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渡
隐娘突然一改往日的慵懒,我醒来的时候她正在窗外摆弄她的花,那天早上,她忘了化妆。我还是蹲在桌脚,细细的回忆她昨天的那一番话——“九饮人血,方为人形”。这句话实在太值得怀疑,但我最终还是决定试试,毕竟,我至今都如此的渴望能真正做一回人。可在这座几乎与世隔绝将军府第之内,九饮人血又谈何容易?一旦被将军发觉我的异动,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在时机还没有完全成熟之前,我选择继续平平安安的做他们眼里的雪球。
男人终于回来了,不脱战甲直入西院,似乎已经是他不可更改的习惯。他早已被压制已久的欲火焚烧的焦头烂额,他像往常一样啃食隐娘脸上的脂粉,索要她的身体。隐娘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还是极力的迎合,那一夜,他比平时的任何一个夜晚都疯狂。
越是施虐于性的爱情,就越是不纯粹,这个简单的道理连我这个旁观者都懂,隐娘或许起初不明白,但当时的隐娘已绝非当初,所以,她不会不懂。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陪着他疯狂,她明明可以选择拒绝的。西院里连续很长一段时间都很平静,平静的让人感到阴冷。我知道这暂时平静的表象之下,已酿生出最汹涌的浪潮。至少隐娘的内心是不平静的,尽管她掩饰的很好。
隐娘提起了他出征那天佩戴的那把短刀,男人很详细的讲了那把刀的来历,他骄傲的说:“这原来是匈奴王庭一把象征荣誉的宝刀,后来被人盗走不知所踪。六年前,我带兵征讨很远处的一个善于制造兵器的小国家,战斗打得很辛苦,却也十分值得,战后我在他们的王宫找到了这把刀。此刀虽短小,却锋利异常,切金断玉,轻如斩泥,如此神兵,当世怕是不会有第二把。于是我将它据为己有用以防身,六年来不曾离身,它的名字,叫七星宝刀”。男人说完顺手解下刀来,抽刀出鞘,整个房间里顿时寒光闪闪。隐娘木然的看着眼前一脸得意的男人,只轻轻说了一句:“好一把七星宝刀”。
一 大漠深处的江南(4)
一 大漠深处的江南(4)
从那一天开始,隐娘突然开始用一种奇香无比的胭脂,整个房间里几乎都是她那浓烈的胭脂香味。或许她只是为了讨好这个半瞎的男人吧!然而似乎事与愿违,男人却从此不再吃她脸上的脂粉,也不再每一次亲吻她的眼睛之后都含情脉脉的说一遍:“隐娘,我爱你”,更不会在对着她胸前的刀疤时黯然伤神,亦不再每一次睡前都动情的说一声:“你真的好美!”
他频繁索取她的身体,却不愿再一步一步引导她的感觉,每一次都简单而粗暴,过后便鼾声如雷,死一般昏睡过去。
男人总归是一种喜新厌旧的动物,很长的时间里只吃一种食物迟早会腻,只是我没想到,他对她的新鲜感,只保持了不到四个月——我以此来勉强解释他对她突然的改变。
隐娘把一切都默默装在心里,不肯向任何人透露。我看得出来,她正开始尝试着隐藏自己真实的感情,或许,学会掩饰才是真正成长的开始。她的确已经二十九岁,却还是像极了一个即将告别天真梦想的孩子。当她越是掩饰自己脆弱,越是将自己伪装的老成持重,越是独自背负的更多,我就越是不安,甚至,是隐隐发作的心疼。
或许,这一场变故之下还藏有更深的玄机吧!我猜不透。所以帮不了她什么。
那天天气非常好,隐娘终于想起了她的琴,并第一次在白天的时候弹琴,她把琴搬到院子里,指尖流转,那琴声缓缓绕进花丛,美如天籁。她神情庄重,每一次拨动琴弦,脸上都只有十足的果断,而没有任何的悲喜,虔诚的脸如同是清晨山涧里沾满露珠的纯白的花瓣,美丽,干净,冰凉,清新,这才是原来的她。
我轻靠着她的小腿,沉醉在这略带忧伤的旋律里,仿佛又回到了我初次见她的时候。
这时从院门里走进来两个人,那个半瞎的男人恭顺的跟在另一个男人的身后。他们驻足于离琴桌不远的的小路旁,这个陌生的男人的脸上更是写满了欣喜与感动。弹罢一曲,半瞎的男人疾步走过来,介绍那个陌生的男人给隐娘认识,“这是我们的国王,他今天偶然来将军府,我们刚在正厅议事,忽然听见琴声,他执意要过来看看的”。隐娘听着男人说完,只是向着这个楼兰国王礼貌的笑了一笑,便转身抱琴回房。楼兰王似乎意犹未尽,却也只好扼腕叹息,很明显,这个楼兰国的国王是一个真正懂琴的人。他的眼睛里满是对隐娘的喜爱,但是却不能用“好色”两个字来一语道尽。也许,他才是真正能从她的琴声里听出她那些众多的难以启齿的曾经的人,但是很可惜,这个对的人却姗姗来迟于错的时间,便自然而然的错过了她最美的花期。
那一天,西院的大门口呆呆的站着这么两个男人,一个文静秀气,衣冠华丽,一脸痴迷;另一个刚毅健壮,带着黑色眼套的脸上写满了醋意与不安。
天黑之前,半瞎的男人神情沮丧的走进西院,他不安的看着隐娘,良久才神情困顿的说:“王点你入宫”。“是吗?”隐娘平静的问。男人沉闷的点点头,脸上的愁云似乎已拨散不开,“非去不可吗?”隐娘又问。
“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再想办法”!
