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渡





  他们把我平平的摆在地上,刚才从树上跳下来的少年走过来轻轻拍我的脸。用极不相信的口吻问他的同伙:“这身板也能成了京畿第一名捕吗?怎么这么不经打”。另一个少年笑着说:“有四哥在,再来十个白思夜也是白来”。于是这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八字胡却很平静的说:“不要太大意,趁早赶路吧!”然后那三辆马车依旧排成一列,缓缓启动吱吱悠悠的进城了。
  太阳好大,稍微一睁眼就刺的双目一片眩晕,我尝试着想要爬起来,然而手脚却软塌塌的贴在地上,任我怎么暗暗发力还是纹丝不动,仿佛那手脚根本就不是我的。我想扭头看看被挂在树上的籍少公,然而连脖子都已经不听使唤了,那就干脆闭上眼睛吧,权当是在睡觉。
  太阳西斜的时候我终于恢复了一点点体力,慢慢站起来,转身看见籍少公还静静的吊在树上,也不知道是昏迷还是睡着了,走过去抬手拔掉他嘴里的破布。籍少公这才醒过来,沙哑着嗓子让我把刀递给他,我捡起地上的刀送到他手里,籍少公艰难的把腰弯上去,轻轻一挥,整个人便扑通一声跌在地上。
  我们相互扶持着走进门洞,坐下来休息了好久,才踉踉跄跄进了一家包子店。吃完饭后身上的力气终于逐渐恢复了一些,他叹息着说自己不该那么大意,我摇摇头说:“不用自责,这已经是很大的收获了”。
  回到捕役房,其他几个兄弟正围坐在一起聊天,他们看见我和籍少公一脸苍白,凑过来着急的问出了什么事,籍少公抬眼看了看我,把今天的事情和他们几个说了一遍。
  樊冬捏紧了拳头狠狠的在桌子上砸了一拳,满桌上的碗罐都哗啦啦跳起来。他抽出刀来喊着要去找这几个人算账,我赶忙拉住他,叹了口气说:“算了吧!长安这么大,他们也大概早已经安顿好了,一时间找不到的”。籍少公低着头思考了会,突然问我:“他们带了这么多东西进城,不会没有人接应,咱们是不是得往华阳街去几个人?”
  “去那里干什么?”樊冬好奇的问。
  我说:“因为那里住了一个极其可疑之人”。
  蔡勇问我:“谁?”
  “樊仲子”。
  “不认识啊!听都没听过”,樊冬一脸迷茫的看着我。
  “还记得两年前胡家一门三十四口尽杀的血案吗?被我们押在囚车里游了三天街的黑狸子,现在改名叫樊仲子了,就住在华阳街口”,我缓缓的向他解释。
  “你们说他可疑?那万一不是他怎么办?”
  “那万一就是呢?”籍少公缓缓的反问他,然后又有气无力的说了黑狸子现在住的地方。于是樊冬何伊明蔡勇三人挎上刀风风火火出门了。我追他们到门外,叮咛说:“只是偷偷盯着,千万不能被发现,无论他们干什么也都别动手,悄悄回来就是了,等我们两个身子都恢复利索了再做打算”,樊冬点了点头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九 自古英雄总伤情(2)

  九 自古英雄总伤情(2)
  我和籍少都明白这一天体力耗得太多了,便灭了灯悄悄睡了。我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早,他们却还是没有回来,籍少公坐起来问我:“不会是出事了吧?”我说:“不会的,走的时候我叮咛过了,应该不会动手,但看样子这次应该不会有什么收获,要不他们不会这时候还不回来”。
  天放亮的时候,他们三个人一起回来了,结果也的确被我猜中,樊冬坐下来揉着眼睛说:“华阳街一整夜都没见着一个人,院子里也没见着你们说的三辆大车!”说完打着哈欠睡觉去了。
  我和籍少公又决定再去市面上看看,那天在城里几家大客栈挨个打听了一遍,却也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最后我提议在他们出城的地方等,但是城墙上的门洞大大小小有十二座,他们会从哪一扇门离开呢?籍少公问我说是不是该告诉高大人,让他上报朝廷,朝廷一旦知道了,十二座城门他们都出不去。我摇摇头说:“等等吧!”他问我为什么要等,我却说不出个理由。左思右想之后终于只好对他说:“咱们得先找到足够的证据”。
  籍少公点了点头问我:“那他们要是出城的话,最有可能走哪一道门?”
