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剑下天山
就禀告家父,把镖局歇了。然后再酬谢各位。”他这说的可是真话,他眼见今日诸人,武功
一个比一个高,不禁心灰意冷,再不想吃这口江湖饭了。
两陆微微一笑,将事揭过,桂冒二人,随便捏了个假名,寒暄几句,也待告辞走小路。
陆家兄弟拖着不放,力劝他们一道,同路进京,桂仲明瞧了冒浣莲一眼,冒浣莲忽慨然说
道:“既然两位这样热心,咱们就叨光托荫吧。”两陆大喜,立刻让出两匹马,修好大车,
就请桂冒二人一同上路。
一路上两陆拿话套问桂冒二人,冒浣莲机灵得很,含糊应过。她拿话套问两陆,两陆也
含糊应过,问得紧时,只是答道:“到了京城,我两兄弟自当请尊驾到我主人家中,赔罪道
谢。”冒浣莲知道“交浅言深”,乃是江湖大忌,也就不再追问下去。至于孟坚,则一路默
不作声,兴趣累然,虽然满腹疑团,却不愿开口说话。
走了十多天,到了北京,桂仲明见城墙高峻,西山巍峨,‘营殿连云,屋宇相比,端的
是雄伟壮丽,’气象万千。他久处深山,几曾见过如此景象。正自心胸舒畅,眼花撩乱之
际。忽听得孟坚冷冷问道:“陆大爷,镖已押到京城了,请问在哪里交卸?”陆明扬鞭一
笑,说道:“纳兰相府!”
孟坚吃了一惊,反问道:“纳兰相府?”陆明又微微笑道:“正是纳兰相府。”孟坚沉
着眼道:“那么两位是相府的教师爷了。”陆明陆亮同声说道:“不敢!”孟坚心中愤怒,
口里可不敢说出来。陆明何等老练,早已看出,急忙陪话道:“不是我兄弟俩故意戏耍老
哥。这是我们相府师爷的主意,我们只是依令而行。”冒浣莲问道:“那么这三十六位少
女,也是相爷买的了?”陆明道:“正是”相府的师爷叫我们出面,央求南京的童镖头,转
请贵镖局保护,就是怕路上出麻烦,所以借你们的镖旗镇压一些不三不四的小强盗。”孟坚
“哼”了一声,想道:“原来你们只是把我们看做纸糊的姜太公,顶看不顶用,只可用来吓
小鬼的,真正碰到硬把子,还得你们两兄弟出阵,所以你们不动声色地跟在车旁。只可惜真
碰到硬把子时,连你们俩也抵挡不住。”他拨转马头,拱拱手道:“按规矩,我们该到镖主
家里交卸,但相府门高,我辈校厚可不敢进去。两位教师替我们美言一句,这镖你们自己去
押回吧,我孟坚领情。说罢,对桂冒二人,再深深一揖,表示谢意。不听劝阻,拨马便走。
他心中对二陆和童镖头都很不满,只是深深感激桂冒二人。
桂仲明见他负气而行,心中暗道:“这人倒也是个血气男子。”他拉着冒浣莲正想告
辞,陆明却又上前拦阻道:“这次多得两位兄台出手、小弟交浅言深,如两位兄台尚未有落
足之处,就请到相府里去谋个差事如何?”桂仲明怫然不悦,几乎就要发作,不料冒烷蓬却
是喜形于色,连声笑道:“多谢两位教师爷关照,我们也不客套推辞了,若然得在相府安
身,那可是求之不得!”桂仲明猛然会意,立刻装出笑容,连声道谢。
大车在京城街道上长驰而过,向相府前行。路上冒浣莲再问相府买这三十六个少女干
嘛?陆家兄弟这时已把两人当做自己人,不再隐瞒,告诉他们道:“这三十六个少女都是相
爷暗中请人在苏杭两地搜买的,有些是出名歌女,但大多数是贫寒人家的标致女儿。也难为
买的人选得个个都是这样如花似玉。至于为什么买的,那我们可不知道了。”
列位看官,你道是为什么买的,说起来却有一段故事。原来纳兰容若虽是当时第一才
子,尤以向名冠于全国,他的父亲纳兰明珠,却是个不通文墨,庸俗不堪的人。他仗着是宗
室内亲,又善奉承,从部曹微职一直升到当朝的大学士(宰相)。他见顺治和康熙两个皇帝
都很注重文学,便暗地里招纳了许多文人供养在家,做了许多文章,冒充是自己做的,献进
宫去,博取皇帝欢心。纳兰容若自幼在许多人才熏陶之下,加以天资聪敏,因此年纪轻轻,
便成一代才子。康熙皇帝和他年龄相差不远,见他如此才学,宠爱异常。因此有人说,明珠
之能做到大学士,得他儿子之力不少,可算是官场一件异事。
有一天纳兰明珠陪着康熙在西书房闲话,说起在庄子南华经里的一段故事,记不清楚,
