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渡





  他淡淡一笑,又沉沉的说:“挚交如水,千杯不醉。”我不得不由衷的赞许:“说的精彩。”“你知道这酒叫什么名字吗?”他回头问我,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他说:“这世上有一样东西,就如同我们今夜喝的这种酒,初时炽烈如火,随着时间的推移会逐渐变淡,随即淡而又淡,但它却永远都不会淡出记忆,大哥你觉得这会是样什么东西?”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他安静的看着我,然后举起一杯酒对我说:“是年华,所以这酒的名字就叫做‘年华’”!“年华?”我重复了一遍,终于有了一丝感悟,这样的酒起这样的名字,一个字——妙!
  我完全没有想到,在我第一眼看见时就完全否定掉的一个人,竟会如此老成深重,他的坦诚与大度如同清晨的空气,清新而自然。谈笑之余,他问起了我的身世,我说我是个被遗弃的孤儿,不知道故乡在哪里,也不知道父母是谁,就像离群的狼一样的只身孤单的活着,直到我的师父收留了我。他静静的听完,然后递来一碗酒:“哥!不要为已经过去的事情心情不好,既然活着,就不要辜负年华,大丈夫生如骄阳烈火,死如阴月流星,耀眼的来,耀眼的去。”他说的很认真,很激动,激动的连嘴角都满是力量。我笑着点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的师父,也许就只有他能用一句话引燃我内心的热情,使我在瞬间热血沸腾,并且不会感到遥远、渺茫、浮夸。我也认真的告诉他:“是啊!耀眼的来,耀眼的去,我也想,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我低头看着满满一碗清澈的‘年华’,无声的将它一饮而尽。他却向我摇摇头说:“怎么可能?你拥有的已经够多!”他说的随意而不失认真。于是我笑着问他:“够多?我有吗?”他轻轻的将喝空了的酒碗掷在桌上,用力的抹了抹嘴巴,缓缓的说:“英雄出于乱世,也出于少年。”我点头说:“对!这个我知道。”于是他便笑笑说:“现在正好是乱世,你我也正好是少年!”他说完抬头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杨壹的意思我当然明白,可天下是天下人的,乱世也是大家的乱世,年轻的男子更是数不胜数,我的年华是财富,别人的年华难道就是糟糠吗?于是我苦笑着告诉他:“拥有这两样东西的人太多了。。。。。。”然而我的话并没有让他感到太意外,他转过身抬手挑了挑灯芯,整个房间一下子亮堂起来,他这才回过身来看着我的脸一字一句的说:“拥有这两样东西的人是很多,可杨壹却只有一个,白思夜也只有一个,不是吗?”他笑的自信从容。诚然,这句话对我又是一次震撼,然而我只能再次苦笑,因为我根本没发现自己哪点比别的人好。杨壹此时却更显得气定神闲,或许在他的眼里,他所说的那种耀眼都将是他生命里的必然,早晚能逐一实现。他依然潇洒的笑,然后又对我说:“谁都可以拥有一把不错的刀,可真正的刀客又有多少?”于是我心悦诚服的点头,因为他的话我都明白。
  凑巧,他是个有梦的青年,而我,恰好也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会被他的自信所感染,自然而然的自信起来。可惜追逐梦想是一个极度现实而又极度艰难的过程,当时我们都还不明白,但即便是有人这样说了,我们也不会相信。
  这时他看见我放在床头的刀椁,便指着那长条形的木盒对我说:“大哥,我能看看你的刀吗?”我点头应允的瞬间也才想起这刀椁里还住着我的另一位朋友,我将刀椁摆在桌上并对杨壹说:“给你看样东西。”“什么东西?”他好奇的问。我轻轻打开刀椁,细窄的空间里平铺着那条身体修长的无精打采的蛇,连续多日不见光的生活让它一时适应不了这不算刺眼的灯光。我告诉杨壹:“这是我的另一个朋友,他叫白琼。”杨壹迅速从桌子对面凑上来,似乎着实被刀椁里的东西吓了一跳!他惊异的大张着嘴巴,两只眼睛直直的盯着刀椁里的蛇,继而又回头不可思议的看着我。“怎么?有什么问题吗?”我问他。杨壹使劲的揉了揉眼睛,这才如梦初醒,走过来用力一拍我的肩膀,兴奋的高呼:“呀,大哥,原来你身上带着这么大的宝贝,在哪儿找来的?”“宝贝?”我暗自嘀咕。很难想象,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条蛇,可以使混迹江湖多年的杨壹都兴奋到不能自制!我再次细心打量了一遍稳坐在刀椁里的这只小小的生命,除了颜色和颈处的朱砂痣,便再也找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他的意思难道是。。。。。。?我回头看他,他却还是保持着高度的兴奋,我平静的看着不平静的他,只能选择继续再保持我的平静。
  “它只是一条白色的蛇!”我的语气很淡。
  “我知道”,他的语气也渐渐淡下来,比我更淡。
  “它有那么大魔力吗?可以让你兴奋成这样!”
