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地虎





  可是任他如何祈求,老人竟如已死,神色不动。
  郭飞鸿一身功力,早已今非昔比,祈祷过后,缓缓抬起头来,瞥目之下,心头一凛,目光凝神而注。
  他此时方才发现了“云海老人”眉心的红珠,剑眉一皱,倏忽站起,缓缓伸出右手,搭在老人腕脉之下。
  一试之下,郭飞鸿心胆突寒,老人竟已自封血脉。移近坐垫,他看出了毛病所在,已试出来该如何办理。
  不过他却有些犹豫难决了。
  自身功力,是否能将老人眉心所中“白腊虫汁”提出提净,实在没有把握,可是若再不动手,老人势必就此而死!
  想过多时下了决心,返身将门紧紧扣合。
  接着,他在老人对面,跌坐下来,提气调元进入忘我之境。
  不知过了多久,他周天运行已毕,自动醒来。
  他肃穆地向老人合十祝祷,然后开始以掌贴向了老人眉心,他十分沉静,但更十分谨慎。
  约有顿饭光景,郭飞鸿始有了感触,一口真气提聚丹田,不能急进,更不能退,缓慢地以气引气吸住了虫汁!
  盏茶时候,郭飞鸿头上,已现热气,额头汗凝如珠。
  自第一滴汗珠,从额而颊而耳滚落后,汗珠就结成了串,那热气,如蒸笼水沸,若初秋晨雾,没个休止。
  郭飞鸿的脸色变了,由先时的安祥,转为微红,再转朱色,又转浅灰、深灰而渐黄渐枯……
  他那口真气,已提不住了,但他有了感应,那白腊虫汁,已将由老人眉心伤处吸出,它很近了很近了!
  近到也许只有数寸,不!也许仅有寸许。
  可是真气已难济,他渐觉昏沉、窒息,若勉强挣扎下去,虫汁未必能够吸出,他却势将脱力而死!
  他想放弃,也是实在无能为力了,在这刹那,人天身灵交战下,良知胜过私欲,仁忍忘怀安危,全力施为!
  轰的一声,他知觉顿失……
  醒来,睁眼,惊咦一声,如坠幻梦!
  他,依然端正跌坐老人对面。
  老人,脸上的油泥、污垢,真怪,早已消失无踪。
  再注目,妙呀!
  老人,不!如今已是宝相庄严的佛祖了。
  那三千蓬结的烦恼丝,就落在身前地上,老人何时成戒?何时落发?何时……这一切岂非是梦?
  梦?未必,他记起了老人眉心的红珠。
  红珠已失,却钉着根状如小小牙笺的木针!
  郭飞鸿摇摇头,记起自己脱力频殆的事,于是提聚真气相试,那时一口真气提起,人竟倏忽缓缓飘了起来!
  他大惊失色,哎呀出声,立刻嘭的一声又摔坐地上。
  怪!怪!怪!
  他一连哦了三个怪字。
  岂料跌坐正中,宝相庄严的老人,却低沉地开口道,“怪吗?不,一点也不怪!”
  老人开了口,郭飞鸿才想起礼数,才待合十,哪知老人已很快地挥手阻止了他,以沉静的口吻道:“施主,我当不得你的礼数!”
  郭飞鸿一愣,道:“老佛祖……”
  老人却合十接口道:“阿弥陀佛,施主请安静,听老衲再说当年。”
  郭飞鸿傻傻地看着老人道:“不,弟子自蒙指点,总算将花、石二老怪擒住,不料江湖经验不足,中了宵小的暗算,使……”
  老人一笑道:“施主,这件事过去了!”
  郭飞鸿啊了一声道:“可是老佛祖初意,却是令弟子……”
  老人手一挥道:“施主说,老衲也要说,怎能说得清楚,老衲留世已不久,施主遭遇种种,老衲尽知,现在可否先听老衲几句?”
  郭飞鸿颔首道:“是,弟子恭听。”
  老人道:“老衲自觉已通吾圣,错将因果推断,结果却大大出乎意外,多说施主未必能懂,还是简单些说明内情吧。”
  “老衲发下宏愿,不能收下花、石二魔,永不正果,坐关灵山,只待有缘,这就是从前初见施主时的一切。
  “其实早在十年前,我祖已有谒示,惜老衲虽悟其然,仍未识解其所以然,因致一谬万里。
  “自施主与老衲相会去后,老衲魔难突降,石秀郎竟骗得铁娥,代他潜进山房,暗算了老衲……”
  郭飞鸿闻言大惊,道:“啊,有这等事!”
