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残阳起解山庄





江湖路,委实冷酷寡绝,艰险难行!

      *          *          *

  拿两根树枝绑在折骨部位,权充夹板,钱锐拖着一条腿,另柱着一截竹杆堂

  杖,瘸瘸跛跛的往前走,要不是庄翼还在旁边搀扶,更就举步艰辛了;段大发还算好,肩胛骨虽然碎裂了好几块,尚不影响行动,但颠足起来多少会牵引伤处,龇牙裂嘴的表情便经常上脸了。

  三个人走得很慢,拖着钱锐,想快也快不了,天气又冷,钱锐边挪腿边嗟叹:

  “真他娘霉啊!大早睁眼,就听到屋顶老聒叫,当时心里还在犯嘀咕,不知今天会遇上什么麻烦事?这不应验啦?唉,生生叫姓花的王八蛋砸断了一条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哪,有得养啦……”

  段大发把他的铁链子挂在脖颈上,走起路来眶榔作响,说话亦无精打彩:

  “只你伤了不成?我这肩胛业已裂成好几块,要接合上,少不得受些活罪,往后能不能恢复原样犹不一定,吃这碗饭,谁说不是抬着脑袋玩命?”

  钱锐摇着头道:

  “也不用怨了,只怪我们命苦,三百六十行,偏偏入了这一行……”

  手搀着钱锐的膀子,庄翼斜睨了他一眼:

  “领的饷银不算少,吃香喝辣的场面天天有,进出百姓商家得如同二大爷,这些风光,你们怎么不提?凭你们两块料,除了在班房滥芋充数吃冤枉,还能干什么?”

  钱锐嘿嘿笑道:

  “一头栽进六扇门十好几年,再想转行,行行如隔山喽……

  庄翼道:

  “所以说,少发劳骚,全认命吧!”

  这时,他们正来到一个乾涸见底的水塘边,塘底有浅浅的一湾混水,泥泞交融,周遭蓑草枯黄,迎风抖索,段大发刚想开口提议歇上一阵,萎黄的草丛后,已突兀冒出半截身影来!

  拖着腿一拐一拐前行的钱锐,不由被吓了一跳,他赶忙站定,要提醒庄翼注意,却感到庄翼搀在腋下的手缩了回去,人也踏上几步。

  草丛里冒出的那人,生了一张锅底似的大黑脸,暴眼掀鼻,双耳招风,满头短发刺般根根倒竖,一道长疤血红的自左额斜过面孔到右唇唇角,手握寒光亮的一柄窄刃弯月刀,真个好一付凶神恶煞之像!

  跟在后头的段大发亦发觉情况有异,他凑上前来,目注对方,带几分怔忡的低声道:

  “这个家伙没头没脑的打半截腰里闯了出来,不知想搞什么名堂?”

  钱锐呐呐的道:

  “娘的!看他模样,八成来意不善……”

  庄翼木色剑已连鞘抽出,他神色不变,极其淡漠的冲着对方开口道:

  “如果我猜得不错,朋友你必是『邪刀』曹丹?”

  那人分开枯草,站了出来,乖乖,好魁伟的一付身架骨;他人立路中,有如半截铁塔,声音却又尖又细:

  “我要不是曹丹,那才奇怪,还有谁比我更有理由在这里拦截你们?”

  庄翼冷静的道:

  “你好运气,『起霸山庄』大批人马正在附近搜捕于你,居然仍被你寻隙潜逸而出,曹丹,你似乎天数未尽了。”

  曹丹尖着声道:

  “说得正是,不替花落红与聂龙报过血仇,上苍如何容我走到绝地?姓花的,他们两个虽然死在『起霸山庄』那干杂碎手里,实则全为你的怂恿指引,花落红最后的一句话说得不错!——好一条借刀杀人的毒计!”

  庄翼道:

  “你听到了?”

  曹丹形容怨毒的道:

  “我不但听到,整个过程也完全看在眼里,其实,我就隐芒在山坡左侧的一个土坑内,距离你们不到五丈之遥,只是坑沿有草有树,遮蔽良好,我看得见你们,你们看不见我罢了!”

  庄翼对自己先前的判断正确,颇感安慰,遗憾的是曹某不去触『起霸山庄』的霉头,却迁怒到这一边来,显见——的责任又须由其个人承担,他难免兴起一种辛苦裁树、别人遮凉的不甘。

  钱锐也忍不住搭腔道:

  “姓曹的,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杀花落红、聂龙的人又不是我们,你怕是找错对象了!”

