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索缚龙





    姜步虚穿了一袭宽大的灰袍,出现在灯火通明的内堂中,脚下沉重,走一步便传出
重踏方砖地的声浪,有意让内室的人听到。
    “啪哒!”他一掌拍碎了一盏悬在壁间的大灯笼。
    “再不出来,堂中每一样家具保证全碎!”他的大嗓门也震耳欲聋:“早晚你是非
出来不可的,我不信你能躲在内房的床上,抱着老婆躲在被子底下,向老婆拍胸膛,保
证你是男子汉大豆腐,说不出来就不出来!”
    宅中房舍甚多,连厢叠院内外分明,外宾不论男女,都不可能冒失地往内院里闯。
    何况距外院和客院都相当远,内院的声息不易外传。
    他在内堂大吼大叫,堂后内室里的人,那能装聋作哑不出来?
    总不能情急发信号,要爪牙或宾客闯入内堂救命。
    五、六盏明灯一一熄灭,仅剩下通向内室的走道堂口,所挂的一盏照明灯笼,光度
有限。
    一声鬼啸,阴风乍起,模糊的光影闪动,内堂像是在刹那间,从阳世变成阴曹地府。
    两个穿裙的人影,就在这变幻的瞬间,挥动着手中的长剑.冲出堂口。
    “哎呀!”一个女的被陡变的景象所惊,骇然止步惊呼,手中剑在抖动。
    另一位中年女人,也大吃一惊,目定口呆。
    “快剑为何不出来?”姜步虚站在剑尖前沉声问。
    “你……你是……”
    “讨债的!”
    “讨……讨债?”
    “对,讨债的鬼神愁姜步虚。”
    一声娇叱,两个中年女人立即神智清醒,反应超人,双剑同时吐出,行致命的一击。
    姜步虚的身影,突然从两剑的空隙中一闪而过,响起两记耳光声。
    一名中年女人挺剑前冲,砰一声摔倒在壁根下,发出痛苦的呻吟,挣扎难起。
    另一名女人的右臂被扣住,扭转,剑脱手坠地,咽喉也被大手叉住。
    “决剑呢?说!”姜步虚凶狠地说:“是不是躲在床底下?”
    “他……他……”中年女人发话艰难,作无望的挣扎扭动。
    “不说,扭掉你的鼻子,与阴豹一样,女人丢了鼻子,一定丑死了,说!”
    “他……他刚……刚刚动身走……走了。”
    “走了?他和犯不得范大爷一样,弃家一逃了之?岂有此理:“姜步虚愤怒地把女
人推倒:“把一些朋友留下替他挡灾,他真是个男子汉大豆腐啊?”
    “他……是和……和伏魔剑客贺老爷一……一起走的。”女人躲在壁根下颤栗:
“他……他实在受不了你每晚前……前来骚扰,所……所以决……决定……”
    “决定什么?”
    “决定亲……亲往河……河北岸的卫辉府,催……催促答应即……即将赶来主事的
两位前辈,也……也许请的人已在途中了。”
    “什么前辈?”
    “我……我真的不……不知道……”
    “我另找人问,哼!”
    “饶……我……”
    唯一的灯笼倏灭,姜步虚已经走了。
9
    天快亮了。
    夜间活动的族类该归巢了。
    客院的灯火减少了许多,累得要死的英雄们,抓住机会好好睡一觉,闹事的人应该
一去不再回啦!
    刀过无情是风云十杰之一,从刀山剑海中闯出今天的局面,十杰的名头决非侥致的。
    他确有称风云十杰的本钱,睡觉时,他的冷焰宝刀一定塞在被子里,任何时候都可
以将刀抓住、挥出。
    即使在他的家中,冷焰宝刀也必定放在枕畔,旦夕提防仇家的不意袭击,所以他活
得相当苦。
    他睡得相当警觉,并不因天快亮了而掉以轻心。
    他确是对姜步虚怀有强烈的戒心,但并不害怕,只要他有冷焰宝刀在手,姜步虚奈
何不了他。
    他的邻室,是四海游龙的宿处。
    这条龙一而再被姜步虚戏弄得灰头土脸,依然不加收敛,对搜寻人侵的姜步虚十分
热衷,浪费的精力也比别人多,一睡下去,就倦极梦入华胥。
    两间上等客房相距不远,平时隐约可以听到一些活动的声息,现在,早己听不到任
何声息了。
    当房门响起三声轻叩时,他一惊而醒。
    他立即分辨出是用手叩门的声音,警觉地抓住刀,无声无息地以最快的速度,穿上
靴披妥长衫。
    问候的仆人不会在这种时候叩门,朋友也不至于不识相在这时候打扰清梦。
    敌人决不会叩门,是谁?
