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饶恕
“常青,你今年多大了?”我对他还真是不太熟悉,这小子不错,让我想起了以前的金高。
“十八了,远哥,你问这个干什么?嫌我小?”
我摸着他的肩膀说:“你比我强,我十八的时候,什么都不懂。”
常青拿开我的手,含混地笑道:“你十八的时候比我惨多了,蹲大牢,嘿嘿。”
我看了看表,把常青搂过来,用力拍着他的后背,轻声说:“走吧,一路顺风。”
常青也拍了拍我:“远哥,你放心,等我跟杰哥联系上,会给广元报仇的,你千万别冒失。”
我松开他,目光坚定地盯着他:“注意安全,生命是首要的,走吧。”
看着常青的背影消失在幽暗的胡同里,我长吁了一口气……兄弟,保重啊。
往车那边走的时候,我的脚步坚定而有力,踩得地咚咚响,只是感觉脑子胀得厉害,几近爆炸。
五子见我回来了,用一种不屑的口气说:“顺子很财迷呀,为那么几个小钱儿,哭了半个钟头。”
我边上车边笑道:“哪能不难受?欠我钱的孙子穷得尿血了都,这钱算是瞎了。”
五子开车很猛,送我到市场门口的时候,才半夜两点。我让五子在这里住下,五子打着哈欠说,不行,济南那边一大摊子事儿,必须回去。我知道他这是托词,便不再罗嗦,嘱咐他路上小心,看着他上车走了。天顺说要回家睡觉,我不让他走,我害怕他一时冲动到处找常青他们,或者直接找孙朝阳的人报仇,必须先开导开导他。天顺很听话,蔫蔫地跟着我进了市场。快要走到铁皮房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后面还有阎坤,连忙让天顺回去找他。天顺出去转了一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好嘛,这个杂碎腿真快,溜了,我说你也太仁慈了,在济南的时候就应该废了他,妈的。”
哪能呢?让别人看咱们家乡人的笑话?我不想跟天顺解释,拉着他就往铁皮房里走。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这些声音杂乱得很,好象有不少人在喝酒。
我拉天顺站住了,皱着眉头听里面的声音,我听见李俊海在说:“以后咱哥们儿就是老大,爱谁谁。”
好象是刘三嘟囔道:“反正我听海哥的,海哥指向哪里我就冲向那里……其余的都是零分。”
李俊海好象煽了他一巴掌:“去你妈的,咱们都得听蝴蝶的,他是老大!”
我咳嗽了一声,推开门来,里面乌烟瘴气,床上、沙发上,东倒西歪的坐了七八条汉子。
~第六十三章 胡四在背后使劲~
开饭了。走廊上又热闹了起来,阎坤在隔壁大声地朗诵毛主席语录:“我们的军队是吃饭的军队……”
听到老吕头推着饭车咔啦咔啦的声音,杨远冲我摊了摊手:“兄弟,咱们跟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差不多。”
可不是嘛,有饭吃,可是没有自由,不过人家野兽还有动物保护组织的呵护,我们呢?连野兽都不如。
杨远坐直身子,用力挺了挺结实的胸脯,把两条胳膊举过头顶左右晃了几下,收回胳膊把两只拳头掰得咔咔响,然后开始扭自己的脖子,也是咔咔响,让我想起了一滴水掉在热油锅里的声音。他想抬起腿蹬两下,刚一活动,脸就扭曲成了一块抹布。我知道他的脚腕子被脚镣勒破了皮,不能轻易动弹。我跪过去,一下一下地帮他拆下以前的那些布条,撕了几块新的,重新缠。杨远感觉很舒服,惬意地把身子靠到了墙上,来回的扭自己的手腕。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甚至看都没有看对方,彼此心照不宣,都害怕自己的目光遭遇尴尬……尽管我发自内心的愿意当他的小弟,可是我没说,因为他曾经笑话过我好几次将来是个跟班的,可是有几次我分明看见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我们俩就这样无声地动作着,仿佛早年无声电影里的某个简单片段。饭车推过来了,老吕头在用饭勺子磕窗口:“拿饭啦。”
又是一碗清水煮胡子般的白菜汤和两个屎橛子一样的黑面馒头。
领进来饭,我问老吕头:“大爷,哪天能改善改善生活?”
