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剑(新修版)





  袁承志左足横扫,右掌呼的一声迎面劈去,何铁手伸右手挡架,猛见袁承志这一掌来势奇劲,若是双掌相交,即使对方中毒,自己的手掌也非折断不可。瞬息间手掌变指,微微向上一抬,径点袁承志右臂“曲池穴”。这一指变得快,点得准,确是高招。
  袁承志叫道:“好指法!”左掌斜削敌颈。他知何铁手虽然掌上有毒,却害怕自己掌力沉猛,拳法一变,使出师门绝艺“破玉拳”来。这路拳法招招力大势劲,刘培生号称“五丁手”,尚且挡不住他五招。何铁手武功虽高,究是女流,见他一拳拳打来,犹如铁锤击岩、巨斧开山一般,哪敢硬接?她本来脸露笑容,待见对方拳势如此威猛,不禁凛然生惧,展开腾挪小巧之技,游斗闪避,心中钦佩之极。只盼乘机钻研,学得他神妙武功中的一招半式,或是看破关窍所在,盍因对方变招太奇,只一瞥之间。又已变成另一招。何铁手心痒难搔,只想跪下来,求道:“师父,请你教我这一招!”
  袁承志乘她退开半步之际,左掌向上抬护颈,右拳猛的“石破天惊”,向身旁锦衣毒丐齐云璈身上打去。齐云璈叫道:“来得好!”张手向他拳上拿去,只要手指稍沾他拳头,剧毒便传了过去。袁承志哪容他手指碰到,身子微蹲,左手反拿住他的衣袖,恼恨此人凶蛮狠辣,以毒掌伤人,右足往他脚后回钩,左足一腿已踹在他右足膝盖下三寸处,喀喇一声,齐云璈膝盖登时脱臼,委顿在地。
  ……他们就向你下手。”程青竹道:“多半是这样。”承志问道:“程帮主……”向青青瞥了一眼,便不说下去了。青青道:“怕什么?我代你问好啦!程帮主,你受了伤,你徒儿阿九知道么?她来瞧过你没有?”程青竹摇摇头。青青又问:“要不要我派人去通知她?”
  程青竹又摇摇头。青青转过头来,向承志双手一摊,耸了耸肩。承志心中确正想到阿九,不知青青何以如此机灵,一猜便猜个正着。
  忽然一名家丁进来禀报:“金龙帮的焦大姑娘要见袁相公。”青青秀眉一蹙,愠道:“她来干什么?”袁承志道:“请她进来吧!”家丁出去领着焦宛儿进来。
  她走进厅,跪在袁承志面前拜倒,伏地大哭。袁承志见她一身缟素,心知不妙,忙伸手扶起,道:“焦姑娘快请起,令尊他老人家好么?”焦宛儿哭道:“爹爹……给……给闵子华那奸贼害死啦。”袁承志问:“他……他老人家怎会遭难?”
  焦宛儿从身上拿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打了开来,露出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刃身上还残留着乌黑的血迹。袁承志连着布包捧起匕首,见刀柄上用金丝镶着“仙都门下子字辈弟子闵子华收执”几个字,显是仙都派师尊赐给弟子的利器。
  焦宛儿哭道:“咱们到了马谷山,安顿好了以后,爹爹在应天府有事要办,禀明了孙仲寿叔叔,我跟着爹爹一起回家,在徐州府客店里住宿。第二日爹爹睡到辰时过了,还不起来,我去叫他,哪知……哪知……他胸口插了这把刀……袁相公,请你作主!”说罢嚎啕大哭。
  青青本来对她颇有疑忌之意,这时见她哭得犹如梨花带雨,娇楚可怜,心感难过,把她拉在身边,摸出手帕给她拭泪,对袁承志道:“大哥,那姓闵的已应承揭过这个梁子,怎么又卑鄙行刺?咱们可不能善罢干休!”