  “有!”
  “能告诉我吗?”
  “大哥!”他故意将声音拖得很长。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他欲言又止,我只好再三催促,他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说:“漠东镇贴满了的告示,你没看见吗?”
  “什么告示?我没来得及看。”
  “这里的街面上应该也有!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我为什么要去?”
  “我怕我说了你不信!”
  我笑笑说:“说吧!”
  他叹了口气说:“应该是皇宫里需要一对纯色白蛇入药,能提供白蛇者,封千户,领正五品俸禄。”他终于结结巴巴的说完,又十分诚恳的说:“对不起,我以为这蛇你是专门替宫里找的。”
  原来是这样,我笑笑说:“没关系!明天你带我在这一带的市面上走走吧!你对这里熟”,杨壹默默点头。我说不早了,该睡觉了!杨壹也说自己有些困了,说罢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关好门窗再次把那只白蛇捧在灯下,它乖巧的攀上我的手臂,袖珍透白的身体恍如一根纯白的丝带,两只黑亮的眼睛炯炯生光,静静的吞吐着火红的舌芯,然后在我不经意间前腹一挺,吞掉了一只在灯焰前徘徊的飞蛾。我心底不由泛起一丝悲凉,它不会说话,可是它也会怕饥饿,它也有着和人类一样强烈的求生的本能。万恶的人类,当面对鲜活的生命,你们为什么要如此冷漠?生命不值得敬畏吗?你们的自私与冷酷,让我在这炎热的五月里五脏都结成坚冰。我不想知道皇宫里的人下这么大力气去寻找一条白色的蛇到底是要用来做什么,我只知道,我绝不能让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生灵,变成满足他们私欲的牺牲品!
  杨壹很早就在门外等我,阳关这一代的气候和紧邻的漠东镇绝不可同日而语,这里的天空更亮,空气也更干净,这时我终于隐约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把一道数百里的城墙垒在这里。杨壹是一个很专一的人,即使是走在路上也很少左右观望!他带着我径直穿过林立的青砖高楼,然后在一面高墙前停下来,我抬头看时,这面墙上贴有一张巨幅的白绢告示,上面写着:“今吾君王,励精图治,勤政为民,万里江山皇恩昭彰,可惜岁月如刀,人人难逃;所幸吾今已寻得良方于海外仙山,可保吾王青春不老,使我大汉基业千秋万岁,保我中原万世安康。今已万事具备,唯缺纯素白蛇雌雄各一,吾大汉疆域广阔,吾民身被皇恩,安能袖手以不顾?即日起,凡能送来素色白蛇者,赐大汉孝廉,世代享正五品年俸,十万火急,火急十万。”落款是:大汉文成将军少翁。
  杨壹看了看我,又看了一遍那告示,我却只是轻轻摇头。回去的路上,经过一个没有人的小巷时我问他:“你觉得怎么样?”他想了想说:“这样的告示满城都是,全天下的人挤破脑袋在找的,就是你留在客栈里的那条蛇,它绝对能让你一步登天,但要是你只是把它留在身边,一旦有人发觉,江湖险恶,这一路怕是不会太顺利。”他说完之后静静的看了我好久,才又问道:“怎么?还打算留着吗?”
  “当然!因为它是我的朋友,我自然不会用它的生命来成全我的荣华。”
  “可!成全的不是你的荣华,而是理想,你造福济世的理想。”
  他还要说说下去的时候我开口打断了他:“你说的我都明白,追逐理想没有错,可是我们至少不该出卖朋友。”杨壹平静的听说完,他慢慢的点着头,又淡淡的说:“可他毕竟只是一条蛇。”我摇摇头说:“但它也的确是我的朋友。”他不再说什么,低头沉默了良久,我断定他一时之间接受不了我的想法,毕竟我曾经只是一只叫做白煞的狼,他却不是。
  然而他又忽然抬起头来对我说:“大哥,你才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真男人!”我浅笑着摇头,又忽然想起漠东镇那个摆渡的老伯,他对我的厌恶大概也是出于此因吧!