  我想了想说:“经西市,出横门”。
  他抬头看了看我,并再次点头,于是我们默默去西市。经过城门的时候,突然发现守城的狱卒今天都下来了,握着长矛在门口整整齐齐站了两列,旁边有张桌子,上面趴了个埋头大睡的官吏。籍少公压低了声音来问我:“朝廷会不会也听见了什么风声?”我摇摇头说:“不像”。于是我们并排若无其事的走过,趴在桌上的小吏却连眼睛睁都没睁开,其他的守卫也不问什么。
  我们坐在西市一间阁楼靠窗的桌子上喝酒,静静扫视着窗下来来往往的人群,连续多日一无所获,但是也只能不间断的去同一个地方喝酒。直到有一天,我无意间扫过街对面的一间茶棚,看见对面的茶棚里坐了个衣着寒酸的少年,细看之下发现,他正是当天把籍少公吊在树上的那个车夫,我停下手里的酒杯注视他,籍少公也慢慢把目光转过来。
  “怎么办?”他问我。
  “跟着他!”于是籍少公起身结账。
  这个少年从茶棚里站起来,交给掌柜一个铜板,然后又向那掌柜他打听什么。老板出门用手指着巷子的尽头向他比划,少年点着头俯身捡起凳子上的一只灰色的包裹,便匆匆向着巷子尽头奔去。我和籍少公赶上去问那个掌柜:“刚才那个年轻人问了你什么?”掌柜一见我们都穿着捕役服,于是很客气的告诉我们:“那个人问我这里最大的米店在哪儿,我说是李记粮号,出了巷子左拐就能看见”。临走我顺带问了下:“他刚刚给你的铜钱还在吗?”掌柜急忙说还在。但是不知道是哪一个了,于是他把一天收来的铜钱都从口袋里摸出来放在桌子上,我掏出钱袋来把那一堆铜钱都揽进去,顺手给了掌柜一粒银子,两个人火速向李记粮号奔去。
  这个年轻人果然在,店里的伙计已经动手抬出来六七个麻袋,应该都是大米,年轻人付了钱又匆匆跑到街边,叫了辆大车将那些麻袋都驼了,才走了两步似乎又觉得不妥,便出了钱将那辆车买了,这才亲自赶着车一直往北去了,我和籍少公二话不说便悄悄跟了上去。
  那年轻人赶着车一直往北,径直穿过城市周遭的密密麻麻的瓦舍房屋,四野终于又安静下来,路也渐渐荒凉。大约已经走过二十里,渐渐可以看到零星的人影,他们看见了这个少年的车便兴奋的跟着那辆车奔跑,再往前半里地之后,眼前突然出现一大群人,旁边架了几口黑森森的大锅。这些人衣衫褴褛,有的平躺在地上,有的斜靠着树干,无精打采的用手遮着太阳,看起来应该是从西北南下的一批流民。少年从车上跳下来,朝那些人一招手,便有好几个人跑过来把那些麻袋都卸下来,又一齐动手在锅里倒了半袋子米,其他人一见米下了锅,便各自缓缓起身从腰里或者包裹里掏出来一只脏兮兮的碗,自觉的排成了长长的一列。少年拍了拍身上的土,笑着和那些人聊了几句,就又驾着那辆空车朝我们这边走来,我和籍少公赶忙躲进荒草里。他问我:“还跟吗?”我想了想说:“不用了,先去看看那些是什么人”。籍少公却说:“要是不跟着,以后怕是找不到了”。我想了想说:“这个不必担心,这几袋子米吃完了,他一定还会再来”。
  那辆车走远之后,我们从草地里跳出来,那群人却根本懒得回头看我们一眼,偶尔有回过头来的却也是满脸的冷漠与麻木。我向一个身体枯瘦的老人打听他们是什么人,老人麻木的看了我好久,回头看了看身后捧着饭碗等喝粥的人群,又转身颤颤巍巍在树荫下坐下来,才平静的问:“朝廷派你们来的吗?”