  话说出口,才想起昔日铁娥种种可疑地方,不由长叹出声!
  岂料老人微微一笑,道:“施主不必忧天,听老衲话完,铁娥不知那人就是石秀郎,又因天性刚愎,遂潜进山房,得手而去!
  “不过老衲早已练成‘断血止脉’的神功,所以三支白腊虫汁针,有两支没能生效,只眉心一针化去。
  “但老衲功力己到念动功达的地步,对眉心化去的虫汁,逼成一个血球,并封死各穴,使其无法串行。
  “可是虫汁十分厉害,若再迟数日,就算虫汁仍难攻破穴脉归入心房,但封闭的经脉已死,则老衲也就走火坐僵了!”
  郭飞鸿看了老人一眼,道:“佛祖慈悲,还望能给铁娥一个恕罪的机会!”
  老人闻言,哈哈一笑道:“不用不用,她何罪之有?”
  郭飞鸿眉一拧,老人又一笑道:“铁娥暗算我走后,我始真入灵境而与佛通,顿悟似此魔劫,为何没有先兆,原来这正是因果之报!
  “多说了,事玄难信,总之,如今铁娥戾气已化,而老衲,正果在望,未完善功,我佛都已交托给施主你了!”
  郭飞鸿怔然道:“交给弟子?弟子何德何能……”
  老人正色道:“可知佛祖渡化九魔事?”
  郭飞鸿颔首道:“弟于听说过。”
  老人嗯了一声道:“很好,如今,我佛已将大法,躯体分开,老衲现在已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而施主,却能功降万魔!”
  郭飞鸿道:“这怎么会?怎么能?”
  老人一笑道:“老衲百年武功,已注贯施主一身,何不能也?”
  郭飞鸿骇然道:“这……这是……弟子……”
  老人接口道:“施主非佛门中人,但却能光扬普大我佛宏旨,三世前,施主乃老衲师弟,曾为老衲失力脱元而亡!
  “今世,因因果果总相结解,还我‘大自在’,去你‘无心缚’,郭施主,时间真的不多了,请听仔细。
  “老衲话罢,此身即隐于关内,不再出现,此室,此团,则交施主暂用,再年余后,又当三年关期,施主要代老衲见见故人!”
  郭飞鸿诧然道:“故人?是谁?”
  老人笑道:“届期,凡有缘者,无不齐至!”
  郭飞鸿道:“那时弟子该如何应付?”
  老人双目射着祥光,道:“很简单,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郭飞鸿半知不解地问道:“那花明和石秀郎也会来?”
  老人嗯了一声道:“他俩是吟这一曲的最后人物,怎会不到!”
  郭飞鸿仍然不解,道:“这怎会是曲子?什么曲子?”
  老人肃穆的说道:“龙归沧海去,吾人吟此曲!”
  郭飞鸿道:“这太不实落,太玄虚了!”
  老人哈哈朗笑出声道:“好话,好一句‘不实落’,好一句‘太玄虚’!”
  老人话罢,扫了郭飞鸿一眼,突然问道:“施主姓什么?”
  郭飞鸿真傻了,道:“佛祖您是……”
  老人接口道:“施主称我声‘云老人’,老衲已生受多了!”
  郭飞鸿应一声是,道:“云老,您怎会突然问及弟子姓氏呢?”
  云老人不答,竟又问道:“告诉老衲!”
  郭飞鸿无奈,道:“弟子姓郭。”
  云老人一笑道:“怎知姓郭?”
  郭飞鸿道:“先父姓郭,先祖也姓郭,郭是弟子寒家传姓!”
  云老人头一摇道:“传姓的人呢?”
  郭飞鸿道:“年月久远,自是皆已亡故。”
  云老人头又一摇道:“多少年才是久远,又多少年才算短暂?人若是人,生何必死?
  生若必欲死,死又何必生?”
  郭飞鸿更像坠入五里雾中,无法答话了!
  云老人突又问道:“施主,二加二是几?”
  郭飞鸿不由地回答道:“是四!”
  云老人摇一摇头道:“它为什么是四?”
  郭飞鸿道:“两个加上两个,当然是四个……”
  云老人看着郭飞鸿道,“施主应该明白,二是什么?二是代表两个吗?二为什么就代表两个,是谁始作俑,把二来代表两个的?
  “告诉你施主,是人!人!二这个数字,毫无义意,说它代表三百,也行,说它代表半个,又有何不可!
