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饶恕
胖了点儿,平常话也不多,很本分很要求上进的。我明白了,这俩老人是在给我做媒呢。心里想着芳子,我哪能答应这事儿?我就敷衍我爹,我说我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混成个国务院总理,着急找对象干什么?事业为重啊。我爹还想唠叨,我借口走了。
后来,我爹又跟我提起过这事儿,旁敲侧击地想知道我在外面有没有中意的人。我告诉他,你别费那些心思了,现在我还不想操心这事儿,再说,我就是想找对象了,也用不着你们操心啊,国家都号召自由恋爱呢,我得自己去找,你们这么办跟旧社会的包办婚姻有什么两样?说小了你们这是插手子女的婚姻,说大了你们这是犯法啊,干涉婚姻自由啊。我爹就不说话了,他似乎觉得我说的有些道理,可是脸上的表情还是讪讪的,不甘心的样子。我就给他分析,我说刘老师那天为什么说那么多废话?什么先富起来,什么车都置办上了,这分明是看好了我的钱嘛,你说这样的丈人我能要吗?我爹上火了,一拍桌子说,人家刘老师不是那样的人,三十多年的老党员觉悟就那么低?反正刘梅这闺女不错,你再好好想想。气哼哼地走了。
“哦,我知道了,”我对花子说,“别听他的,他是让儿媳妇给想晕了。”
“那也应该啊,再说那个女的还真不错,老爷子把照片都给我看了,真漂亮啊……”
“是不是叫刘梅?她长什么样?”我突然就有点儿好奇。
“对,是叫什么梅,圆脸蛋,大辫子,戴个酒壶底眼镜,一看就知道是把过日子的好手。”
“去你妈的,”我听出来了,他在拿我开心呢,“好了,好好看着门,有事儿呼我。”
“远哥,别挂电话,”是那五的声音,“阎八爷疯了,到处找你,要让你主持公道。”
“又怎么了?”我想笑,好啊,这小子快要成没头苍蝇了。
“挨打了,他揪着青面兽让青面兽给他把门头上的屎擦干净了,被青面兽劈了一铁锨。”
“谁给他抹的屎?”
“不知道啊,反正人家青面兽不承认,老憨也不承认,说他血口喷人。”
“阎坤呢?让他接个电话。”我决定安慰他一番,这时候安慰他,他会拿我当爹待的。
“又去派出所了,他让我告诉你,回来以后在市场等他,他有话要对你说。”
“好,我下午就回去,你们都给我好好卖货,别搀和这些鸡巴事儿。”
“对了,建云哥回来了,他说中午要请你吃饭,你中午回来吧?”
建云回来了,那就证明钱他已经拿到手了,年前我就把专门给他开的那个帐户给他了。
我想了想,对那五说:“你让建云在那里等着我,我尽量赶回去,时间不一定。”
那五很能罗嗦,又开始喋喋不休:“呵,建云哥发了,大哥大都置上了,小分头倍儿亮……”
我挂了电话,转身就走,小卖部窗口支出来的挡板把我的鼻子碰得直发酸。
回屋子刚躺下想要梳理梳理思路,门就被推开了,小杰拉着天顺站在门口傻笑。
我坐起来,盯着天顺看了一阵,冷不丁叫了一声:“蘑菇溜哪路?什么价?”
天顺一楞,随即冲我一抱拳:“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正晌午说话,谁也没有家!”
小杰笑弯了腰,咚咚地跺着脚:“哈哈哈哈,我操啊,玩儿土匪那一套?”
2
胡乱笑了一气,天顺就一屁股坐在了炕上:“还他妈没消息,孙朝阳这个老狐狸!”
我扔给他一根烟,问道:“你没联系大牙?”