    “笃笃笃!”门又被叩了三下。
    他猫似的到了门旁,先全神贯注倾听片刻。
    没听到任何声息,但他本能地估计出人一定默默地站在门外。他无声无息地拉出门
闩,跃然欲动。
    “笃笃……”
    叩至第二下,不等第三下叩及,他猛地拉开门,右手已蓄势待发。
    门外鬼影俱无,走廓的照明灯笼光芒与平时一样明亮,整条甘余步长短的步郎,一
无所有,一无所见。
    依他的反应估计,叩门的人决不可能在叩了两下之后离开,必定僵立在门外,惊讶
得暂时失去反应力。
    鬼影俱无,谁叩门?
    在他的锐利神目中,的确毫无所见。
    可是,在他的感觉中,却感觉出有异,甚至感觉出有人,但他的双眼确是一无所见。
    这瞬间,眉心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击,双目立即发黑,除了满天星斗之外,确实是一
无所见了。
    还来不及有何反应,小腹又挨了一击,可怕的内撼劲道人体,气散功消。
    他是行家中的行家,本能地知道眉心挨了一拳,小腹挨了一脚。
    房内漆黑,他扭曲着摔倒,生死关头忘了痛楚,强提真力滚入床底,手里仍能紧紧
抓住冷焰宝刀。
    他知道房中的摆设,虽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仍能准确地滚人床底,再从床脚窜走。
    他经验丰富,精明机警,贴地屏息匿伏,连澈骨奇痛也忘了。
    双目等于是瞎了,就算他有能力拔刀,也没有盲目自保或攻击的机会,因此,他完
全放弃了拔刀而斗的念头,集中力量匿伏,用心神来估计对方的行动。
    暂时的失明立陷死境,他必须等候复明。
    姜步虚的搏斗与搜索的经验,比他差了一大段距离,被打得昏天黑地的人,竟然没
发出任何声响,也是极为反常的事,真不敢贸然冲人。
    房中太暗,又没有声息,想冒险闯入,真需要有超人的胆气。
    危急中,他想起邻房的四海游龙。
    他是名震天下的豪杰,当然不便出声大呼大叫,这是心怯求救的懦弱行为。
    迄今为止,他除了知道不明不白挨了揍之外,毫无有关袭击者的概念,幸好他不是
一个迷信鬼神的人,不然真以为是被鬼神所惩戒呢!
    这时出声呼叫,怎么向赶来声援的人解释?
    双目仍然疼痛昏眩,眼前朦胧,信手一摸,摸到床尾所放置的一张单人四方凳。
    小腹的痛楚稳定了些,双手仍可用劲,悄悄挺起上身,将凳向光影朦胧的房门掷出。
    房门外的走廊有照明灯,向外看光影朦胧,房外的人自明入暗,易遭暗袭,入侵的
人不敢大意闯入,对他这个风云十杰难免有所顾忌。
    果然所料不差,凳刚飞出房门口,怪响震耳,坚牢的方凳碎裂。
    “四海游龙,你不会睡死了吧?”他心中暗叫。
    尽管他与吴天一剑一样,对狂妄嚣张的四海游龙讨厌得要死,但却有自知之明,论
真才实学,他还真挤不过身怀绝技,莫测高深的年轻人。
    至少,四海游龙敢公然向姜步虚叫阵。
    尽管每次叫阵都灰头土脸,但这并非表示四海游龙不行,而是姜步虚太狡猾机灵,
两人并没真正决斗拼命,无法估料双方的武功到底谁高明。
    他当然明白,四海游龙决不会睡得像条猪。
                  ※               ※                 ※
    四海游龙没睡死,但真的疲惫不堪。
    柏家闹妖怪,这位年轻侠士是不信有妖怪的人,因此追逐得最卖劲,比其他的人也
耗损更多的精力,结果疲劳过度,睡得昏昏沉沉。
    木凳被击砰,响声惊醒了这位年轻侠士,昏昏沉沉中怒火上冲,刚睡下不久,就有
人在外面吵扰,岂不是有意骚扰他的睡眠吗?
    趿上便鞋,他冒冒失失地拉开房门。
    “谁在吵闹?”他迈步出门火爆地叫:“还让不让别人睡呀?”
    他以为住的是旅舍呢!
