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残阳起解山庄






  陈设清雅的小厅里,庄翼含笑卓立,尽管内心里大不愉快,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如何练达处世,他早已磨得炉火纯青了。

  身着宝蓝长袍,外套紫貂皮嵌肩的战百胜步履安详从容的踱了进来,见到庄翼,一掀袍摆抢上两步,微微欠着上劈,笑呵呵的开口道:

  “尊驾想就是庄翼庄总提调了?”

  庄翼双手拘拳,正容道:

  “刑部直辖河溯总提调司总提调庄翼幸会战大总管。”

  战百胜莞尔道:

  “客气客气,我这个总管是自己封的,你总提调却是朝廷命官、百姓青天,两相一比,不能并论啦。”

  庄翼谦让几句,主客即分开坐下,阿忠送上茶来,悄然退避,钱锐则按规矩垂手肃立在庄翼身后,双方先有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战百胜清了清嗓门,开口说话:

  “总提调,有关我们少东家的事,大概钱头儿已经向你禀报过了?”

  庄翼道:

  “不错.昨夜『满丰楼』的命案,没想到牵扯进去的竟是仇庄主的少君。”

  面上笑容不改,战百胜道:

  “有关这桩不幸的意外,我们庄主极为关切,在得到消息后,马上就饬兄弟我尽速赶来,一则解详情,二则么,也好向总提调讨个情!”

  庄翼淡淡的道:

  “好说,好说。”

  战百胜接着道:

  “依总提调的看法,我们少东主会落个什么罪名?”

  庄翼想了想,道:

  “战大总管,照说,我只是有地方上靖安保民、肃奸除恶的责任,并无审判之权,简单点讲,我可以抓人,却管不着惩处,这乃是府县衙门的专职,不过大总管既然见问,我就以往的经验大略推断一下,不敢说包准,但亦不致离谱;照令少主的案情而言,固然犯了人命,却是在酒后并无预谋他状况下发生,且其遵因出于义愤,虽失手致人于死,应属误杀,我想罪名正该不会太重,可也决非无罪,五、七年的牢狱之灾怕免不了,或者,流徒出关一段时间亦有可能……”

  战百胜笑着道:

  “总提调也说过了,我们少东家是处在酒后神智不清、难以自我抑制的状况下出事,而且他为的是帮助一个妇道免于遭受羞辱,发之义愤,旨在济危,用心至善,杀的又是一个无恶不作,鱼肉乡里的土霸,正是替天行遗,为民除害,不受表扬已属委屈,如果再系之囹圄,甚至流徒他方,这,未免有点不合情理?”

  庄翼平静的道:

  “大总管,我们现在谈的是法,不是情理,令少主的犯行可悯,犯意可恕,但于法不容,无论他杀的是什么人,那到底是一条人命。”

  战百胜依然一团和气的道:

  “敝少东家既然『犯行可悯、犯意可恕』,我是不是能够代表我们庄主,向总提调讨一个人情?”

  果然来了——庄翼不动声色的道:

  “坦白说,大总管,那要看我的能力办得到、办不到。”

  战百胜神情已转为严肃:

  “总提调,『起霸山庄』是个什么地方,它所代表的意义,想你不会不明白,我们庄主仇公在武林中的名位,江湖上的份量,料你亦心中有数,他的独子仇贤,如果因为这么一丁点芝麻绿豆大小,且其行无愧无咋的事,而受到这种不公平又过度严苛的待遇,恐怕仇公不会任由发展而袖手不问,此项立场,我要先向总提调慎重声明!”

  庄翼点头道:

  “我已经知道了。”

  白胖的面孔上已浮现一抹赤光,战百胜提高了声调:

  “容我直话直说,总提调,我们庄主仇公的意思,请你马上放人,不得有误,你这份情,他会记着,来日必有补报!”

  冷冷一笑,庄翼语气僵硬:

  “很抱歉,大总管,我只能尽量照拂令少主,使他在里面多得方便,至于放人,我没有这个权力,也不能这么做。”

  战百胜重重的道:

  “总提调,你是在抗拒仇公的指示、执意与『起霸山庄』为难?!”

  庄翼沉下脸来:。

  “仇庄主没有资格『指示』我,大总管,我并非他属下的一员,我也并无意与『起霸山庄』为难,但是,『起霸山庄』却也不要同我为难才好!”

