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渡
透透气!”我趿着鞋跟他走出门外。他将那把茶壶放在院里的石桌上,我在他斜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来,彼此无语,只是静静的看着天边那大簇的凄艳红霞。太阳每天都要落山,我也每天都可以欣赏这发人深省的美,但是,坐在这个安静的小院里的这张古朴的石桌旁,静静的观赏夕阳,却是我此生最后一次!我回头时师兄刚好递过来一杯茶,“来,喝杯茶”,我接过来,送至嘴边却无法下咽,师兄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用食指在茶杯里轻轻一蘸,一笔一划的在桌上留下一行俊美的字迹——明夜子时,风旗驿站!他朝我点了点头,不紧不慢的说:“师弟明日一去,不知欲往何处?”我低头想了想随口说道:“长安,可惜我不知道该怎么走。”师兄抬手指着门外的河道说:“出门沿这条河南下,你会看见一条往东的大河,顺河走七十里会遇见一个热闹的小镇,那里会有两条路,沿着往东南的大路走,要不了多久就能到玉门关了,到了之后你便看得见通望长安的大路,千万不要走向北的那条路,北边是匈奴,师弟你记住了吗?”我点点头说记住了。他笑笑说:“今晚早点休息”,说完便转身踱进房间!
那是个无比漫长的夜晚,漫长的如同我的来时之路,找不到起点,望不见尽头!第二天天气很好,我照例早起,走进师父的房间。在我的记忆里,他每天都会在同一时间做同一件事情,品同一种茶。我以为这天他会因为我的离开而有所不同,走进去时,他却还是在喝茶,微闭着眼,神情安闲,看来我的去或是留都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我本来以为自己看见他平静一如往日,会非常非常失落,但当真的看见时我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失落!是谁说恩师如父,慈情似海,真是这样吗?说的人似乎都已不记得。
我上前一步,最后一次朝他跪拜,只是简单的说了句:师父,弟子去了。他眼睛没有睁开,只是随手一摆,说了句:“一路小心”,便再无下文。我起身大步而去,走出那扇柴门,我最后一次的回首,默默告诉自己:“是的!走出这道门,便再也回不来。”师父他还是没有出来,他果真心如铁石吗?这一刻,之前所有的不舍都悄然消散。于是我大步奔跑,越过眼前的一道沙梁,那座孤寂的小院便再也看不见。我无法自制的停下脚步,又无法自制的走回沙梁高处,悄悄的回望那一扇简陋的柴门。门外的沙土里,静静的站立着一位须发如雪的老人,他背着手,一动不动的遥望着我离开的方向。是师父!他已经很老了,双眼昏花,似乎没有看见我露出沙梁的半个脑袋,我心头一紧,赶忙将头缩下去,压抑了多日的眼泪终于暴雨般洒落下来。我一个人坐在那沙梁之后一直到伸手不见五指,才悄悄绕回风旗驿站。
远远高悬的风灯,陈旧的青砖土木,让我想起一年前初来此地时的点点滴滴,然而那三具死于我手的尸体,也早已不见踪迹。子夜时分,除了卷满黄沙的风尖利的呼啸,便别无他物。一直到二更时分,一把在风中摇曳的火把慢慢的向驿站靠过来,跳动的火光下,师兄的脸膛被映的通红,我们相视一笑,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等很久了吗?”师兄终于开口,我慢慢的摇摇头,他便接着问:“你为什么会怀疑我和师父都认识你说的那个草蛇?都是五典学宫的人?”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缓缓的问:“这就是你约我出来的目的吗?”
师兄笑起来了,他摇摇头说:“当然不是,还有一些事该让你知道的。”
三 五典学宫(5)
三 五典学宫(5)
“什么事?”
他却笑着说:“你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就是因为院子里的石桌和我箱子底的那三把剑吗?”
“不是,主要是因为我们那个没有左臂的大师兄。”吕正渡这才恍然大悟,轻轻点了点头说:“原来你早已知道,五典学宫的大弟子是没有左臂的。”我点点头说:“当时我自己也不是十分有把握,但是师父却默认了。”师兄再次点头,我看了他一眼接着说:“师兄,该你说了。”师兄将火把插在地上,随即蹲下去,我也顺势坐在地上,师兄说:“其实,是你辜负了师父的一片苦心”,他的双眼里满是真诚的光!一如他当日蒙骗我时那般清澈透亮,但是我知道,这一次他真的没有骗我,于是我轻轻的点头。师兄接着说:“师父之所以不许你练剑,的确有他的不得已,假如你愿意在这小院里再等三五年,师父自会授你剑术。”
“为什么一定要再等三五年?”