  曹丹阴着声道:

  “皆目可杀,先杀你们,再剥『起霸山庄』那干狗娘养的人皮!”

  事情到了必不可避免的形势,就一定会凝聚那样的感受,庄翼知道,眼前一场拼杀绝对是躲不过了,就算代人顶缸吧,亦唯有勉力以赴。

  钱锐和段大发互觑一眼,缓缓向两侧散开,休看两人拖着伤残之躯,摆出的阵式却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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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解山庄第二十七章 柔情



第二十七章 柔情

  庄翼非常冷静的拔剑出鞘,剑尖溜眩着盈盈的尾芒,他双手握住剑柄,以极小的斜角指向敌人,形态沉潜稳凝,有若磐石。

  曹丹粗直的乱发根根竖起,弯月刀高高举扬,一步一步逼近过来。

  彼此注视着对力的眼睛,注视着对方任何一个细微的反应,没有人心存轻侮之心,因为他们全知道,那怕只是些许疏失,亦足可造成致命的伤害。

  巨大的身影纵跃而起,曹丹弯刀下斩,湛蓝的刃彩彷佛激溅的浪花,辉闪着冷冽又晶莹的光波,就在庄翼长剑如龙驭凤,凌空飞旋的一刹,弯刀已然再幻千百落月,由四面合涌而至!

  不错,这种刀法,果然是邪!

  庄翼的木色剑于须臾间凝结为球,一个浑圆、耀目的光球,镝锋回绕,做着密接无隙的连衡,先是火花并射,才响起震耳的金铁撞击声,两个人都被对方传来的反弹力道挫退出好几步远。

  没有丝毫顿歇,曹丹大吼一声,弯月刀爆出点点流星光雨,好像正月里点热的烟火,呈现恁般缤纷与绚灿的异色罩庄翼。

  “三魔”的身手,庄翼总算统统领教过,真正一个不比一个弱,各有绝活,各擅胜场,曹丹刀法之变化奇诡,走势准利,为他历来所罕见;星起芒卷的刹那,他长剑融身,形如光柱,蓦射疾掠向前。

  曹丹“呼”的一声大鸟般腾空,十七次方位转换几若一次,简直快不可言,光柱盘旋穿刺,紧紧跟随,却总是稍差分毫,未能中鹄。

  押阵的钱锐和段大发,俱不由心里焦虑,暗中捏着一把冷汗,看光景,这姓曹的还委实难缠,他两个一时又插不上手,钱锐拖一条伤腿,段大发的一双脖子业已不听使唤,在如此凶险猛烈的豁拼下,那一个也没有拿准关节的把握,拿不准关节冒然出手,往往就变成帮倒忙了。

  十七次的挪移瞬息即过,曹丹身形倏沉,一刀劈出,乃锋颤震得“嗡”“嗡”作响,庄翼身剑合一,猝迎上来,但闻裂帛之声响起,交斗双方分向左右翻开,庄翼腹部及右胁鲜血浸溢,曹丹则胸前尽赤,一张大黑脸不仅血糊花抹,且似变小了一号,原来巴掌大的一片颊肉已被削掉!

  狂笑奢,姓曹的生似伤在别人身上,毫无迟滞的挺刀扑出,刀刃洒幻幽光,以一个弧度切落,完全是一付悍不畏死,玉石俱焚的功架!

  木色剑恍若电掣,横刀反卷,曹丹来刀突兀变换角度,由上而下的弧角顿时转成从下倒挑的去势,眨眼间就把刀路整个作了逆回。

  在情况骤变的同时,庄翼微向后退,下身略倾,蓦地双腿并合挟住刀锋,双腿并拢之力又强又重,曹丹一抽未出,猛然翻搅弯刀,庄翼剑尖弹闪,“噗”的一记已穿透对方咽喉,曹丹倒摔出去的一刹,庄翼双腿内侧皮开肉绽,肌脂纵横翻卷,连腿骨皆隐约可见!

  惨白着面孔,庄翼痛得冷汗涔涔,嘴唇泛紫,混身不住抽搐,他定定的注视着仰躺于几步外的曹丹,曹丹双瞳圆睁,凸出眼眶,状似僵冻倏的鱼眼,咽喉间只裂开一条细窄的伤口,鲜血泊泊涌淌,手上仍然紧握弯刀,半点不松,好一派死不甘心的模样!

  段大发赶紧奔了过来,蹲下身子,一只手拿金创药往庄翼的两腿又洒又敷,一面牙裂嘴,连连摇头叹呼,钱锐也拖着伤腿拐近,忧形于色的道:

  “老总,你腹部和右胁的刀伤,可波及了内脏?”