  眼瞳中的光芒森严凌厉,战百胜阴寒的道:

  “总提调,你对我们仇公已犯了大不敬,你可知道这将有什么后果?”

  庄翼七情不动的道:

  “仇庄主威震江湖,名扬五岳,是一位望重天下的前辈,我一向尊敬有加,越其如此,仇庄主的气度风范越该获得我们后生晚辈的钦式才对,这种强人所难,漠视法理而诉之威迫利诱的行为,我以正言争谏,并没有错,仇庄主如认作冒犯,我也只有遗憾了。”

  霍然站起,战百胜怒道:

  “好个利嘴利舌的庄翼,我最后问你一句,是放人不放?!”

  庄翼端坐椅上,双目直视对方:

  “大总管,碍难从命。”

  一拂衣袖,战百胜转身即走:

  “你不要后悔,庄翼!”

  钱锐急步趋前送客,不久回来,面孔上的神情阴睛不定。

  茶已凉了,庄翼举杯喝了一口,满心滋味冷寂。

  搓着手,钱锐闷声道:

  “事情砸了,老总。”

  庄翼声音平板的道:

  “不砸又怎么办?依他们的不成?”

  咽了口唾沫,钱锐说话稍见吃力:

  “老总,姓战的不是一个人来的……”

  “哦”了一声,庄翼道:

  “外面有人等着?”

  钱锐道:

  “一共四个人在等他,顶着雪一字排开在那里,就像四根石桩,四个人一式的羊皮翻毛大氅,三块瓦的毡帽,模样凶悍得紧……”

  庄翼望望手下一眼:

  “你心里犯嘀咕了?”

  钱锐坦然道:

  “老实说,有一点,仇劲节可不是好对付的……”

  庄翼静静的问:

  “钱锐,假如方才你换做我,你会不会这么办?”

  思忖一下,钱锐道:

  “我想我会,可能用词上不及老总这么强硬。”

  庄翼感慨的道:

  “钱锐,天下有可忍之事,有孰不可忍之事,原则但在一个『骨节』之上,只要不逾格,结善缘总比结恶缘好,一旦逾格,就不能拿自己的尊严来糟塌了……”

  钱锐肃然道:

  “总提调说得是。”

  庄翼背负双手,在厅中踱了几步,忽然笑道:

  “现在,你饿不饿?”

  没想到庄翼在这个时候会问出这么一句话,钱锐裂裂嘴,道:

  “我还好,老总。”

  庄翼若无其事的道:

  “叫这姓战的一气,反而把我气饿了,得弄点东西祭祭五脏庙才是。”

  铲锐道:

  “那,我去招呼阿忠,把饭菜再热一热!”

  不用他招呼,阿忠已蹩进厅门,伸手倒指门外:

  “少爷,有个姓辛的要见你,大块头,左脸齐耳根横到下巴,浮着一条刀痕,邪里邪气的,看来不是什么好路数……”

  虽是下人,日常跟随主子耳濡目染之余,一开口居然也带着三分差办的语气;庄翼看了钱锐一眼,道:

  “这不就是刀疤老辛,辛同春么?”

  钱锐道:

  “错不了,就是他,奇怪,这小子跑来干什么?”

  庄翼道:

  “昨晚上我叫你去他那里一趟,处理我老爹的事,你去过没有?”

  钱锐忙道:

  “还没来得及去哩,上午忙活黄明的事,『大安县』一趟来回,时间就耗掉了,回来又碰上姓战的一阵搅合,抽不山空来,原打算下午去的……”

  庄翼迷惑的道:

  “辛同春会有什么事找我?他平时最怕跟我朝面,如今竟主动上门求面,岂不透着稀罕?”

  钱锐低声道:

  “会不会特为来解释老爷子的事?”

  庄翼道:

  “难说,其实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犯不着如此慎而将重,我看他另有所陈!”