 四 沙漠之东(4)

  四 沙漠之东(4)
  我和杨壹结伴回到住处,喝完了整整三坛子‘年华’。我把白琼放在桌上,又和杨壹一起凑上去将它从头至尾都仔细的观察了一遍!杨壹说:“哥,以后别把他它关在你那黑盒子里了,多可爱的小东西,关那里头迟早闷坏了!”
  我说:“是啊!这里头是太闷了。”
  “哥,我找人给它做个舒舒服服的窝,哥,你说蛇是住什么地方的呢?”
  “地洞吧!”我漫不经心的说。
  “哦!那还真不好做”,看着杨壹一脸认真的表情,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有了那一张告示,这条白蛇从此人人必争,如果带着它赶路一旦让外人发现,难免招蜂引蝶。此去长安路途遥远,而白琼又不懂危人之危,但即便是我们能顺利带它进入长安,也还是很容易被人发觉!杨壹是家里独子,祖宗基业系于他一身,我又怎么能忽视他的安全?但我又实在不想把白琼再放回子夜城楼,那里虽偏远,却不见得就不会有人发现。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我和杨一分开走,并把白琼带在我的身上。做好决定后,我故作平静的看了一眼杨壹,他应该也是很喜欢白琼的,这时正专心的陪着它玩耍,我轻轻的说:“以后还是让他住我的刀椁里吧!它只不过是条漂亮的蛇,咱们何必这么紧张?再说,这大半个月不都是这样带着它过来的吗?”杨壹听我这么说,也不好再说什么,过了好久才小声嘀咕:“可是。。。。。。。”我笑笑说:“放心吧!是你心理作怪,其实没那么严重的。”杨壹不再说什么,我问他还要在这里呆多久?他说明天打点,后天起程,因为他的货要在入秋前摆进店里,我点头答应!
  第二天天气很好,杨壹照例吩咐手下那些人忙着进进出出整理货物,连泡茶这样的细枝末节都有客栈的伙计打点,所以我却成了最安闲的一个,站在他们旁边又显得分外碍眼,不得已,我只好去市镇上走走。
  关内就是关内,处处都透着文明的气息,任何一处建筑都有棱有角,布局整齐。青砖蓝瓦的阁楼,木质窗棂上一律蒙着鲜艳的紫色绸布,连街边的货摊店铺都整整齐齐的排成一列,我不得不暗自感慨:文明对于一个种族的重要性,绝不低于他们的口粮!
  我漫无目的四处行走,无意间一走神竟和一个过路人迎面相撞。这是个年长的老人,他脸上布满油污,头上斜斜的顶着一方破烂的粗布帽子。我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的时候和他对望了一眼,他那一道尖利的目光让我沉睡的记忆瞬间苏醒了过来,这一双眼睛我永远也忘不了!四年前,楼兰国将军府门外,油头垢面的他塞给西日阿訇一个精致的锦盒!
  “是你?”我低声问他。
  “是我”,他很平静的回答!
  “你没受伤吧?”我冷冷的问。
  “我还没那么脆。”
  “既然大家都没事,我想我可以走了吧?”
  “年轻人,就这么反感我吗?”他无辜的笑!
  “不是反感,是厌恶!”我笑着回敬他。
  老人开始大笑,“没有我,你不会有今天,如果我是你,我会把厌恶换做感激。”
  我便笑着说:“可惜你不是我。”
  “做人可不能有这么大的戾气”,他故意把做人两个字拖得很长。
  “谢谢,怎么做好一个人是我事情,不需要你来指指点点!”
  他还是在笑,“你要学会忘记,舍不得放手的记忆,终究是你的负累”,他说的很认真也很平静。尽管我真的很厌恶他,但是他的这句话我却不能不信,可我实在想不出来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不动声色的看他,他今天身穿一袭紫红色的碎布拼凑起来的长袍,粗糙的芒鞋上均匀分布着六个巨大的破洞。这样奇怪的打扮,楼兰国很少,这一路走来也都没怎么见过。我想这时候我至少该对他说句谢谢,今天他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