  庄翼紧锁双眉,沙着声道:

  “伤口不算很深,希望没有伤到内脏……”

  段大发忙道:

  “我来替老总看看,不管伤着没有,先上金创药止血总不会错!”

  钱锐叮咛道:

  “你他娘手脚放轻点,可别扯动了伤口,那就麻烦了!”

  小心翼翼的将伤处的衣衫掀开,段大发凑近细察,边“啧啧”出声:

  “看起来割得不浅,要不把伤口翻开却瞧不清切,老总,我们对医道外行,还是少冒险拨弄的好,赶紧回去找范六指才叫正办……”

  庄翼疲惫的道:

  “本来我也没指望你能看出什么名堂……”

  钱锐催促着:

  “给老总上药啊!再好生包扎起来,我们尽量做我们能做的。”

  单手抹药,段大发行动颇为不便,他嘀咕着道:

  “老钱!你断的是一条腿,我伤的却是膀子,一只手上药还勉勉强强,要包扎,我拿那只手来帮忙?你好歹动一动,光发号施令,现在可不是时候!”

  钱锐骂了一声,撕下自己衣襟替庄翼紧紧裹住伤口,又低声问:

  “回城里这段路,老总撑得住撑不住?”

  庄翼道:

  “我且试试!”

  试着,他略略挪步,腹腔内立刻起了一阵痉挛,像是肠脏突然扭绞纠结,那样的痛楚,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急忙扶住庄翼,钱锐有些花乱的道:

  “不成,老总,可妄动不得,没看只一挪步,你脸色全变了?这伤,恐怕不轻哩!”

  段大发也手足无措的道:

  “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连个鬼影子不见,老总又急待救治,却如何是好?”

  钱锐忽的一拍自己脑门,道:

  “有了!”

  段大发愕然道:

  “什么有了?”

  指指段大发,钱锐道:

  “你说得对,大发,我伤的是腿,你伤的是臂,伤了腿,走路碍事又唐蹭,伤了臂膀则不影响行动,你马土赶回去找人带担架来兜老总就医,我就在这里守护着,咱们算是各尽其责!”

  咽了口唾沫,段大发点头道:

  “也只好这么着了,反正你说的总有道理……”

  钱锐挥挥手:

  “少罗嗦!记得快去快回!”

  于是,段大发立即迈开步子,匆匆朝“老龙口”的方向奔去,动作还挺爽俐,到底断胳膊和断腿不一样。

  庄翼柱着长剑,缓缓坐,只这片刻,他的双眼已陷落下去,气色灰败,神情憔萎,握住剑柄的右手不停轻颤,但是,他却屏息泯唇,冷静得有如木石。

  从来没有这么担心过的钱锐,此刻不仅是惶急、悬虑,更兴起一股恐惧的感觉,他不时偷觑庄翼的反应,生怕突兀间他们老总就断了气。

  吃力的转头望向钱锐,庄翼嗓音低哑:

  “你很紧张.钱锐……”

  钱锐斯期艾艾的道:

  “老……老总,好歹,你千万挺着,不用多久,段大发就带人来了!”

  庄翼衰弱一笑:

  “当然,我也不想死!”

  顿了顿,他又道:

  “不过,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感到和死亡如此接近……”

  头皮一阵麻,钱锐急道:

  “老总!吉人自有天相,别说不吉利的话,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庄翼沉沉的道:

  “但看范六指的门道了!”

  钱锐一瞪眼,道:

  “要是范六指治不好老总的伤,他就不用活了,我捏也捏死他!”

  默然半晌,庄翼道:

  “钱锐,你到四周去找一找,看看仇荻在不在附近?”

  怔了怔,钱锐迷惘的道:

  “她怎么会在附近?再说,咱们管她干什么?”

  叹了口气,庄翼道:

  “押着仇荻的人就是曹丹,姓曹的前来截击我们,对仇荻可能有两种处置,一是随身带她行动,一是将她摆在原处……所以,我叫你到附近找找,说不定人就在周遭不远……”

  钱锐提起仇荻,犹一肚皮恼火:

  “娘的,这丫头片子向来气焰嚣张,目中无人,原该受这等报应,也好叫她知道,『起霸山庄』不是唯我独尊,要栽筋斗的辰光照样得栽,而如何寻出她的下落,是他们『起霸山庄』的事,与老总何干?况且老总自身还在受难,我看,免了也罢!”

  摇摇头,庄翼道:

  “仇荻不错是有些盛气凌人、态度张狂……但这不能构成我们见死不救的理由……你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