办公桌后面轻轻哼一支曲子。我记得第二次跟芳子喝酒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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