老吕头不理我,又敲了敲窗口:“杨远,过来拿烧鸡,木头给你的。”
杨远咧开嘴巴笑了:“真是个好孩子,”爬过来接过了老吕头递进来的一个油乎乎的纸包,“谢谢啊。”
我的口水一下子就流了个满嘴:“远哥,你真行,进来了还有弟兄们记挂着。”
杨远边掰烧鸡边说:“我没有弟兄们了,这是我弟弟的弟兄,他叫木头。”
我想起来了,前几天就是这个小孩给送的烧鸡,是公安局看大门的,杨远他弟弟的同学。
想夸木头几句,我又忍下了,我害怕杨远再想起他的弟弟来,那又将是一阵沉闷。
杨远先掰下一只鸡腿,递给我,然后从鸡肚子那里掰,好象要掰成两半,突然他停下了,猛地将刚掰开的烧鸡合上了。我看见了他这个动作,感觉那只烧鸡的肚子里肯定藏着什么东西。我转过身子,让自己的脸冲着墙,呱唧呱唧地喝菜汤。静了一阵,杨远伸腿蹬了蹬我的屁股:“哈哈,你小子跟我见外呢,过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我转回头刚要开口说话,杨远把手指头横在嘴上,诡秘地一眨巴眼:“倚着小窗,别让值班的看见。”
我挪到窗口那边,用脊背堵住了送饭用的小窗口,上面的窥视孔不管用,人坐在门下面,上边看不见。
杨远嘿嘿笑着将一个小纸团丢给我:“看看吧,嘿嘿,好玩儿,良心发现了都。”
我打开被油沾得几乎透明的纸团,那上面写着:“坚持,坚持,再坚持,我正在活动,随时通知。”落款是胡四,字写得漂亮极了,跟钢笔字帖子似的。旁边还用彩色的笔画了一只下山虎,很威风,像是要扑出来吃人的样子。我看完了,用眼神问杨远,怎么处理这张纸?杨远做了个划火柴的姿势,我随即将它点了,烧出来的味道很臭,像用火在烤一只臭鞋垫的味道。他刚才的话让我很纳闷,什么“良心发现”?他跟胡四不是挺好的吗?想问又怕问不到点子上,只好胡乱咧了一下嘴巴:“好,四哥也在想着你呢,看这意思是想帮你在外面使使劲,这样好啊,没准儿……”
“呵,这我相信,”杨远矜了矜鼻子,“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胡四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
“就是,这多好?现在什么鸡巴事儿没有?我根本就不相信什么法律,你有钱,杀人都可以。”
“你这个反革命,哈哈,”杨远狠咬了一口鸡腿,呲牙咧嘴地嚼着,“倒退二十年,砍你小子的狗头。”
“凭什么?我说的有错吗?以前我在大号的时候,一个小子强奸了三个幼女,走了!我操。”
“是吗?”杨远暧昧地笑了,“照你这么说,我没强奸也没杀人,我也可以走?”
我抓过烧鸡大口地啃着:“没问题,四哥那么有钱,他只要肯帮你,你走得比我还快!”
杨远一丢鸡腿,朗声笑道:“我操你妈的,你这个大牛逼啊……得,有你这句话,我保准死不了。”
阎坤在隔壁用力地踹墙:“远哥,又他妈玩儿独的?吃什么好东西了?这么香!”
杨远冲我呶呶嘴:“你告诉他,咱俩在吃他妈那个逼。”
“阎八,远哥说,他在吃你妈那个逼!”我跳到后窗,大声喊。
“好小子,你他妈的活够了,”阎坤也靠上了后窗,“再说一遍试试?”
“阎八,我也在吃你妈那个逼!”我又喊了一声,我怕你个鸡巴,你这个胆小鬼。
“好,你有种,我告诉你,杨远很快就死了,他保护不了你的,有我收拾你的时候,你等着。”
“我等你干什么?我膘子?哥们儿马上就回家啦,哈哈……”
“操他妈的,”阎坤恼羞成怒,悻悻地说,“虎落平阳被犬欺呀,这要是在外面,我让你生不如死。”
杨远笑成了一只团起来的刺猬:“嘿嘿,有意思,他说他要让你生不如死,嘿嘿,那是说他自己呢。”
阎坤的声音又变成了唱戏的小生:“远哥,你真好意思啊,死到临头了还折磨我?”
杨远拉开上衣露出肚皮,摸着那条长长的刀口自言自语:“不折腾你折腾谁?你这个杂碎……”
“远哥,我再问你一声,你到底给不给点儿吃?”阎坤似乎是跟烧鸡较上了劲。
“大坤,你他妈真下作,在外面你什么东西没吃过?给你个破烧鸡你他妈连看都不看……”
“少来这套!”我清晰地听见阎坤咽了一口唾沫,“给不给?不给我玩儿邪的啦!”
