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青离之广漠狼图





  实际上他已无法再发出半点声音。 
浓薄·分别 
   
  (走吧,走吧。把所有的温暖、所有的羁绊都带走把所有的坚硬、所有的潇洒、所有的孤单、所有的傲岸还给我。) 
  云舒手上的力道突然消失了,呆呆地看着青离离得很近的眼睛,一双三白眼,冷锐但是清测。她的嘴唇也有点冰,触感像玛瑙、玉石之类。 
  那一刹,他彻底蒙了,完全没有下一步应该怎么办的概念,正不知所措间,胸前却被狠狠一推,不提防地噌噌退了三四步,还撞翻了椅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青离满脸通红,气急败坏地恶狠狠瞪着地上的人。 
  她很火大,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狠狠生着自己的气:明明一直死都不承认这份感情,现在倒好,送上门去亲一个男人——虽然并不是出于亲吻的本意——但还是突然就觉得自己很轻贱,觉得自己跟飞花楼那些投怀送抱的女人完全就是一个样子。 
  气氛僵持着。 
  良久,还是云舒打破了沉默:“那、那个……” 
  他会说什么?青离觉得心都已经提到嗓子眼了,他若是说她是自作多情——他此前确实从未明说过对她有什么想法——那就扭头从这里走出去,一辈子不再见他! 
  云舒的脸也通红,语无伦次地说:“虽、虽然……既然……那个、你要是愿意……我们认识也有一年了……回去我跟家里说,就提……” 
  “提”后头被云舒吃了一大半回去,隐约还能听出是个“亲”字。 
  他脑中是闪过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可不知怎么,冒出的却是这样的一句话,唯一表达清楚的是结论,而说不出来的,却是个中微妙的情感。 
  如果把这句话补完整,大约是:虽然我不够好(做捕快一年到头四处跑又有些危险;虽说出身官宦,却没什么钱;要是跟哥哥比,世人大概都会选他……),但我一直很想跟你在一起,你应该知道,可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今天既然发生了这件事,我就借此机会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你要是愿意,我们认识也有一年了,定亲的话也不算太突兀,回去我可以跟家里说,家里应该不会太反对,就提亲吧…… 
  他以为自己没说出的那些,青离应该是明白的。 
  可惜,由于青离那一刻很有些情绪失常,也由于她自身的性格,这句话在她心中补全的却完全是另一个样子:虽然我知道你的出身,但我不会嫌弃你;你知道我是个正人君子,所以既然你主动走到这一步,我也会负责任,回去后就向家里提,娶了你就是。 
  她感到自己果然被轻贱了,所以呵呵冷笑起来,好像刺猬迅速抖开了身上的尖刺:“不过沾了一下,哪里就轮到你负责任了?” 
  “青离……”云舒上前欲说什么。 
  “我们这种青楼出身的女子,轻轻一吻本就不算什么,跟你玩玩罢了,可别当真。”她眯起眼睛,轻描淡写地道。 
  青离再一次把云舒推了出去,不是推下悬崖,而是推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外。但过程如出一辙:果断而冲动地执行自己的决定,别人的感受却都被置之度外。 
  当她从余光中看到,云舒的手握了拳,浑身止不住地有些抖,她的心也猛然一紧:一个那么好脾气的人,现在是真的生气了。 
  但她脸上还是笑着,维持着那副不屑一顾的表情。 
  这种表情一直僵硬到沈云舒不出一声地推门出去,也一直僵硬到她一个人在房间坐倒,直到晚饭送来。 
  晚饭是天翔端来的。在有人进门的一刹那,青离多么希望那人是云舒! 
  “不高兴?” 
  “不是在笑么?” 
  “别人笑是高兴,可你这人别扭。” 
  三白眼挑起看他一下,没说话。 
  “云舒那傻小子气着你了?别跟他一般见识。”天翔近前来笑道,“气坏了身子我该心疼了。来,吃点东西。” 
  “没胃口。” 
  天翔可不像云舒那么好打发,他赖在一边不走,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微笑,又是夹菜,又是吹汤,最后甚至拿勺子送到青离嘴边来喂她。 
  “这像什么样子!我吃点就是了。”青离慌道,说着推开嘴边的手,自己去取那盘里的东西。 
  最近前的是个小巧的饺子样玩意儿,里面隐隐透着些绿,青离素喜这些精致小点,不自觉便拈起来。谁知人口之后,一股说不出的辛辣直冲天顶,随即呸呸地赶忙吐出来,鼻涕眼泪早呛得喷涌而出。 
  “沈天翔!”青离厉声大叫,“你觉得,咳咳,觉得很有意思是不是!” 