“那,你同意吗?”隐娘问他。男人回过头看着隐娘,坚定的摇摇头。隐娘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故作轻松的说:“我愿意”!男人显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无限复杂的看着她,整个人如同烂泥一样瘫坐进椅子里,过了好久,他突然冲上来紧紧的抱住她,流着眼泪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那句话:“不要离开我”。
“晚了”!隐娘冷冷的扔给他两个字。男人第二次颓然跌倒,拉着她的衣襟大哭不止,这让冷眼旁观的我十分的不解。怎么?我记得你很久以前就已经腻了的,把她送给你的国王,对你难道没有好处?我有点幸灾乐祸。
“今夜,我温好酒等你,我们需要一个正式的了结,”隐娘认真的对他说。男人脸上还挂着泪滴,他失魂落魄的站起来,步履蹒跚的走出房间。
隐娘果然烫了满满一壶酒,半瞎的男人也准时到来。他们相对而坐,隐娘先开口:“我们之间有太多的谎言,今夜我想听你一句真话”。她斟满一杯酒,推到他的面前。男人木然点头,又慢慢的举起酒杯,此时他一脸的悲伤,满眼凄凉,连手都在颤抖。隐娘并不言语,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举杯一饮而尽,然后自斟自饮,接二连三的大喝,一壶酒瞬间给他喝干。他费力的想站起来却颓然跌倒,发髻落了,头发披散开来,像个孤零零来去的野鬼。不知何时,神情麻木的隐娘已泪流满面。她扶他起来,跌跌撞撞的走向床边,他翻身揽住她的肩膀,动情的说:“隐娘,你好美,永远都这么美”。他的舌头开始打结,语无伦次,说话间却已潸然泪下,站在他面前的隐娘也早已泣不成声。
“隐娘,我要你”,他背靠着墙,醉眼迷离。隐娘轻轻的向他靠近,他们相互拥吻,相互吮干彼此的眼泪,相互褪掉彼此一层又一层的锦衣。他恢复了原有的温柔,小心的抚摸她每一寸肌肤,她微闭着眼享受他的爱抚。这时他突然停止动作,小心的问她:“我可以活过今晚吗?”她抬起手心疼的抚摸他苍白的脸,用力的点头,他笑了,她的眼泪却打湿了床单。
“你爱我吗?”他问,她默默点头。“多久”他迫不及待的问。
“从我主动跟你说第一句话到见到你的那把七星宝刀”,他满足的笑,温柔的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真相的?”
“三年前,我唯一记得的,就是那把向我胸口砍来的短刀,它锋利无比,轻而易举的将我玉蝴蝶斩为两段”。半瞎的男人似乎释然了,他轻松的笑了出来。隐娘回过头看着他:“你是怎么知道我已经知道了真相的?”男人淡淡的笑,“你在院子里种下的花虽奇香无比,但我知道那些都是剧毒之物,你的脸上不该有那么怪异的花香”。隐娘也微笑着向他点点头,“所以你好久不吃我脸上的胭脂”?
“可今晚我吃了,你真傻,把有毒的胭脂抹在脸上,不怕自己也中毒吗?”