    大概睡意仍浓,被人吵醒难免冒火。
    眼前人影乍现,一个他十分熟悉的人影。
    “你也在呀?去你的!”更熟悉的嗓音入耳。
    他完全清醒了,可是清醒得晚了些。
    他这时的穿着打扮,与白天的神气光景迥然不同,赤着上身,仅穿了一条长裤,光
着脚丫子跟着便鞋,头发草草挽了一个懒人髻。
    刚从床上爬起,那有时间穿得光鲜?
    “砰卟!”两声闷响,左右颊各挨了一拳,这记左右开弓干净俐落,快速如电。
    他只感到眼前星斗满天,这才真正清醒了。
    上身刚往后仰,右脚背便挨了一踏。
    便鞋只是软布面,毫无硬度的布鞋,一脚踏下去,鞋里面的光脚丫子怎吃得消?稍
用半分劲,保证会痛得跳起来。
    “哎……”他终于叫出声音,往房内退了两步,立即一跃而出。
    “姜步虚!”他怒叫,踢掉便鞋,赤足沿走道狂追:“我要剥你的皮……”
    “哈哈哈……”姜步虚的狂笑声逐渐远去,走道唯一的灯笼倏然熄灭。
    房内匿伏的刀过无情,感到一阵轻松,浑身舒泰。至少,眼睛不怎么模糊,小腹也
不怎么痛了。
    有四海游龙挡灾,姜步虚不会再回来闹事啦:
    同时,他也心中暗笑,四海游龙显然也吃了亏,多一个人挨揍,在精神上至少可以
分担一些痛苦。
    “这狂妄小子大概比我还要倒霉!”他想。
    他清晰地听到拳头着肉声,更听清四海游龙忍痛的本能喊叫,至少,他也挨了两下,
并没痛得出声喊叫,比喊叫的人当然幸运些。
    全宅再次大乱,直乱至天亮。
                  ※               ※                 ※
    中州镖局在大梁门(西门)外,规模宏大,一排九间门面,中间是壮观的大厅堂。
    外面,有广大的停车场、驻马栏、下车阶下马石,平时车水马龙,相当忙碌,假如
碰上启镖日,大广场更是壮观。
    一早,西行的一趟小规模车队己打发走了,伙计们一身轻松,仅有几名伙计,在清
扫骡马粪。
    镖局局主多臂熊与两名镖师,站在前廊的阶上,目送镖车驶上西行的大官道,瞥了
两廊的旗杆架一眼。
    烈日炎炎,没有一丝风,大大小小十余面镖旗低垂,似乎垂头丧气奄奄一息。
    “虎牢关一带山区,听说啸聚了一批好汉。”他向右首的镖师双枪将黄茂昌说:
“这趟镖虽然货多值少,或许引不起有名头的绿林朋友兴趣,但对那些铤而走险,临时
啸聚的毛贼,仍然具有诱惑力。
    我有点担心过不了虎牢关,也许得派人赶到前面去了解情势,以免在阴沟里翻船。
傈咱们赔得起,但难免声誉受损。”
    “我带人跑一趟好了。”双枪将点头自告奋勇:“那一带我熟悉,还有几位朋友可
用,近来铤而走险的人愈来愈多,咱们这碗刀口饭,也愈来愈难吃了。”
    “咦?他们来干什么?”多臂熊粗眉一轩,脸上变了颜色。
    六个人,正踏入广场,向店门闯,来势汹汹,领先的人是吴天一剑白云深,风云十
杰排名第三的江南名剑客。
    后面的五个人:两眼有黑圈的刀过无情,昨晚挨了揍留下瘀了血的黑眼圈。
    一身宝蓝的四海游龙,与一身绿的孟姑娘。
    另两位是快剑的好友,也是开封有头有脸的爷字号人物,本地的地头蛇,流星剑曾
裕廷、神镖客张魁。
    江湖朋友对这两位仁兄颇有印象,其实剑和镖都不怎么出色,几近夸大,连跻身开
封十大豪强也稍欠份量,怎么算也轮不到他俩排名。
    自从上次到柏家救姜步虚失败,多臂熊受到奚落含怒而走之后,双方已是面不和心
也不和的对头。
    中州镖局两三百位上下伙计,对柏家的人仇视日深。
    多臂熊的名头,虽然没有风云十杰响亮,但他是江湖上的实力派人物。
    身为镖局主人,宗旨是和气生财,如无绝对必要,决不与牛鬼蛇神红脸,所以极少
与人决斗挤命,因此表现得不怎么杰出。
    若论真才实学,风云十杰中,真正比他高明的人不超过一半,吴天一剑还真不便在
他面前摆威风。
    上次侮辱他的人,就是刀过无情。
    刀过无情在风云十杰中排名第二,比吴天一剑的第三份量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