叫内监取书来查,那内监错拿了老子的道德经,康熙跺着脚骂道:“蠢虫!”又叹口气对明
珠道:“这班蠢物真是讨厌,从来说的‘红袖添香夜读书’多么有趣。朕富有四海,就是缺
乏那么几个冰雪聪明的女孩替朕添香夜读。想那南唐李后主,虽是亡国之君,却有大小周
后,娴熟同章,精通音律,风流韵事,万古流传,朕反而比不上他呢!”明珠听了,因事涉
内廷,不敢作声,但心中却有了一个打算。
明珠回府之后,想起苏杭州,山川秀美,灵气所薰,素多美女,立刻打发家人到苏杭一
带挑选那些体态苗条,面貌清秀的标致女孩儿,准备收在府中,请文人学士教会诗书,琴师
舞娘训练歌舞。训练成功之后,再偷偷献给皇上。但明珠为了沽名钓誉,不敢公然以相府之
名,请地方官派兵护送。因此,才由相府的师爷定下计策,叫陆明、陆亮两个武土出面,转
请武威镖局,护送来京。
陆明陆亮将三十六名少女,送到相府之后,明珠自然十分高兴。但因他一心盘算怎样训
练的事情,对陆明陆亮保荐桂冒二人,却不耐细听下去,随便把手一挥,说道:“既然你有
两个朋友要进来,就安插他们在园子里看园吧。”这个差使,等于仆役,两陆对桂冒说及,
都觉不好意思,却不料二人一口就答应了。
桂冒二人进了相府之后,一心想见纳兰容若,好探听张华昭的消息,不料一连两三个
月,都没见着。看守花园,又不能随便出去,闷得桂仲明什么似的。冒浣莲虽然不时安慰
他,但想起吴三桂举事之后,外头大局不知如何,亦是不禁心焦。
春来春去,转瞬到了榴花照眼的五月,一日清晨时分,桂仲明被遣去监督修理园子的工
人,冒浣莲一人独自在花径徘徊。不知不觉,通过假山石洞,来到了园子深幽之处,只见林
木葱郁,奇花烂漫,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两边飞楼插空,雕栏绣槛,皆隐
于山坳树梢之间,景色美丽极了,也幽雅极了#喊浣莲心中暗道:“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
家。这话说得果是不错!”正呆想间,忽听得有音乐之声远远飘来。她不觉循着乐声寻去,
绕过几处假山,只见面前豁然开朗,一面水平如镜的荷塘横在面前,池搪上千百朵红莲,都
已开放。四面红莲围绕中,池中心又有几十朵特别盛开的白莲,宛如累衣仙女,立在水中
央,池塘周围有白石为栏,池上有小桥九曲,蛾蜒如带,池中的一个小享上面有几个舞娘翩
翩起舞,亭中有一个少年公子,独自弹琴。那几个舞娘,就随着琴声,且歌且舞。
冒浣莲妙解音律,远听琴声,只觉一片凄苦情调,不禁呆了心想:纳兰容若富贵荣华已
到了顶点,年纪轻轻,才名绝代人更是古今罕见,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不觉步上小桥,
向池塘中央的享子走去。走到一半,亭上歌声嘎然而止。只听得纳兰容若说道:“这一首不
宜合唱,只宜清歌,紫菊你给我按谱唱吧。”说罢,又弹起琴来,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走下小
桥。
冒浣莲听得“紫菊”二字,觉得这名字好熟,正思索间,琴声已起,其声凄苦,比前更
甚,宛如三峡猿啼,驳人夜泣。一个少女,面向纳兰,背向浣莲,按谱清歌。歌道:
“瞬息浮生,保狐如斯,低徊怎忘?记绣塌闲时,并吹红圃;雕栏曲处,同倚斜阳。梦
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飘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
结绸缀,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歌声方停,一声裂帛,琴弦已断了几根。纳兰容若推琴而起,叹了口气。冒浣莲听得如
醉如痴,心想:“怪不得我一进园子里来,就听得人说,纳兰公子是个痴情种子,他夫人已