  袁承志胸中酸楚难言,想起焦公礼的慷慨重义,不禁流下泪来,隔了一阵,问道:“焦姑娘,后来你见过那姓闵的么?”焦宛儿哽咽道:“我见到爹爹不幸遭难,立即传迅回马谷山。孙仲寿叔叔派遣金龙帮旧部,赶到徐州来听我号令,为爹爹报仇。我们一路追赶那姓闵的,昨天晚上追到了顺天府。”青青叫道:“好啊,他在北京,咱们这就去找他。妹妹你放心,大伙儿一定给你报仇。”程青竹、沙天广等早已得知袁承志在南京为焦闵两家解仇的经过,这时听得闵子华如此不守江湖道义,都是愤慨异常。沙天广道:“闵子华是什么东西,沙某倒要斗他一斗。”
  焦宛儿向众人盈盈拜了下去,凄然道:“要请众位伯伯叔叔主持公道。”
  程青竹一拍桌子,喝道:“闵子华在哪里?仙都派虽然人多势众,老程可不怕他。咱们‘金蛇三营’早已是一家人了。”
  焦宛儿道:“爹爹逝世后,我跟几位师哥给他老人家收殓,灵柩寄存在徐州广武镖局。一面搜寻闵子华的下落。总是爹爹英灵佑护,没几天河南的朋友就传来讯息,说有人见到那姓闵的奸贼从河南北上。金龙帮内外香堂众香主一路路分批兜截,曾交过两次手,都给他滑溜逃脱了。侄女儿不中用,还给那奸贼刺了一剑。”
  袁承志见她左肩微高,知道衣里包着绷带,想来她为父报仇,必定奋不顾身,可是说到武功,自是不及仙都好手闵子华了。
  焦宛儿又道:“昨天我们追到顺天,已查明了那奸贼的落脚所在。”青青急道:“在哪里?咱们快去,莫给他溜了。”焦宛儿道:“他住在西城傅家胡同,我们帮里已有一百多人守在附近。”袁承志微微点头,心想:“她年纪虽小,办事精明干练。这次金龙帮倾巢而出,杀闵子华插翅难逃。”焦宛儿又道:“刚才我在大街上,遇着一位泰山大会中见过面的朋友,才知袁相公跟各位住在这里。”
  沙天广大拇指一翘,说道:“焦姑娘,你做事周到,闵子华已在你们掌握之中,你还是来请盟主主持公道,好让江湖上朋友们都说一句‘闵子华该杀’,好!”
  袁承志问道:“预备几时动手?”焦宛儿道:“今晚二更。”她把匕首包回布包。青青道:“妹子,待会你还是用这匕首刺死他?”焦宛儿点了点头。
  袁承志想起焦公礼一生仗义,到头来却死于非命,自己虽已尽力,终究还是不能救得他性命,为德不卒,心下颇为歉咎。金龙帮已入了“金蛇三营”,自己义不容辞,要挑起这副担子。闵子华暗中伤人,理应遭报,但这事要做得让仙都派口服心服,方无后患。
  各人用过晚饭,休息一阵,袁承志带同程青竹、沙天广、哑巴、胡桂南、洪胜海五人,随着焦宛儿往傅家胡同而去。青青、铁罗汉两人受伤,不能同行,单铁生自行回家养伤。青青连连叹气,咒骂何铁手这妖女害得她动弹不得。
                           
                                                                                                                                          
                               第十六回 石冈凝冷月 铁手拂晓风
    众人来到胡同外十余丈处,焦公礼的几名弟子已迎了上来,说闵子华和他师弟洞玄道人在屋里说话。众人见袁承志出手相助,精神大振。
  焦宛儿问袁承志道:“袁相公,可以动手了么?”袁承志道:“叫大伙守在外面,咱们几个人先去一探。”焦宛儿道:“好!”低声对众帮友吩咐几句,和袁承志等跃进墙去。焦宛儿轻功较差,落地时脚下微微一响,屋中灯火忽地熄灭。焦宛儿知道仇人已经发觉,不能再探到什么,轻轻一声呼哨,突然四周屋顶到处都探出头来。焦宛儿叫道:“姓闵的,出来瞧瞧,是谁来啦!”屋中人默不作声。焦宛儿道:“点了火把进去!”
