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渡





  师父淡淡的说:“这水流即是人间”,于是我终于明白了:水中的泥沙正如世上的恶人,凭一把剑去杀人,便如同是将手伸水里来抓取泥沙一样,虽然抓出来的的确是泥沙,但水流却不但不会因此变清,反会越搅越混。我把我想法告诉他,师父终于开心的笑了。我曾见他笑过很多次,狂放的,欣喜的,自嘲的,失落的,唯有这一次,才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是最自然的,最美的。
  师父从袖子里拿出来一张细纱,轻轻在水流中横插进去,转眼间,细纱之后的水较于先前竟变的清澈起来。“知道这是什么吗?”师父笑着问我。
  “是细纱!”我认真的回答。师父笑着摇头,然后正色说:“这不是细纱,而是法,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为师希望你的剑,不是伸进水里的手,而是横在这浊流里的纱。孩子你听着,即使身怀绝技,也千万不要随意杀人,枉杀者绝非英雄,男儿之道,当是报国,一把杀人成瘾的剑,只会让这乱世变的更加混乱!倘若是一心救世,便只有以法治民”,师父神情很庄重,然而又渐渐平和。我笑着告诉他我明白了,然后开心的笑出来。
  师父平和的说:“现在,是你正式离开这里的时候了”,我只是用力的摇头,静静的看着他那张的慈祥的脸。师父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笑着说:“不要担心,教你学剑,有一个人比我更合适。”“谁?”我慌忙问。“你的大师兄,江河清”,师父见我不语,又淡淡的补充道:“人总是要老的,即便是天下第一快剑”,我轻轻点头。我们各自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师父对我说:“明天日出时分,为师替你行加冠之礼,你说你没有名字,今夜,你就给自己取个名字吧!”
  我再三思量,为自己取名白思夜,夜,即是夜月国。天亮时师父已经热好了水,沐浴之后,师父问我,你有了名字了吗?“白思夜”,我笑着告诉他。我问他:“会很复杂吗?”师父笑笑说:“不会。”师父让我面东而跪,然后在灯前点燃了三支香,口中默念:“告诸:三山五岳众仙,五湖四海诸先贤,今吾爱徒白思夜,年及弱冠,身高七尺,秉性正直,于今辰时加冠,从此身系宗族荣耀,心怀国计民生,望天地日月同鉴。”说完这些他又转过身来对我说:“冠带加身,始为真人,今冠礼已成,为师替你取字光正。”我默默告诉自己,从这一刻开始,白煞终于有了人的身份,他叫白思夜,字光正,光明正大的光,光明正大的正。
  吃完早饭的时候师兄还没有回来,我收拾了饭菜,走进师父的房间。在我离开之前,我想确认一件事,那就是,落在小师妹身侧的那枚扳指,到底是不是草蛇手中的这一个。于是我走上前,“师父,我想给你看样东西”,师父回头看我,我将草蛇的那枚扳指递到他的面前,他先是一愣,继而又缓缓的摇头!他蹒跚的后退了两步,将目光移向窗外,长叹了一口气,苍老的脸颊上泛起一丝苦笑。然而他却始终没有说什么,只是朝我摆了摆手,有气无力的说自己困了,让我回屋去休息。
  天黑前师父来到我的房间,他从怀里拿出一块玉佩,告诉我说:“这是师父身上仅有的一件信物了,应该留给我最后一个弟子”,我接过来,那玉佩的正面浮刻着草蛇左手上的那种图案,背面刻有两行字迹——‘乱世黑风,书生热血君王旗;沧海浊流,英雄白骨江河堤’!师父说这个图案,是他自创的一种标志,中间的一个圆斑代表人心,边上的五个小点分别代表仁义礼智信。听他说完,他送我玉牌的用心已再明显不过,我对他说:“弟子一定不会让师父失望。”