天顺说:“联系了,大牙说这几天孙朝阳只字不提那事儿。”
我说:“那就再等,注意,千万别亲自去找大牙,就在电话里联系。”
天顺嘿嘿笑了:“这我知道,我半年多没跟大牙见过面了。”
我赞许地拍了拍天顺的肩膀:“你行,干大事儿的苗子,滴水不漏。”
小杰拿着刚买回来的两个砖头般的大哥大,摆弄得吱吱响,我推他一把,让他别出声。
小杰自嘲道:“嘿嘿,我这是穷人得了个毛驴子,稀罕个没够啊。”
我没理他,给天顺点上烟让他继续说。
天顺嘬嘬牙花子,矜持地说:“远哥,不瞒你说,我早就惦记着想‘黑’姓孙的一把呢。去年我‘捅咕’大牙,我说你整天提着脑袋给他卖命,将来一旦出事儿你就是一个死,孙朝阳呢?他在幕后操纵着,一点儿证据都没有,谁也拿他没办法。没有证据,谁敢说他说贩毒啊,现在的法律不是严打那几年了,很讲究程序的。所以,倒霉的就是你们这些现场交易的。当时大牙就有点儿动心,他说,下次拿了大钱,我直接跑人。我能让他这么干?我也想弄点儿钱呀,我就吓唬他,我说,能跑了你穿棉裤头的?孙朝阳知道你‘黑’了他的钱,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他也会抓住你的,他要是狠起来,比公安还要厉害,不抓回你来,他是不会跟你拉倒的,抓回来也不会按法律程序来,直接杀人。大牙就害怕了,这才跟我设了这么个计策。”
“哈哈,”我笑了,接着问,“孙朝阳这个生意是买方还是卖方?”
“不一定,”天顺说,“有时候买,有时候卖,不过这次是卖。”
“那就更好了,”小杰插话说,“交易完了,钱是在大牙手里的,跟在咱们手里一样。”
“是这么个理儿,”天顺点点头,“先让买方走,让大牙稍微一磨蹭,机会就来了。”
是啊,绝对不能动买方,一来是,人家既然敢操这种买卖,就一定有点儿来头,我不能把对手树得太多;二来,这样对我们有好处,孙朝阳那样的老狐狸是谁也信不过的,出了事情他也许会以为是被对方“黑”了呢。我眯着眼睛继续想,到时候让天顺他们提前埋伏好了,只要买方一走,天顺他们就冲进去,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钱就到手了,我,或者小杰在半道接他们。天顺一走,剩下的事情就看大牙的了。大牙既然敢提出干这事儿,就有他的打算,他是不会轻易让孙朝阳知道内幕的。最正的口子是让孙朝阳以为是跟他交易的那帮人干的,只要他的脑子一乱,后面的就好办了……我问天顺,你再好好想想,大牙这个人牙口到底怎么样?天顺一拳捣在炕沿上,绝对没问题,上次连公安都糊弄了呢。我放心了,随口问道:“现金交易?”
天顺回答得毫不迟疑:“绝对现金,这事儿不罗嗦,这是他们那一行的规矩。”
我有些不明白:“这些家伙也太大胆了,没想想有多少人惦记着他们的票子?”
小杰把大哥大往炕上一丢,接口道:“财神爷操小鬼,玩的就是现钱!要不拿了货跑人算谁的?”
我笑了笑:“也是,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规矩,不说它了。天顺,听我的啊,下一步你这样,找个机会给大牙打电话,让他这几天千万别让孙朝阳看出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然后嘱咐他,到了那天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想办法通知你,交易完成以后让他在旅馆里稍微磨蹭一下,让对方的人有时间走人,然后跟他说,让他受点儿委屈,适当挨两下揍,这也是为他好。”
“咳,这个也用得着嘱咐?”天顺把手在眼前一摆,“谁也不傻呀。”
“那好,”我拿过一个大哥大递给天顺,“你暂时用着这个,方便联系。”
“我操,先进啊,”天顺把大哥大一抛一抛地玩,“咱这通讯设备赶上港台匪帮了都。”
“哈哈,这才到哪儿?”我一笑,“好好干吧,干好了我连车都给你买。”
我把另一个给了小杰,沉思了一会儿,抬头对天顺说:“你先回去,有事儿跟小杰联系。”
天顺边往裤兜里掖大哥大边问:“昨天那票办砸了?”
