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青离之广漠狼图





  “不怪你,你让汉人养了太多年了。”他看着她叹息道。 
  青离看他边说话,边拿起那脱臼的胳膊猛地一正,撕肝裂肺的一痛后,青离感到左臂又回到自己的身上。 
  然后她被达延横抱起来,上马缓缓往回。 
  草原仍然一望无垠,半个银白色的月亮贴在墨蓝的天幕上,方才寒光凛冽的小河此时安详得玉带一样。逶迤行进的一行人,松弛宽展的皮袍随风摆动,人马的汗气蒸在冷夜里,泛起一层细细的白雾。 
  青离也实在折腾不动了,默默任由达延紧紧裹在怀里。 
  此时她看到武士身后都背了弓箭,不由吓了一跳。刚才那个距离若是放箭,以他们的力量和箭法,自己不早变成糖葫芦垛了么…… 
  原来达延压根就没想过要杀她。 
  青离突然有点难过起来。她不怕别人对她不好,因为那样就可以毫不留情地还击,可一旦对她好,全心全意地信她,她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了。 
  此刻,身上脱力的后劲火烧火燎了起来,随着马匹的颠簸,她忍不住发出咝咝的抽气声。 
  “知道疼了?看你还跑不跑!”达延一半凶,一半笑地看她,揽过来用下巴磨蹭她冻红的脸蛋,手上却把她托了托,尽量让她躺得舒服些。 
  青离的脸腾地红了,于他,也许这只是一点不涉猥亵的怜爱和亲呢,但她可是心知肚明,自己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妹妹。但她似乎也不像初见时那般厌恶和抗拒,挣扎几下没用后,便也认命地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或者是因为自己现在也满身都是,她似乎已闻不出他身上很重的牛羊膻气,只分辨出金顶大帐中的麝香依稀地缠绕在他衣间,隔着皮袍,也能感到他的筋肉如铁,随着坐骑起落,轻轻压迫着她单薄的身躯。 
  “知道她们为何不跟你走么?”达延又突然开口。 
  青离反应一下,明白他说的是那些汉族女子,于是答道:“脚小路遥,我本也知道不能成的。” 
  “错!”达延轻蔑地一笑,“她们回去,这个!”说着手往脖子上比划一个“咔嚓”的动作。 
  青离仿佛给雷劈中,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一向自负最能看透人心,可这次却被个鞑子旁观者清。 
  如果那些女子回国,等待着她们的可能不只是“有伤风化”,甚至是“有辱国体”,礼法将歌颂她们的自尽,流言会鄙夷她们的偷生,那些将她们推上花车的同族男子,更有堂而皇之休弃她们的理由。 
  青离的嘴角勾起苦涩的笑意。 
  蒙人有蒙人的强横,汉人有汉人的卑劣。谁也别笑话谁…… 
   