  天亮了,我终于要走了,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难舍。这次师父终于肯出门送我,却也只是止步于门外,他说自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晚上睡觉还能听见关节咯蹦蹦的响。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锦盒交给我,托我带给长安城里的大师兄。我刚收好他的锦盒,他又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镏金镶边的乌木细盒,递到我手里,意味深长的说:“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刀椁,希望你每一次出刀,都足够清醒。”我笑了笑问他:“是指在我成为刀客之后吗?”他也笑着摇摇头说:“不,从现在开始”,我凝望他一双满是期待的眼,郑重向他点头。微风里,师父白发飘摇,我突然很想知道他的年龄,于是我问:“师父,您今年多大岁数了?”师父摇头一笑说:“傻孩子,有这样问长辈的年龄的吗?”我也才意识到自己说话有失礼节,不由脸红起来。师父大度的一笑说:“那你觉得呢?”我知道这又是一个他不愿意回答的问题,这两年里,每一次遇见他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他会选择一直都不回答,这一次自然不会例外。于是我摇摇头说我猜不出来,师父却只是摆摆手说:“赶紧走吧!趁着天色还早。”我跪在地上最后一次跪拜我的师父,他俯下腰来用手轻轻摩挲着我的头,“孩子,去吧!”音色有点沙哑,于是我闷头离开,一连走出去数十里才坐下来休息。一只到天黑前,我还是没有遇见一个像样的集市,也没遇见一个人影,只好在沙漠里休息。
  那夜的月色很好,而且没有风,我突然感觉自己全身都充满了力量,我的心便如同月光下这苍茫的沙漠,广袤无边,深不可测。在我心田幽深的谷底,回荡着这样一个慷慨而自信的声音:纷繁复杂的人世,这次我真的来了。




 四 沙漠之东(1)

  四 沙漠之东(1)
  那是一个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夜晚。
  我在酣甜的梦里徜徉,夕阳将尽的乱草深处,我遇见了我最最想见的两个人:一个是隐娘,一个是草蛇。遇见隐娘的时候,她正一个人静静的站在离我不远的花丛里,我喊她的名字,她笑盈盈朝着我走来,脚步轻盈,倩影流芳。我笑着告诉她我现在是白思夜了,她点着头向我微笑,我又说:“你放心,琴我一直带在身上,很快就完成你的心愿了。”她还是不说话,只是淡淡的笑,我问她:“你看,我现在是一个真正的人了,你开心吗?”于是她又轻轻的向我点头。我说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最开心的,她还是轻轻点头,然后抬头看一眼将要落山的太阳,眉梢慢慢蹙成了一团。我说:“你是不是怕黑?怕天色暗了找不到家?”她看了看我,然后用力的点了点头,并欢喜的朝我微笑。我说那你赶紧去吧!于是她便真的转身离开了。我朝着她的背影喊:“你放心吧!你的琴我一定替你还给它的主人,但是你一定要多来看我,你在的时候我不孤单!”她回过头来,远远的朝着我笑,身影就越来越小,越来越淡,直至渐渐消失。我是有一点失落的,但当我还没来得及打点我的失落的时候,草蛇就在我身后拍我肩膀了,我回头时他还是当初那一脸灿烂的微笑,我上前在他的肩头狠狠的打了一拳,笑着骂他不够意思,什么事都静悄悄的一个人做,甚至连离开都安静的让我无法察觉。这时候他笑的更加夸张,嘴巴咧的像是被摔的稀烂的柿子,我跟着他一起笑,然后眼泪就掉下来。我低下头擦眼,告诉他说:“天快要黑了,你要是也怕黑,就赶紧走吧!”抬头时他果然已经走远。我又笑着骂他:“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就是不长记性,我才说过,你这次却还是这么安静!”他似乎没有听见,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都酸软无力,有一团暖暖的、温热的气流从脚底到萦绕到头顶,如同是浸泡在朦胧的春雾里,我想,那大概就是幸福。以后,无论要走多远,有他们在,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幸福?