  “但它现在仅仅代表二,这并非它本身喜欢的,而是人为的,天下凡人为的事,都能更迭!”
  “所以,人,假如在最早最早的时候,自称不是人,而是‘云’或‘山’或‘狗’或‘猫’,那现在,叫人是云、是狗、是猫都行,不过如今却只叫人!
  “好了,连人的称讲,都是由人自身来起的,那人的姓氏,又何尝不然,若能勘破这关,石头无异是人,人也无异是水,人无生,人无死,人相传物相延,千年,万年……”
  一番话,使郭飞鸿懂了不少,但也糊涂了不少!
  云老人在话声一顿后,又道:“现在你不会全懂,总有一天,当你觉得突然对这世界人间变得陌生了,那时你也就懂得这一切了!
  “我去了,我去了有你,早早晚晚,你也要去的,你去了还有继承人,施主,多结些善缘吧!”
  话罢,郭飞鸿手中多了那支蜡针,尚未想起该问些什么,一声轻响,云海老人的宝座,已飞移向壁中,接着石壁一合,没了踪影!
  龟山山角下那条山道上,今朝令人应接不暇!
  明朝日出前,时届“云海山房”三年一期的“开房”正日!
  当年,“云海山房”开房大典,不知吸引过多少武林豪客奇人异士,但真能找到这个地方的人,却少而又少!
  如今,不知是秘密已泄,抑或是有人有心为之,“云海山房”所在地,已是众人皆知了。
  不但如此,今年“开房”盛典,还和往日三年一次的大典不同,据说这是“云海老人”最后一次选择有缘。
  还有不同的是,“开房”前半年,海禅大师和灵哥儿,都在隔空恭聆了老人的谕示,要他们一破往例。
  那最外面的一大间石室,及左右早有的各大小间石屋,合成为了招待各方与会施主的宿处!
  但却有个规定,不供伙食。
  既然不供伙食,自是来人要带粮登山了,但“老人”有谕,所携粮食,不能有半点荤腥之物!
  “云海老人”的声威,不虑来人敢不恭敬从命。
  昔日“开房”,只待有缘,今年例外,谁全能来!
  因此事传天下,震惊了武林。
  “开房”前一天,除左方十间小石屋和右方十间,各早留起了三间外,现在早已都住满了各方英豪大侠!
  外面大石室,除正中隔出了条走道外,左是专为招待三清门下,右是各方寺院僧人坐息之所。
  如今,只说龟山之阴的一片树林!
  林中,有座石亭,相传此为晋时圣僧讲道处。
  亭中,石团一大四小,围成圆形。
  现在,正中大石团上,摆着酒肴,面面相对的两个小石团上,各坐着个模样衣衫都十分古怪的人!
  他们不是别人,就是每次见面,谁都想把谁生生宰掉的“花明水石秀”,老怪花明和石秀郎。
  奇怪的是,今天他们竟像好朋友般,共坐共饮共谈!
  这般怪事,必有天大的原因,让我们仔细听听!
  花明喝了口酒,开了话匣子,道:“臭石头,你怎么说?”
  石秀郎明知故作不解,道:“什么事?怎么说?”
  花明哼了一声道:“你不是说,老秃头、老小子,被你巧用铁娥,在他眉心中打进一支‘白蜡虫汁针’吗?现在……”
  石秀郎接口道:“那错不了,铁娥这狗丫头不敢骗我!”
  花明嗤笑一声道:“不敢骗你还骗哪个傻蛋!”
  石秀郎大怒,骂道:“狗花子,你骂谁?”
  花明看了石秀郎一眼,道:“少来这一套,咱们谁全不怕谁,吹胡子瞪眼睛何必!”
  石秀郎也泄了怒气,道:“告诉你,铁娥不敢骗我就是不敢骗我!”
  花明一笑道:“好,就算那丫头片子骗了小狗!我说臭石头,那‘白蜡虫汁针’中人眉心,这人可还能再活动吗?”
  石秀郎摇头道:“休想,除非真是神仙!”
  花明道:“很好,可是现在老秃贼明天又‘开房’了,怎么说?”
  石秀郎嘿嘿两声道:“我看那是唬事!”
  花明哼了一声道:“唬事?你可真会‘醉死也不认这壶酒钱’,你也不想想,今年他不但‘开房’,还破例普渡有缘,这能唬事吗?”
  石秀郎怪眉毛一抖,道:“花子,我问你句话,咱们现在坐的是什么地方?”
  花明想都不想道:“龟山之阴呀!”
  石秀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