  留·不留 
   
  (放心,她会以足够尊严的方式,处理好这件事的!) 
  距青离第一次逃亡失败还有十余天,有了上次的经验,达延开始尝试把她向蒙古人的方面改造,杂七杂八地赐了她不少东西,包括上次逃跑时骑的小栗马,又让其其格教她蒙语,有时也干脆自己来。但可怜这学生的语言天分好像真的很差,学了好些天,倒是他的汉话长进了不少。  青离则开始留意着满都海,这个似乎为她的逃跑打开方便之门的女人。但她并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满都海平静得像秋天无风的湖面,甚至让青离怀疑,上次的事她到底是不是有意为之。 
  一个锋芒正盛,一个风烛残年,对于达延和满都海的相处,青离曾十分好奇。后来达延对她提过一句:满都海是我的恩人。 
  恩人,青离当时将这个词琢磨了半晌,似乎是个很好的称呼。 
  可是,对于一个妻子,这是幸福吗?不过也许,在汗统或者汉人的皇家中,夫妻之间的幸福本就并无立足之地。 
  不管怎么说,看得出来,达延确实敬重自己的可敦。青离从小道消息听说,达延原本一心想尽快册封他失而复得的妹妹为公主,满都海则劝他三思而行,而最终,他遵从了她的建议。 
  这对青离的直接影响就是:妻妾不是妻妾,妹妹不是妹妹,朋友不是朋友。整天没名没分地在达延身边瞎晃。 
  甚至晃荡到围场上去了…… 
  三月底的时候,达延举行了一场射猎。 
  春天是鸟兽繁殖的季节,蒙人绝少大规模地打围,因此这次只能叫射猎舒活舒活筋骨,唤醒一下野性而已。 
  不过就是这样的小规模,也有颇多讲究。例如猎鹿,据说因为肉味会随鹿儿奔跑的时间愈久而愈差,所以猎手们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射中,若几击不中,便会被人嘲笑。还有便是比赛猎狗,谁的狗好,不光看是否敢扑敢咬,更要看咬的是不是地方。真正的好狗,都是一口咬住猎物的咽喉,决不会在贵重的皮毛上多留一个齿洞。青离还听达延说,秋天猎取猛虎时,会先抛出一个毛毡绑成的假人诱虎,趁老虎扑咬之际,这才一举猎杀,不过这次她并未能有幸见到。 
  看得心痒,青离不由随队伍散开,弓如满月地对准一只黄毛大獭子。将射未射之间,平地里突然炸起一声暴喝:“鄂如苏!” 
  青离吓得一激灵,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却见一支飞箭直直冲自己的面门而来。箭势极猛,躲是躲不及了! 
  电光石火之间,她啪地将手中的弓弦放开,以箭迎箭,上身顺势向后倒去,在马背上弯成一个漂亮的拱桥。 
  锵的一声,她的柳木白翎箭在飞来的乌木铁箭肚腹下擦过,乌木箭势大力沉,不能折落,却被顶得向天飞去,恰从青离的上方破空而过,流星般落得极远。 
  全场一时无声,唯有将死未死的野物发出的阵阵呻吟清晰可辨。 
  达延雄狮一般瞪着那开弓之人,胯下的黑马突突地响着鼻息,仿佛也能感受到主人的怒意。青离认出,放箭者正是第一天在帐中与达延争辩,并在她逃亡时有份追来的武士——鄂如苏。 
  鄂如苏此时却全无惧色,乌紫的面孔涨得通红,叽里咕噜的蒙语不绝喷薄出来,连同一大堆的夸张手势。 
  青离心里原本就能猜到一二,再通过其其格的小声翻译,便更确切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达延深切地相信她是蒙古公主,但其他人显然不是。青离的身份令他们困惑,很多人开始猜测,这个汉人女子定是在床上迷住了他们的可汗,尤其是鄂如苏,见到上次达延抱着青离回来的样子,更是对这点深信不疑。这个蒙古人无比倔强忠诚,他不能容许大汗的后继者带有汉人的血统,所以宁可被可汗责罚,也要趁机射杀这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狐狸精。 
  在场共有二十来名蒙古贵族、将军,加上他们的随从一百多人,此时都开始叽里呱啦地议论起来。 
  “你要怎么处置?” 
  青离抬起头来,是达延正在问她。“还射!”她斩钉截铁地答道。 
  在这四面楚歌的境地,提出这个要求会有多大阻力,她心里很清楚,但她知道,此时更不能忍气吞声,不然这群人会愈加相信他们自己的猜测,或者今后,还会有更多的冷箭射来。
  果然,人群中翻起了巨大的声浪,似乎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她胆大妄为,竟敢提出这种要求,另一派却从道义上讲,蒙人的传统是以牙还牙、有仇必报,何况鄂如苏放冷箭也不是什么光彩行为。 
  争了一会儿,人们就都把目光投向达延。 
  青离也正看着他,这应该是个艰难的裁定。判“可以”,势必会让族人们认为他为了汉人的小狐狸不顾族中的勇士,对他大失所望;判“不行”又会破坏了公平公道的立场,开一个很坏的先例。 
  达延环顾一周,缓缓伸开两臂,做一个下压的动作,沸沸扬扬的人们慢慢安静了下来。然后,他用蒙语说起话来,语速不快,但抑扬顿挫。 
  其其格在一旁翻译,大意是:虽然沉痛,可凡事都要讲求公道,不管她是公主还是奴隶,都有射还这一箭的权利。但是,只能在同等距离下还射一箭,中与不中,听凭天意,恩怨务必在今日内解决,然后无论结果如何,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 
  反对派顿时喧哗起来。达延却笑笑,再次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然后开口。 
  “他说,鄂如苏是我的勇士,会放冷箭,是一时被恶魔迷了心窍。”其其格急促地小声翻译,“我不会让我的勇士轻易死去,所以我……” 其其格倒抽一口凉气,后面的话便没翻出来。不过从达延的动作和周遭的反应,青离已经明白了: 
  ——他驱马过去,横挡在肇事者的身前。 
  人群再次鸦雀无声…… 
  当青离注意到所有的目光突然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时,她不由暗暗骂道,这个死人,原来是把球踢给我了! 
  他是在以这个姿态威胁她,让她自己放弃还射的想法么? 
  放心,她会以足够尊严的方式,处理好这件事的! 
  青离缓缓举起了弓,对准五丈之外达延的眉心。同时,四周的数十张强弓,也都随之抬起,对准了她的全身。 
   