  我背起我的包裹南下,终于看见一条细细的东流而去的河。师兄说,沿着这条河往东七十里,会有一个小镇,但是才走了不到三十里,我就看见一座四四方方的小城,只可惜我在北岸,而它却静静的站在河南岸。隔河望去,河对岸引出的一支溪流从城楼东西两个大门里贯穿而过,青石垒砌的高墙中央,一扇深灰色的城门虚掩着,门正上方一面漆成黑色的匾额,奇怪的是匾额上竟空无一字。我不想错过的这一路上任何一处风景,然而遗憾的是我水性不好,便也只好隔河兴叹,再起身时,总觉得心里不美,很长时间里都无法释怀:错过一处神秘的风景,那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是一场遗憾。
  我沿河而下,快天亮时终于看见一面在大风里翻飞的酒旗,这应该就是师兄所说的那座小镇。这里古老安宁而又繁华祥和,车马人流往来穿梭,驼铃声此起彼伏。半个时辰后,我知道了这座小镇的名字叫漠东镇,镇上的人们说:“过了漠东镇便再也看不见沙漠。”再半个时辰后,我找到了东入玉门关的路口,然而最让我欣喜的是,这里有摆渡过河的木筏,我可以从这里过河去对岸看看那座挂有无字匾额的小城!了却我昨天那一场无法释怀的遗憾。
  执桨的是个留八字胡须的老伯,他戴一顶很大的麦秸草帽,手持一根陈旧斑驳的钓竿!我告诉他我想去对岸,但我没有让他渡我过河的钱。老伯却告诉我他有的时候可以不收渡河钱,我问他什么时候才不收钱,老伯笑着说:“当我心情好的时候。”我问他:“你什么时候会心情好?”老伯捋着胡须微一停顿说:“任何时候。”于是我笑着踩进他的木筏,老伯弓着身子划桨,他回过头来对我说:“你是要去子夜城楼吧?”“子夜城楼?什么地方?”“河上游四十里左右,青色的砖石城楼,门外一块黑色的无字匾额,我说的对吗?”我点头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老伯说:“那是南岸唯一的风景了。”靠岸时老伯说明天还可以免费渡我回北岸,我笑着致谢,看着他的木筏离岸,才转身向西。
  来到那座城的时候刚好是正午,这里冷冷清清,似乎很久没有人来过,但城墙上却并没有落下灰尘,半掩的城门上也没有结下蛛网。眼里的一切都干净让的我敬畏,使我不得不在走进城门之前挥去我满身的风尘。城内的青砖房舍井然有序,崭新的如同大雨洗过,宽敞的街边种满笔直粗壮的树木,城中央有一面不是很大但很明亮的湖,湖岸芳草萋萋,美的如同不存在的国度,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这里一切的美好都沉沉的浸在一片死寂之中。我站在湖岸静静的看着自己在水里的投影,才发现师父亲自为我扎好的发髻早已经在跋涉中散落了,原先那一头乱蓬蓬的齐耳短发头发,这个时候也已经长的可以披散下来,于是我恍然大悟,原来我的旅程已经持续了这么久。
  我允自站在城市的中央四处观望,俯身坐进松软的草地里小憩,专注的回想我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无法自拔的沉醉在那些或甜或苦的记忆里。梦醒时四周正好有湖光云影,芳草暖阳,还有我那些凌乱的从两颊泻下来头发,使我在恍惚间困倦的抬不起眼皮,我想我真的该休息了,于是解下身上的包袱,平平的躺了下去。
  那一觉睡的好沉,沉得连梦都没来得及做。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来的时候,包袱散落在我身旁不远的地方,剑也正安静的躺在右手边。不同的是,剑椁上盘附了一条通体透白的蛇。我默默的看她,她也抬起小小的脑袋无声的打量着我,娇小的身体斜倚着剑身划出一道优美的弧,映进眼帘时竟是如此的亲切与动人!甚至,透过她纤薄如翼的衣壳,我几乎可以清楚的看见她火一般鲜红的心脏。
  她还是不惊不惧,我也依然一脸的平静!很难猜测它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死寂的城堡,远离了城外的喧嚣和浮躁,只身在这个无声的世界里经营自己的孤独!所以,我决定带它离开。
  我坚信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条透白如她的蛇,正如这世上不会有第二匹古怪如我的狼。在这个找不到任何生命迹象的城里,它也一定寂寞如我,所以当我们相遇之后,我选择用彼此漫长的厮守来驱散各自的孤独!从此,我的刀椁成了它的家,我给它起了一个很美的名字——白琼。
  昨天的老伯在南岸等我,他看见我腋下夹着的刀,只是笑吟吟的问我,“子夜城楼好吗?”“好!”我很随便的回答。船缓缓离岸,我忽然很想再看看它,于是又把刀椁揭开,那条小蛇便无声息的探出脑袋来。老伯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也不说话,只是朝我竖起大拇指。我疑惑的看着他,他却把头转向一边,意味深长的说:“这世上恐怕已经没有什么是你们找不到的了。”他的话几乎让我一头雾水,准备问下去的时候,他抬起一只手示意我不要说话,并满是鄙夷的把脸别向一边。我转念一想却也没必要解释或是争论,他的眼里是他的世界,我说的越多便越惹他讨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