死了一年,他还是这样哀痛。这首悼亡词真是千古至性至情的文字!”她咀嚼“梦好难留,
诗残莫续。”几句,想道:“难道年少夫妻,恩深义重,真是易招天妒吗?”想到这里,不
禁心里笑道:“怎的这样容易伤感,我和仲明就是一对无生爱侣。”她想着想着,自觉比纳
兰容若“幸福”多了。
这时那个歌女回转头来,见冒浣莲站在享前,忽然“咦”的一声,低低叫了出来。冒浣
莲一看,认得她就是当日自己在大车上救出的少女,怪不得名字这样熟。冒浣莲急忙向她打
个眼色,跨进享来。
纳兰容若听得紫菊低叫,抬起头来,见一个俊俏少年,卫士装束,不觉也有点惊诧,问
道:“你是谁?你喜欢听琴?”冒浣莲道:“我是看园的。公子,你这首‘沁园春’做得好
极了,只是太凄苦了些。”纳兰容若奇道:“你懂得词?”冒浣莲微微一笑,说道:“稍微
懂得一点。”纳兰容若请她坐下,问道:“你觉得这词很好,我却觉得有几个字音好像过于
高亢,不切音律。”冒浣莲道:“公子雅人,料不会拘泥于此,主代之向,先行音乐,而后
按声填词,尤以周美城、姜白石两大词家更为讲究?但其辫病却在削足适履,缺乏性灵,所
以苏(东坡)辛(弃疾)出,随意挥洒,告成词章,倚声一道,大增光彩。但有时却又伤于
过粗。公子之词,上追南唐后主,具真性情,读之如名花美锦,郁然而新。又如碧海澄波,
明星皎洁。何必拘泥于一字一音?”纳兰容若听得铮圆了眼!
冒浣莲对词学的见解和纳兰容若完全一样,令纳兰容若惊奇的是:以冒浣莲这样一个
“看园人”的身份,居然讲得出这番话来。他不禁喜孜孜地拉起冒浣莲的手,说道:“你比
那些腐儒强得多了!怎的却委屈在这里看园?”冒浣莲面上发热,紫菊在旁边“嗤”的一声
笑了出来,冒浣莲不自觉地把手一摔,纳兰容若只觉一股大力推来,蹬!蹬!蹬!连退三
步,连忙扶着栏杆,定了定神,笑道:“原来你还有这样俊的功夫!”他还以为冒浣莲怀才
不遇,所以故意炫露,文的武的都显出一手。
冒浣莲一摔之后,猛的醒起,自己已扮成男子,却还不自觉的露出女儿本相,岂不可
笑?纳兰容若又道:“我有一位书僮,也像你一样,既解词章,亦通武艺。你有没有功夫?
我倒想叫你和他见一见面。”冒浣莲大喜,连忙答应。纳兰容若洒脱异常,携着她的手,步
下小桥。他是把冒浣莲当朋友看待,以相国公子和“看园人”携手同行,在当时可是个震世
骇俗之事。
冒浣莲见他纯出自然,就让他牵着自己的手,走出享子。
两人走出亭子,转过山坡,穿花拂柳,盘旋曲折,忽见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
上面异草纷垂,把旁边房屋悉皆遮住。那些异草有牵藤的,有引蔓的,或垂山岭,或穿石
脚,甚至垂檐挂柱,索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幡屈,幽香阵阵,扑入鼻观,比刚
才的荷塘胜地,更显得清雅绝俗,冒浣莲赞叹道:“这样的地方,也只有像公子这样的人才
配住。”纳兰容若骤遇解人,愁怀顿解,兴致勃勃地替她解释:那牵藤附葛的叫“藤萝薛
荔”,那异香扑鼻的是“杜若衡芜”,那淡红带软的叫“紫会青芷”这些异草之名,都是冒
浣莲在“离骚”“文选”里读过的,却一样也没见过,这时听纳兰容若一一解释,增了不少
知识。
两人一路清谈,不知不觉穿过藤蔓覆绕的游廊,步入一座精雅的清厦。这间大厦,连着
签棚,四面回廊,绿窗油壁,群墙下面是白石台阶,凿成朵朵莲花模样,屋子里是大理石砌
成纹理,门栏窗户,也都细雕成时新花样,不落富丽俗套。四面香风,穿窗入户。纳兰容若
说道:“在这望煮茗操琴,焚香对奕,当是人生一乐。”说罢拍了几下手掌,唤出几个书
傻,说道:“上去请昭郎来。”不一会上面下来一个英俊少年,冒浣莲一眼瞧去,正是当日
在五台山相遇的张华昭,只是他比前略为清瘦,从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