  转脸对向阿忠,他接着道:

  “请姓辛的进来。”

  阿忠出去片刻,长得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的辛同春已跟了进来,别看这刀疤老辛的块头巨大,态度却是诚惶诚恐,一付若“待罪在身”的模样,他蹑着手脚,上身微躬,摆出的架势好像随时随地都准备跪地叩头。

  庄翼冲着辛同春一笑:

  “老辛,久不相见了,今天难得,大风雪里你还有兴致串我的门子……”

  辛同春赶紧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堆起那样谦卑的笑容:

  “提调大人说笑了,小的那有资格来串提调大人的门子?只因今天一大早才知道大人回衙的消息,一来是跟大人请安,二来,小的有下情上禀,说不晓得小的听到的风言风语,是不是对大人有用……”

  原来辛同春是来通风报信的,庄翼先让他坐下,才气定神闲的道:

  “说吧,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辛同春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的道:

  “是前两天,小的一个拜把兄弟跟小的提到,他有个『一真门』的朋友来找过他,详细询问大人的住处、司衙所在、甚至大人经常落脚的各个地方,小的这拜把兄弟当时就觉得不大对劲,但看在朋友面上,还是答应替他代为打听,可是心中疑惑,晚上就来说与小的知晓,小的虽然在道上不算入流,却也分得清利害轻重,当下便告诉小的兄弟,暂且把事压下,万勿轻举妄动,等小的禀明大人之后再做定夺,待小的兄弟一走,小的就马上请人引见大人,不想大人尚公差未回,这两天,可急煞小的了,幸而今天大早有口信传来,说大人业已返转,小的才斗胆登门求见,将所知所闻,奏禀大人……”

  庄翼沉吟未语,钱锐却笑道:

  “老辛,你这份孝心可投对了门,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赶忙抬抬屁股,辛同春谄笑道:

  “小的一向承蒙提调大人和钱头儿的照顾,敢不尽心尽力巴结二位?只是力薄人微,但恐帮不上二位的大忙……”

  钱铳大刺刺的道:

  “各尽本份,老辛,你已经算帮上忙了。”

  这时,庄翼开口道:

  “你那拜把兄弟,是干什么的?”

  辛同春规规矩矩的回话:

  “他叫彭大,是渡口码头上的管事二哥,本地人氏,人头地头都熟……”

  庄翼又道:

  “彭大『一真门』的那个朋友姓甚名谁?”

  辛同春道:

  “那人姓周,叫周,是『一真门』下的杂务外办,平目专门跑外办事,关系不少。”

  哼了哼,钱锐道:

  “老总,他们已展开『前置作业』了。”

  庄翼缓缓的问:

  “彭大许了姓周的几天回消息?”

  辛同春正容道:

  “三天到五天。”

  庄翼道:

  “那么快了,今天已是第三天——老辛,你愿意把这个忙帮到底么?”

  辛同春差一点就要指天盟誓:

  “回大人的话,但要大人答应一句,小的那怕上刀山、下油锅,肝脑涂地,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大人的事就是小的的事,两肋插刀亦义无反顾!”

  “嗯”了一声,庄翼颔首道:

  “很好,老辛,你附耳过来!”

  辛同春立即起身,弯腰上前,庄翼轻轻说明自己的计划,辛同春则不停点头,钱锐在傍边一边听着一边想笑,他笑的不是庄翼的谋略,而是辛同春那付德性。

  等辛同春去后,庄翼却变得沉默起来,他一言不发,只好整以暇的拿一块丝棉开始拭剑,非常细心的慢慢拭擦,森青的芒彩熠熠生辉,寒那有如秋水,反映着他的面容一片肃然,倒把钱锐也看得噤然不敢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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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解山庄第十八章 恶斗



第十八章 恶斗

  大雪天,深夜。

  座落在“玉狮子胡同”头一家的“绮香阁”灯火渐熄,管弦不继,有的姑娘随着恩客套车偕行,共效于飞去了,没出馆的或留客香闺,或拥被独眠,总之,夜来的嘈闹喧嚣,红灯酒绿,算是暂且沉寂下来。

  在胡同入口处的高大围墙下,两边各隐匿着两条人影,他们贴墙而立,默不出声,极有耐性的彷佛若有所待,寒天冻地里,连手脚都未挪动一下。

  还有另外一个身影斜挂在“绮香阁”对面一户人里的大树上,由他攀附的高度及视角,足以清楚观察到“绮香阁”门前的动静和院内部份建筑的状况,很显然,还是个探哨,和胡同口那四位是一伙的。

  “绮香阁”内外如今业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