  天翔看着她,脸上显出难得的正色,轻声道:“你现在掉眼泪,不是因为软弱,是因为吃到芥末了对不对?那就尽量地掉吧。” 
  青离一下有点愣住。 
  “什么都别说,流点眼泪应该会觉得好点。”天翔把她轻揽过来,声音沉沉的,“我只是想让你开心,才用了这个法子,你哭够了,要怎么打我都行。” 
  青离挣着想止住眼泪,想要推开他,可他却越搂越紧,笑着抚她的头发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倔呢?你就当我是棵树,是块石头,在我这儿痛痛快快把心里的委屈都顺着眼泪流出来,不好么?” 挣着说着,青离的眼泪真的擦不干了,最后只好放弃,伏在他怀里号啕起来。 
  她的心里有多少事啊! 
  好好的家突然就没了,只能和姐姐寄身青楼。 
  姐姐凭空就失踪了,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小沐突然就背叛了,不顾七八年的情分。 
  她这天下第一刺客的手软了,软到不知还能不能继续在刀尖上讨生活…… 
  还有刚才的事,好端端的,怎么就叫她弄成了那样。 
  “玩玩而已”对云舒是多重的话啊,怎么就会不管不顾地往外掏。 
  二十五两,或者她就真的只值二十五两,无用到那么深地伤害了最在意的人,却连道歉都说不出口。
  她不值得云舒喜欢的…… 
  或者,从一开始就不该疑神疑鬼,他们不过是在讨论案子而已。云舒敢发那种毒誓,而天翔就应该更不可能知情,去山东的事,他一点也不知道的。 
  她突然又觉得对不起天翔了,之前居然还想过让他永远消失,而他对自己却…… 
  “哭吧,哭吧。”天翔轻拍着她微笑,“有多少委屈,随着眼泪,就能都流到大海里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离哭累了。 
  天翔扶她躺下,规规矩矩地给她掖好被子,然后退了出去。 
  青离隐约看到,这时门开了条小缝,而她记得,天翔进来时,是关过门但没闩上的。 
  她没法去解释,方才只是将天翔当作一棵树或是一块石头。但又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呢。已经这样了,还能更糟吗? 
  翌晨,捕头兄弟要启程回京,青离却不肯走。 
  “一路承蒙照顾,我还另有要事,就在此拜别了。” 
  “青离,一点小别扭,别这样。跟我们回去吧。”天翔劝道。“我与你们本无瓜葛,各奔前程,也是自然的。”青离回了一个微笑。 
  这并不是别扭,昨夜她已经想好了,现在的情况是一个结,却未必要解。也许这是上天帮她做出的决断,可以彻底斩除那千丝万缕的贪恋——她明明清楚,那贪恋是不会有好结局的,也许下一次,他们就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你不是要找姐姐么?还有谁比我们捕快找人更拿手的?”天翔道。 
  这件事情大概是云舒告诉天翔的,青离想着,答道:“多谢二位费心,我自己的事,自己会解决的。” 
  天翔还在那儿絮絮劝着,可青离的注意力完全飘向了云舒——他一直沉默,眼睛越过她落在了远方。 
  很好,这样很好。 
  “真没办法了。”天翔惋惜地发出最后一声,“那就只能希望有缘自会再见吧。” 
  “嗯。”青离笑笑,目送两匹马带着石亨的棺椁远去了。 
  走吧,走吧。 
  把所有的温暖、所有的羁绊都带走,把所有的坚硬、所有的潇洒、所有的孤单、所有的傲岸还给我。 
  青离慢慢走回屋里,小心捏起茶盅,不顾里面的水些微地洒出,仰头一饮而尽。 
  结束了。 
  茶盅落到了地下,清脆地碎成大大小小的七片。但有一个问题……她并没有想扔下茶盅的啊…… 
   
  报君·刺国者诸侯 
   
  (应该在他耳边说上一百次一千次喜欢他,然后翻云覆雨到天亮……) 
  茶盅落在地上,碎成了大大小小的七片。但青离却并没想扔下它。那么只能,说明,她的手脚不听使唤了! 
  她惊愕,然后苦笑,刺客退化的唯一下场,这么快就要来了么? 