  金龙帮四名帮友取出火折,点着带来的火把,昂首而入,旁边四名帮友执刀卫护。突然啪啪啪数声,四根火把打灭了三根,两条黑影从众人头顶飞跃而过。金龙帮帮众一涌而上,四下围住,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火把增燃,将一个大院子照耀得如同白昼。
  闵子华和洞玄道人知落重围,两人背靠背地拼力死战,转瞬间把金龙帮帮众刺伤了六七人。伤者一退下,立即有人补上。
  再斗一阵,闵子华和洞玄又伤了三四人,但洞玄左臂也已受伤。他剑交右手,舍命力战。两仪剑法本是他使左手剑,闵子华使右手剑,左右呼应,回环攻守。现下两柄都是右手剑,威力立减。斗不多时,洞玄与闵子华身上又各受了几处伤。
  袁承志在旁观战,心想:“一命还一命,杀闵子华一人已经够,不必让洞玄也陪在这里。”眼见两人便要丧命当地,踊身跳入圈子,登时金光闪动,呛啷啷一阵乱响,不但洞玄与闵子华手中长剑被金蛇剑削断,金龙帮诸人的兵刃也有七八柄断头折身。
  众人出其不意,都是大吃一惊,向后跃开。
  袁承志不意此剑竟有如斯威力,连自己也是一呆,心想这都是各人趁手的兵器,自己不过要双方罢手停斗,不料竟削坏了多件兵刃,好生不安。
  这时闵子华和洞玄全身血迹斑斑,见袁承志到来,更知无幸。洞玄把断剑往地下一掷,惨笑道:“我师兄弟不知何事得罪了阁下,如此苦苦相逼?”翻手从腰间摸出一柄匕首,猛往自己胸膛上插去。袁承志左掌如风,在他胸前轻轻一推,右手已拿住他手腕,夹手夺过匕首,火光下一看,见匕首和闵子华刺死焦公礼那一柄全然相同,柄上刻着“仙都门下子字辈弟子洞玄收执”一行字。
  洞玄铁青了脸,喝道:“好汉子可杀不可辱。我学艺不精,不是你对手,死给你看便了。快把匕首还我!”袁承志怕他又要自杀,将匕首往腰里一插,正色道:“待得料理清楚,自然还你。”洞玄大怒,叫道:“你要杀就杀,不能如此欺人!”说着劈面一拳。袁承志侧身避开,愕然道:“在下何敢相欺?”洞玄凛然道:“这把匕首是本派师尊所赐,宁教性命不在,也不能落入旁人手中。”袁承志一楞,疑云大起,心想这匕首既然如此要紧,闵子华怎能于刺杀焦公礼后仍留在他身上,却不取回?当下将匕首双手奉还,说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要请教道长。”洞玄接过匕首,听他说得客气,便道:“请说。”
  袁承志转过身来,对焦宛儿道:“焦姑娘,那布包给我。”焦宛儿递过布包,手握双刀,紧紧监视闵子华。袁承志打开布包,露出匕首。闵子华和洞玄齐声惊呼。金龙帮帮众眼见凶器,想起老帮主惨死,目眦欲裂,各人逼近数步。
  闵子华颤声道:“这……这……这是我的匕首呀?你从哪里得来?”伸手来取。袁承志手一缩。焦宛儿单刀挥出,往闵子华手臂砍落。闵子华疾忙缩手,这刀便没砍中。焦宛儿待要追击,袁承志伸手拦住,说道:“先问清楚了。”焦宛儿停刀不砍,流下两行泪来。
  闵子华怒道:“当日我们在南京言明,双方解仇释怨。金龙帮为什么不顾信义,接连几次前来伤我?你叫焦公礼出来。咱们三对六面,说个明白。姓闵的到底哪一点上道理亏了……”他话未说完,金龙帮帮众早已纷纷怒喝:“我们帮主给你害死了,你这奸贼还来假撇清!”闵子华和洞玄都大吃一惊,齐声道:“什么?焦公礼死了?”
  袁承志见二人惊讶神色,不似作伪,心想:“或许内中另有别情。”问道:“你真的不知?”闵子华道:“我把房子输了给你,没面目再在江湖上混,便上开封府去,要跟掌门大师兄水云道长商量,哪知师兄没会到,途中却不明不白地跟金龙帮打了两场。焦公礼好端端的,又怎么会死?”焦宛儿听他这么说,也瞧出情形有点不对,哽咽道:“我爹爹……是给……给人用这把匕首害死的……就算不是你,也总是你的朋友。”闵子华恍然大悟,道:“嗯,嗯,这就是了。”焦宛儿喝道:“什么这就是了?”闵子华要待分辩,结结巴巴的却又说不明白。金龙帮众人只道他心虚,声势汹汹地又要操刀上前。
  洞玄道人接过闵子华手中半截断剑,掷在地下,凛然道:“各位既然要让焦帮主的大仇永远不能得报,让真凶奸人在旁暗笑,我师兄弟饶上这两条性命,又算什么?”挺起胸膛,束手就戮。众人见他如此,面面相觑,一时倒拿不定主意。
  袁承志道:“这样说来,焦帮主不是闵兄杀的?”闵子华道:“姓闵的出于仙都门下,也还知道江湖上信义为先。我既已输给你,又知有奸人从中挑拨,怎会再到南京寻仇?”袁承志道:“焦帮主不是在南京被害的。”闵子华奇道:“在哪里?”袁承志道:“徐州。”洞玄道:“我师兄弟有十多年没到徐州啦。除非我们会放飞剑,千里外取人首级。”袁承志道:“此话当真?”洞玄伸手一拍自己项颈,说道:“杀头也不怕,何必说假话?”
  焦宛儿道:“那么这柄匕首从何而来?”洞玄道:“我这时说出真相,只怕各位还不相信。现下我带你去个地方,一看就知。”闵子华急道:“师弟,那不能去。”洞玄道:“口说无凭,须有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