“师父看不见你那一颗宽仁的心,又怎么肯轻易授你剑术,师父要隐瞒你,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发现自己一直在被欺骗,站出来问个明白也的确没有错,可是你不该企图以此相要挟,逼师父承认他是五典学宫的旧主,然后教你用剑。看到你的得势不饶和咄咄逼人,师父只会更加失望。”他的话很有道理,所以我将头默默低下去。师兄把眼神投向无边的黑暗,长长的舒一口气,似乎是在回想一件极不愿提及的往事,他语速平稳的说:“我本大汉朝名门之后,可叹十三年前遭人陷害,满门尽诛,不得已才逃亡至西北。师父大概也是在那个时候来到这里,初次相见时,他身边只有九岁的义女和他的一位挚友,此人即我们断臂的大师兄江河清。师父是个低调的人,不仅学贯古今而且剑术精奇,但是他从不向人提及自己的身世,只是告诉我说自己一生坎坷,被故乡和家人抛弃,才远赴沙漠。我和师父都是落难书生又恰巧同乡,自然一见如故。不多久后他在这西北边陲建立五典学宫,我倾服于他的才学,便拜入他门下,成为师父的第三名弟子。五典学宫虽以五典立世,然而与其五典并立的还有它的剑术,师父苦心经营,不多年五典学宫便名满天下,从他门下走出去的用剑高手数不胜数,且个个宅心仁厚,师父也一度被世人称为天下第一快剑。但他要求每一个拜入学宫的弟子都必须读尽天下典籍,悉知人间世故,将五典烂熟于心之后,才可以学习剑术。直到七年前,我远游途中救起一位十二岁的少年,我见到他时他已经想不起自己的父母和故乡,这孩子虽失去记忆却口齿伶俐,且很有抱负,与今天的你颇为相似。然而后来的日子里,他的升起和陨落,彻底打碎了师父企图以五典救世的理想。这个孩子天资聪颖却性情暴躁,师父见他乖巧可爱,便惜其材质,不仅教他识字,授他礼仪,还替他起名曹守仁,并在自己最心爱的青石扳指上刻下一个仁字送给他。这枚扳指做工精良,小师妹要了那么多次师父都没舍得给,却在见面之初便送给守仁,足见师父对他有多欣赏。两年内守仁熟读天下典籍,精通各家要术,按照学宫规制,他如愿开始学习剑术。守仁的确是用剑的天才,他的剑法与日精进,几乎已入化境,性情也日渐温善平和,美中不足的是他很少和同门师兄弟交谈,除师父的义女,即我们的小师妹江采薇之外,也就只有我和师父能从他口中套出几句话。尽管如此,师父也还是满心欢喜,直到有一天,守仁突然说自己已经想起自己的父母还有仇人,便向师父提出回国复仇。然而行拜师大典时师父已经说过,一入学宫便不能惦记旧恨,于是师父很是恼火,一遍又一遍的训斥他胸无大志。偏巧守仁也是个很固执的孩子,他一连多天不吃不喝,我和师兄多次劝说也都无果,师父也因此勃然大怒。大家一直相持了半个月,直到我们在后院发现小师妹的尸体。她衣衫凌乱,坦露着身体斜躺在后院墙角,这件事令全宫上下一致震怒,后来,大师兄在师妹的尸体旁发现了那枚青石扳指,扳指正面,刻有一个仁字!”
师兄说道这里,顿了顿语气,我赶忙问后来怎么样,师兄摇摇头叹息着说:“一代奇才又如何,犯下这样深重的罪孽,五典学宫又怎能容他?”
我很不解的说:“可是一枚扳指太容易造假,还不足以证明曹守仁便是杀人凶手。”师兄轻轻摇头,神情冰冷,他缓缓的说:“可是,那的确是师父的那枚扳指,师父随身戴了那么多年,又怎么会认不出来?”我不再言语,他的话是真是假姑且不说,草蛇曾送我一枚扳指,正面也刻有一个仁字,如果有两块扳指,便足以说明,草蛇当时的确是被冤枉的。我接着问:“那枚扳指现在在哪儿?”