“威胁国家犯人,”杨远笑眯眯地嘟囔了一句,陡然提高了声音,“大坤,我不怕,有种你玩儿吧。”
“我要揭发你策划抢劫运钞车!”
“好啊,”杨远侧着身子半躺在了被子上,“揭发吧,不揭发你是孙子,哈哈哈。”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高声叹了一口气:“唉!早知道这样,那次我就应该杀了你,直接捅心脏。”
杨远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八爷,天不早了,觉觉吧,争取做个好梦。”
阎坤不说话了,悠悠地唱了起来:“一天三个窝窝头哇,碗里没有一滴油,心里想着大馒头啊……”
天黑得很快,刚吃完饭,号子里的灯就亮了,灯一亮,外面就变得漆黑一团。
杨远睡着了,面目安详,呼吸均匀,我突然发现他是一个长相英俊的人。
他跟胡四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预感到胡四做了什么对不起杨远的事情。
~第六十四章 我要燃烧~
我歪躺在一旁,斜眼看着已经进入梦乡的杨远,脑子仿佛飞进了他们的生活。我看见趾高气扬的杨远叼着雪茄,架着二郎腿靠在他的椅子上,沉稳地吩咐手下的弟兄四处忙碌;我看见他开着一辆豪华的轿车,载着他爹和他弟弟风驰电掣般的穿行在宽阔的马路上,我甚至能听见他弟弟的大声喊叫,哥哥,加油,胜利在向你招手!后来我看见他弟弟安详地躺在一张白床单上,杨远跪在床边无声的哭泣,我还看见他爹也躺在那里……走廊上开始安静,除了偶尔响起的一两声镣铐碰撞声,几乎没有别的声音。这种死一般的沉寂让我感觉很空虚,我使劲喘了一口气,大声地喊了一句“我要回家!”空旷的走廊上回声嗡嗡,渐渐减弱,就像一根羽毛掉进一个万丈深渊。杨远睁开眼睛,迷迷瞪瞪地扫了我一眼,翻个身子又睡了。隔壁阎坤在笑,他的笑声很特别,像一只被猛然摔在地下的老鼠,吱吱响。
“那屋的小膘子,神经了?”阎坤笑了一气,没话找话,看来他也很寂寞。
“你在跟谁说话?”我蔫蔫地回了一句。
“跟你呀小膘子,”阎坤忽然来了情绪,“说说,你是卖什么果木的?”
“卖葡萄的,”我胡乱应付道,有个人说话就好,我很害怕寂寞,“你呢?”
“我?哈哈,卖鸡巴的,”阎坤似乎想骂我,又觉得没意思,开始跟我胡扯,“一天卖好几根呢。”
“没卖给你娘几根?”
“我操你妈的!”阎坤放声骂了起来,“你小子的确该死了!你等着,明天放茅我就弄死你!”
我本来是想跟他开个玩笑,没想到把他惹成这样,干脆不理他吧。我躺下了,眼睛看着昏黄的灯泡发呆。打从进来,我就没怎么想自己的过去,这几天听了杨远的这些故事,我忽然感觉自己是个很苍白的物体,我干了什么?跟他比起来,我跟一张白纸差不多,无非是这张白纸被染上了一丝灰尘。我记起了我的一位老师曾经对我说过的话。那天我在街上碰到了他,他知道我整天不好好上班,还有不少坏毛病,就对我说:“孩子,社会是个大染缸,再白的布如果掉进去也会被染上颜色的。”我不喜欢听这些说教,就对他说:“白布有什么好的?我还喜欢花布呢。”老师生气了,他边走边说:“等着吧,这样下去你早晚会进监狱的。”现在回想起来,他说的真对,我这不是进来了嘛。
窗外开始起风了,我能听见风将沙子刮起来甩向大墙的声音,那种声音可真碜人啊,它可以发出爆竹那样短促的声音,也可以像飘飞的蜘蛛丝那样悠长而深邃地响着,这样的声音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它似乎是在极力地把人拉向遥远的往事……尽管我以前的所作所为很简单,可是我不敢像杨远那样去回忆,去面对,我害怕一旦回忆到我持刀抢劫的时候,自己会后悔得像旷野中一个孤独的人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所围困那样,失却了继续做人的勇气。
“小膘子害怕了?”阎坤的声音像幽灵,又绵绵地飘了过来,“怎么不说话了?”
“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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