  是蒙汗药,还是软筋散? 
  “倒了!倒了!”屋外有人喊叫。然后几个花里胡哨的女人冲进来,七手八脚地给她换上花里胡哨的衣裳,画上花里胡哨的妆。 
  因为她瘫软得整个人直不住,妆面很难画,后来她们便商议了,另找一个擅长给平躺者化妆的女人来。 
  那女人的脸蜡白,两个瞳仁无神地晃荡在眼框里,化妆时毫无表情,仿佛带了张面具,用支冰冷的笔在青离面上描出一张同样像面具的脸。 
  好容易换好衣裳、化好妆,又有些男人进来,看起来似乎都是军士。男人们用沾水的牛皮绳把青离的双手反剪,在身后绑好。 
  至于么?已经下了药了还绑得这么结实? 
  不知何时,孔守备鼓着两只肉泡小眼从后面转出来,好像回答她心里的问题般赞叹了一句:缚虎不得不紧也! 
  一不小心就混上了吕布的待遇,真是荣幸啊…… 
  看到孔守备,青离已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果不其然,收拾停当后,她被两个力大的妇人架着,塞到另一群被装在花车上的女人堆里。这群女人都很年轻,而且大部分颇有姿色。她们的衣裳显然没有青离身上的考究,手脚也没被绑住。 
  四周看护的军士在大声呵斥甚至鞭打其中一些在哭的女子,因为那样会把妆弄花。然后这支队伍启动了。 
  不用看那些越来越高、冒出雪层的草尖,青离也知道这是去哪里。 
车轮的吱呀,女人低低的啜泣,军士粗暴的喝斥,牛羊哞哞咩咩的叫声,在蜿蜒行进的队伍中合奏出美妙的音色。队伍后头有人哭着追着撒纸钱。 
  青离不说话,实际上她也不能说话。因为她的口中,为避免对蒙古大汗发出什么不敬的词语来,被塞了一块锦帕。她只能用杀人的目光刺得牵头的军士后心一片斑斓。 
  那军士似乎也感觉到了,从队伍后头讨过几张纸钱来,边烧边给她作揖,带着哭腔道:“冤有头债有主,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姑娘做了鬼,可万万不要来找我啊。” 
  她好像还没死吧?青离看他的样子;不知怎的突然觉得已经脱离了愤怒,只是觉得好笑。 
  当然,虽然现在还没死,可明天这个时候必定是活不成的,她可是曾经拿火枪轰过可汗的女人。难怪要用死人的妆面,原来也是提前预备。 
  老天爷也真是不厚道啊!早知道只有到今天的性命,昨天他娘的还在那儿疑神疑鬼个什么呀?真是浪费感情。 
  早知道只有到今天的命,还会跟云舒吵架么?应该在他耳边说上一百次一千次喜欢他,然后翻云覆雨到天亮…… 
  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卖。 
  从中午走到晚上,蒙古包渐渐多起来,盐碱泡子的腥味与牛粪燃烧的味道夹在风里隐隐流散。 
  终于,领头的军士停了下来,几骑蒙人不知从何处冒出,叽里咕噜几句,便接管了这支队伍。 
  他们直起身来在马上大声呼喝,牛羊很快被赶到更大的群中去,财帛也被瓜分一空。然后他们便开始应付这群女人了。 
  青离眼前白影一闪,刚才还在身边的微胖女人便杀猪样地叫起来,再看时,只剩下马蹄下溅起的冻土,马背上魁梧的背影,以及女人不断踢蹬着的两条小腿。 
  其他蒙人也如法炮制,鹰隼捕食般驰马而过,在一瞬间一把将选中的女人抄走,黑色、白色、枣红、黄膘的马影织网般穿梭,女人的鬼哭狼嚎与男人的得意笑声响成一片。 
  青离心里猛然,不过最后,她发现自己居然是被唯一剩下的一个。 
  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管为什么,总之这是天大的运气,要是再能拖延一时半刻,说不定身上的药劲过了,她还能有活路呢? 
  心里的希望骤然升腾起来,余光划过旁边高大的人马,盘算着。 
  大半个时辰,不,也许再有三刻钟就好了,要是能拖延得来,甚至他们要是肯放了她的手,她可以用利器——如果能趁其不备夺到匕首最好,实在不行只好用头上的钗子,刺死一个,夺了马逃走。 
  身边这些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