这嘴真快,我横了小杰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无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买卖有的是。”
天顺走到门口,我又叫住了他:“这事儿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你杰哥开枪了。”
天顺夸张地呲了呲牙:“操,我‘膘’了?闲着没事儿我说这个干什么?”走了两步又回来了,“远哥,常青和广元那天问我,吃孙朝阳咱们心里没底,是不是跟远哥汇报一下?我暂时没放声。要不告诉他们?给他们吃个定心丸也好啊。”
小杰用大哥大猛一指他:“走!就跟他们说,我参与这事儿,我代表谁他们知道。”
天顺一走,我拍了拍小杰的肩膀说:“咱俩是生死弟兄了,死活都是一个人。”
小杰叹口气说:“没办法,万一这事儿‘炸’了,你好有个退路,将来照应起来方便。”
我的心头一热,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就那么傻忽忽地看他。
沉默了一阵,小杰突然拉了我一把:“对了,赶紧走,金高他妈去世了。”
我一下子呆住了,脑子仿佛被一把刷子扫空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小杰推着我就走:“刚才我在路上碰见牛玉文了,他告诉我的,正准备火化呢。”
开车上路的时候,小杰突然顿了顿:“直接去?昨晚那事儿还不知道怎么样,不会……”
我猛地打断了他:“罗嗦个屁!赶紧走。”
早上还晴朗着的天空突然阴了,想不到的是,车窗外竟然飘着几片洁白的雪花。
3
杨远突然不说话了,脸色凝重得像结了冰。我估计他想到金高他母亲的死便想起了自己故去的父亲和弟弟,我没有催他继续说,默默地给他点了一根烟,把脸扭向了窗外那一方巴掌大的天空。今天的天气很好,悠远的天上挂着几丝棉絮一样的白云,那些白云悠闲地纠缠着慢慢往北边走,很快便拉成了几缕细线,渐渐消失。一只麻雀站在靠窗的一根树枝上,歪着脑袋往里看,它好象不理解,那个黑洞洞的小屋里关着两个人干什么?他们为什么不出来溜达溜达?外面的空气多么好啊。
杨远抽烟的姿势很有意思,他是用中指和无名指夹着的,烟灰不是长到极限,他不会将它弹掉,就让它弯弯地翘在那里。我早就发现他的这个习惯,该弹掉的时候,他总是能不失时机地把大拇指在手心那里一撅,也不管烟灰掉在哪里。可眼前他似乎忘记了他应该弹一下烟灰了,任凭它弯曲得即将掉到他的腿上。我拿张报纸给他垫在腿上,推推他:“想什么呢?”
杨远猛地哆嗦了一下,很吃惊的样子:“干什么你?”烟灰洒落在报纸上。
我抽过报纸,把它当成了我的烟灰缸,冲他一笑:“我以为你睡着了,嘿嘿。”
杨远似乎刚刚回过神来,嗖的把烟头弹向窗外:“我想金高了,他也死了。”
我吃了一惊:“不会吧?他跟你的年龄差不多啊。”
杨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人的命有时候比一张纸还薄啊。”
那天,我和小杰去了火葬场,金高家里的人都在那里。金高跪在他妈的身旁,哭得一塌糊涂,我过去拉他的时候,他似乎不认识我了,搂着我的脖子喊他对不起他妈,要跟着他妈走,去天堂里伺候他妈。把我的胳膊揪得生疼,像是用一把钳子在拧我。我忍着,我知道他心里难受。后来,牛玉文把他硬拽开了。我掀了掀金高他妈盖在脸上的黄表纸,金高他妈真安详啊,跟活着的时候一样,我似乎听到她在喊我,她说,大远,我走了,你们小哥儿俩好好交往着,我在天上看着你们小哥儿俩呢。我看不下去了,扭头就走。我想起了金高他妈活着时候的一些事情,他妈是个很慈祥的老人,每次我去金高家里,她总是要留我吃饭,她做得一手好酸菜,有时候还给我包酸菜饺子吃,吃饭的时候她经常看看我再看看她儿子,滋溜滋溜地呷一杯自酿的葡萄酒。高兴了还给我们唱上两曲二人转什么的,正月里来是新年,大年初一头一天儿呐啊……有时候金高也接着他妈的曲调唱,正月里来正月正,正月十五逛花灯。想到这些,我就浑身发麻,头发都竖起来了,想哭,可是我哭不出来。
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我站不住了,回去给老太太磕了一个头就往外走。外面的天阴得厉害,我觉得自己是行走在漆黑的夜里,什么也看不见,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一步步像是踩在云彩上,有一种不留神就掉进深渊的感觉。我自责,是我带着金高出来混的,打从刚刚接触社会,我就带着金高四处惹祸……坐上车的时候,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连同鼻涕滚烫滚烫地往嘴巴里面钻。小杰想来安慰我,我将一把鼻涕抹了他个满脸,让他看上去也像刚刚哭完的样子。
我没敢把车开回市场,我害怕警察去市场看车,让小杰开回了家。
推开铁皮房的门,里面乌烟瘴气,大家在里面打扑克,阎坤怏怏地坐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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