  我摇摇头说:“不是,路过而已”。他谨慎的将我们两个上下打量了一遍,脸上的冷漠慢慢消褪下去,点了点头说:“这边的都是天水定襄一代的农民,年初大旱,眼看夏谷要干死了,才开春的时候匈奴人又进了城,轮着马刀见谁杀谁,见什么抢什么。带兵的将军只好让让大伙自寻活路,往不打仗的地方跑,我们这些人从西北一直到往东,路上死了不知道多少人,现在到了长安了,却被拦在了城外。后面还有好多人源源不断的从那边赶来,来了又进不了城,都聚在这里了,越聚越多,现在都近万了”。老人小心的吹了吹碗里的稀粥,从怀里的口袋里捏出了一小撮盐撒进去,埋下头哆哆嗦嗦的喝了一口,籍少公不解的问:“这两口锅怎么来的?”老人却只顾着喝粥,喝完了又把那碗舔的干干净净,然后把碗装回口袋里,这才回过头来看了籍少公和我一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这两口锅是城里的郭老爷给架上了,有两个月了,那时候还给每个人发了三两盐,大伙就靠这两口锅勉强生活”。他看了看那两口锅感慨着说:“世道再坏,总还是有好人的”,原先冷漠的脸也慢慢松弛下来,换之以一脸的感激。
  于是我问他:“郭老爷是谁?长什么样?”
  老人摇摇头说:“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他在城外架了几十口锅,却一直都没露过面!”
  “几十口?”我惊诧的问,老人便只是平静的点了点头。
  我和籍少公默默离开,然后沿着外城向东去了洛城门。我们发现长安城北的荒郊上整整聚集了不下十万流民。洛城门外同样也又好几口大锅,然而最大的收获是,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一个正忙碌着的身影,他还是穿着那件小的不合身的长衫,认真的把背来的盐一把一把分发出去,忙的满头大汗,我和籍少公对望一眼,然后悄悄绕道走开了。
  一路上的流民个个衣衫破烂,当问起他们的故乡,有人一脸凝重,有人长叹短吁,有人失声大哭,他们抬起枯柴般的手,指着身后的方向说故土已经太远。然而当我问起郭老爷什么模样?那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上便顿时绽放出感激的笑容,然后无一例外的摇头说他们没见过郭老爷。。。。。。!
  我认真数了,一路走来,有大大小小的铁锅四十三口。
  城墙内的世界依然繁华祥和,宽敞的大街上车水马龙,来往的行人个个衣冠华丽。我早就明白所谓的国泰民安,四方富庶,只不过是句骗人的鬼话,只是没有料到这句假话竟会这么假。一堵三丈高的城墙几乎蒙蔽了一城百姓的眼。
  我和籍少公同时去了四海酒家,一言不发的喝酒。他闭着眼睛喝的一脸悲戚,我也埋头一碗接着一碗往肚子里灌。月色很好,透进窗子的月光如是落了一地的白雪,我顺着窗子望出去,此时,长安的夜色一片烟雾迷蒙。
  “哥!”籍少公打着酒嗝叫我。
  “怎么了?”
  “他们都是好人”。
  我笑着说:“是啊!是好人”,他又重重的摇摇头说:“不,他们是英雄”。
  于是我便跟着点头:“他们的确是英雄”。
  于是他苦笑着说:“亏我这六七年四处行走,却原来一直都这么幼稚”,说罢一阵苦笑,我却还是默而不语。他又忽然说:“去春闺梦里人逛一圈吧!”我看了看:“这时候你怎么还有这个闲情?”他摇摇头说:“去看看有钱人的生活”。我不耐烦的说:“你看了又能怎么样?”他摇摇头说:“见识下这世界上的不公到底有多不公”,我再看了他一眼,只好默然应允。
  我们依然不说话,也还是一前一后,高一脚低一脚的往前走,然后在春闺梦里人门外把身上所有的银子交给那个守门的汉子。今夜来客尤其是多,月光下,堆积如山的金银珠玉豪光闪烁,我们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喝酒,握在手中的夜光杯在黑夜里依然晶莹碧透。楚云碧今夜弹的是《南风歌》,悠扬的琴声里有人轻唱:“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籍少公闭着眼睛喝酒,似乎根本顾不上赏琴,苍凉的琴声里他忽然放声大笑。满座皆向我们看过来,他却站起来若无其事的说:“哥,你说二十两银子能买多少斤米?”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他想了想说:“至少得有五千斤”,然后又低头想了想说:“够一万个人吃两顿”。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于是便点了点头。楚云碧指下的琴曲已换过不止一次,那么这将是多少个二十两?又能换回多少大米?籍少公突然睁开眼对我说:“走吧!”我不想问为什么这么着急要走,只是随便的点了点头便一道出门!
  才出门时,籍少公低声感慨:“这世上怕就只剩下太阳和月亮是公平的了,晒穷人也晒富人”。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后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