隐娘莞尔一笑:“今晚的胭脂没有毒”。
“那,毒一定在酒里,我一直不明白,你有那么多机会杀我,比如,我睡着的时候,你可以一刀杀死我”,男人做出一个刀砍脖子的姿势,接着问:“可你为什么偏偏要把毒药抹在脸上?”
隐娘抬起脸看他,淡淡的对他微笑:“因为,我舍不得”!她说完的时候两行清澈的眼泪如暴雨般落下来。他伸手抚干她的泪水,她缓缓拨开了他的手,平静的问:“我想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对我说过真话?”
“有”!男人坚定的点点头。
“哪一句?”
“不是一句,是很多句,但最真的一句是:“我爱你”。
隐娘挂着泪水的脸上又浮现出一朵满足的微笑,她问:“多久?”
“从第一次见你,到明天天亮之前”。
“哦,那明天天亮之后的呢?”
“我怕我看不见明天的太阳,又怎么能继续爱下去?”
“哦!我以为你会说,是因为明天天亮之后我就不再是你的女人,而是王的妃子”。
男人浅笑着摇头:“无论你是王妃还是将军夫人,我都一样爱你”,于是她便又淡淡的笑了。他也开心的笑,心满意足的对她说:“隐娘,你终于可以一报你的灭亲之仇了,来,送我上路”。他捡起地上的发簪递给她,又用手指指自己的心脏。
她接过玉簪,把他抱进怀里,让他的头枕着她的腿,无限温柔的说:“如果天亮时我们都还活着,就永远不要分开”。他也认真的点点头说:“无论如何,你都不可以进宫”。隐娘点头答应,却也终于咬紧了牙,举起的发簪重重的刺进了他的胸口。男人满脸的汗水,却依然笑着对她说:“这时当年我欠你的那一刀,还有两刀,是我欠你父母的”。她痛哭失声,拔出玉簪来犹豫好久却还是重重的刺下去。鲜血喷涌,他终于昏死过去,而她也早已筋疲力尽,脸上没有了任何表情,抱着他沉沉睡去。我知道,她睡前的最后一句话应该是:“父亲,母亲,我终于给你们报仇了!”
我终于看懂了!感慨之余我却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旁观者的清与迷,在更多的时候,取决于他遇见什么样的当局者。
我悄悄跳下桌子,无声的舔干了地上的血迹,冰冷,腥甜,喝的我胸口有点堵。
早晨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透过窗子,我看见隐娘正扶着他在院子里散步。
他们都还活着,所以,永远不会再分开。
从此,他们便真的成为幸福的人,他依旧帮她梳头,帮她浇花,帮她打点一切。一天他突然想起来,便问她:“那晚你的酒里没有放你的花毒吗?”
她笑着告诉他:“当然放了”。他不解的看着她:“什么毒,我怎么会没事?”
她指了指院角一朵高大的花树,“就是它,南天竹”。
“哦,这南天竹,它毒不死人吗?”
她捂着嘴笑:南天竹,性寒,可清热退火,调理脾胃”。
他听完恍然大悟,抱着她久久不肯放开。他又问:“你那晚该刺我三下的,为什么少了一下?”隐娘望着西下的夕阳,淡淡的说:“你不欠我的,所以我不要你还我那一刀”。
半瞎的男人俯下头,轻轻在她耳边说:“谢谢你,两次都没刺中我的心脏”。
我失神的看着他们,这就是传说中的幸福吧!我看到了。
将军的伤不要紧了,所以王又派他出征。这一次隐娘反倒看开许多,只是简单的叮咛他要小心。他自信的向她微笑,随即毅然转身,戎装下的他更显得挺拔英武,并带着一脸的幸福。隐娘独自回房,脸上,是和他一样幸福的笑容。
将军走后,安静的西院来了一位熟客——楼兰王。他每次来都只是听隐娘的琴,他会拿掉王的架子,闭着眼睛靠在门框上,双腿跟着她的节奏抖动,却一直都不说一句话。但在那天走之前,他转过来对隐娘说了一句话:“你的江南真的有那么美吗?”隐娘显然被他的话触到心弦,她淡淡的笑,然后重重的点头,王也对她温柔一笑,无声走出了西院。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他们之间的话多了起来。隐娘的琴无论在何时,总能弹得非常投入。那一天夕阳将尽时他照例起身,走出不远又回过头来笑着对她说:“我想,这把琴的主人应该也是个用琴的高手吧!有机会的话,我想会会这位朋友”。
王对于隐娘的琴声,除了唏嘘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