  斗胜·情深 
   
  (她不由哀叹,自己本非什么驯良的主儿,但在他面前,还真是凡事能忍就忍了,这到底是人在矮檐下,还是一物降一物呢?) 
  要说青离完全不怕,那是假的,她握着弓的手稍稍有些紧绷。 
  这时,却听达延暴戾地大喝起来。 
  他在说什么?青离目不斜视地问其其格。 
  “老虎吃肉不会吐,男人说话不反悔,”侍女紧张地答道,“既然话已说出,生死自在天命,你们谁要为难她,便视为违抗大汗的旨意!” 
  贵族们的弓箭不情愿地缓缓放下,眼睛却都一个个瞪得比铜铃还大,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青离此刻早已万劫不复。 
  仿佛一百年那么久的沉寂…… 
  青离的弓如满月,手指在弓弦上轻轻颤着,却一直没有开箭。 
  有些旁观者的心开始放松了下来,纷纷想,达延比鄂如苏高,这一箭过去,只能伤到前面的大汗,不但无益于报仇,而且就算达延有话在先,这汉人女子难道真的以为射伤大汗还可以全身而退么?所以,最后她还是会知难而退,放弃出手的吧。 
  正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这样想时,他们看到青离的嘴角略略勾起。 
  弓弦响了! 
  人们看到,一支柳木白翎箭仿佛尖啸的鹰隼,向他们首领的脑袋直扑过去。达延没有躲,这么近的距离即使想躲,也很难躲开。 
  一刹那间,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电光石火间,只见那鹰隼从达延的貂帽上堪堪擦过,可人们的心才放一下,立即又被揪紧——它居然向后头的鄂如苏面门飞坠! 
  鄂如苏更没得躲,因为他被前面的达延挡住了视线。 
  跟他交情过命的莫日根,一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但过了许久,莫日根却没听到任何惨叫。他慢慢扯开指缝来看,不见鲜血与脑浆,只见一头浓密的黑发,在许多貂帽中显得分外突兀。 
  鄂如苏的帽子,正被那鹰隼精准地叼起,呼啦啦飞得老远。 
  全场人的嘴巴都张得老大,似乎含着一个无形的球。 
  惯常骑射的人都知道,由于重量,飞箭的轨迹并不是直的,而是呈下落的微弧。但他们想不到,青离能如此精确地把握到这点,让白翎箭飞过达延头上时处于最高,之后在下降的过程中恰到好处地射中了鄂如苏的帽子。 
  “我射艺不精,既然不中,也是天意,愿就此与鄂如苏弃仇成好,再不生事。”一片目瞪口呆中,青离淡然的声音响起,纵马驰去,向鄂如苏伸出手来。 
  没有人会相信她的第一句话…… 
  鄂如苏没有与她伸去的小手击掌,而是下马扑通一声跪下,给达延磕了三个头,又给她磕了一个,每个都深深按到地下。然后陆陆续续,所有人都跟着下马行礼,对可汗的礼颂此起彼伏。 
  达延很惬意地保持不动了片刻,然后展开双臂,笑着大声说起什么。 
  青离眯起眼睛看达延,突然觉得这个一直令她生气的家伙,这一刻怎么一下子帅到了不行!想来换作是她,能把这猝不及防又难以两全的事件处理出这样一个圆满的结果么? 
  不管怎么说,她感谢他的骄傲和宽宏,给了她能够这样放肆的机会。于是,她也在马上深深地俯首,第一次,向这位草原的帝王低头。 
  这世上能让她低头的人,并不多。 
  然后,她感到自己的肩被紧紧搂住了。达延并过马来,用蒙语昂首昭告天下:“你们再不要胡思乱想,她绝对就是我蒙古的公主!即使这样的气度和箭法还不能解除你们的怀疑,即使一直没办法给她封号,即使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相信她就是我的妹妹!” 
  自信的人,坚持正确与坚持错误都来得特别执著。倒是青离后来知道了他这番话的意思时,心里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