师兄想了想说:“守仁本来是不承认的,直到他看见那枚扳指。师父将它逐出宫门之前,满足了他最后一个心愿,将那枚扳指交给他处置。”原来如此,我心里暗想,或许我手里的这就是当初那一枚。我接着问:“那五典学宫最后为什么会被烧毁?”师兄神情悲恸起来,他闭上眼睛,一字一句的说:“是三师弟,他由于被学宫出逐心情沮丧,在风旗镇醉酒杀人,后来遁入大漠,风旗镇一镇老少将这一切归罪于五典学宫。当时江师兄也恰好从长安赶来,为了替师父恕过,他当众斩断自己的左臂,可惜还是难平众怒。于是五典学宫在一个漫天大雪的夜里起火,我将师父安顿在街边的客栈,赶回学宫抢救书典。回到客栈时,却才发现整个风旗镇已经血流成河,尸骨如山。后来我和师父在河岸定居,师父似乎也渐渐明白,读书可以使一个人变的睿智,却未必能涤清他的灵魂,所以好多年都不收弟子,直到遇见你。”我静静的听他说完,头脑竟有一丝丝的眩晕,没想到我所崇拜的草蛇,竟也有一段如此不光彩的的往事,更没想到师父一个人背负了这么多。难怪当初草蛇会说自己罪孽深重,大概是才回到大漠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后悔!
我问师兄:“那师父为什么又收我为弟子?”
师兄说:“因为你太像一个人!”
“谁?草蛇吗?”
“对,是他,三师弟曹守仁,师父想用另一种方式来教化你,但是他似乎又失败了。”
我摇摇头说:“不,他没有失败。”师兄惊愕的看着我,继而微笑起来。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破晓,师兄说让我一个人先回去,因为师父不知道他今晚出来见我,所以如果我要回去和师父认错,他就得过几天再回来,免得师父生疑。我点头答应,一个人朝着小院走去。
那一路,我感觉自己身轻如燕,拨开层层迷雾找出真相的那一种满足,这应该才是真正的释然!我也终于明白,师父用一年的时间设下的这个哑谜,只不过是想给我一颗宽仁的心。
转眼已是小院之外,柴门半掩,门侧的青石上四个朱红大字依然鲜艳夺目,小院里依然干净冷清,推开师父房门时,他正松松垮垮的斜躺在床上,印象中师父向来身体刚健,从来都没有如此懒散过。我轻轻的喊了一声:“师父,我回来了,我现在明白您的良苦用心了。”师父并不起身,只是背对着我冷冷的说:“如果你师兄昨夜不去见你,你还会回来吗?”
我平静的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枯蒿的垂暮老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颤颤巍巍的坐起来,我抬起头默默的看着他,然后盯着他一双深邃的眼睛坦诚的说——“不会!”他脸上冰冷坚硬的表情一点点消退下去,语气也正常起来:“至少你还够诚实。”
“不止够诚实”,我直盯着他的双眼,然后补充出了后半句,“还够宽仁,你总会看的见!”
他从床上下来,走到我的面前,轻轻的点点头,脸上终于慢慢的浮现出一抹舒心的笑容,灿烂如融化初春薄雪的暖阳,他无限慈祥的说:“师父信你。”我突然感觉鼻子酸酸的,却不想再在他面前流泪,我将头低下去,顺势跪倒强忍着眼泪说:“谢谢师父。”他枯柴一般的手抚过我蓬乱的头发,我抬头时,他布满肉梁的脸上,爬满了乱糟糟的眼泪!
师父问我:“你还要学剑吗?”我说“是。”师父笑着点点头说跟我来吧!我跟着师父转到屋后,这才发现,这座庭院还有个小小的后院,一条细细的溪流从院中穿过,溪水污浊肮脏。师父问我:“如果要你把这水变得干净,你会怎么做?”我走到水边,只是茫然摇头。师父弯下腰去抓起一大把淤泥,然后转过来对我说:“这水里搅满了黄沙,我每抓一次,都可以抓出来一堆泥沙,是这样吗?”“是,当然是”,我不容置疑的向他点头。“可是,假如我昼夜不息的抓下去,这水会变清吗?”
“当然不会”,我脱口而出。
师父淡淡的说:“这水流即是人间”,于是我终于明白了:水中的泥沙正如世上的恶人,凭一把剑去杀人,便如同是将手伸水里来抓取泥沙一样,虽然抓出来的的确是泥沙,但水流却不但不会因此变清,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