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渡
才出门时,籍少公低声感慨:“这世上怕就只剩下太阳和月亮是公平的了,晒穷人也晒富人”。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后面的茶楼里还亮着灯,于是说:“去喝杯茶吧!醒醒酒也好”。走进去的时候小伙计不在,掌柜也不在,火炉上一壶烧开了的水呜呜咽咽的低鸣着,我们转了一圈,看见灯前的墙上挂了张木牌,上前细看时上面写着八个字:“烦请自便,记得留钱”。我笑着把那水壶提下来,给一个茶壶里换了茶叶,泡下满满一壶茶,转身给那壶里添了水,重新放回火炉,才转过身来在在桌子旁边坐下。
两个人各自沉默着专心喝茶,不多久里面忽然传来一阵特柔美的琴声,籍少公竖起耳朵听了听,抬头认真的问:“什么曲子?”于是我们都屏住呼吸,细细的听了会。曲调很陌生,然而的确很美,只是没有唱词,大概是一首没有听过的曲子,当那琴声缓缓停止,余音尚未散尽时阁楼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击掌声,然后是一段对话。
第一个人说:“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吗?”
“不知道”,嗓音略带沙哑,这是第二个人的声音。
“湘妃怨”,又是第一个人的声音,于是我们都听出来阁楼上有两个人,两个男人。
“恩!湘妃怨,弹的很好,有什么问题吗?”
“有!”
“什么问题?”
“你觉得呢?”第一个人说完轻声的笑,却并听不见第二个人回答。过了好久这个人又说:“你该去见见她,已经五年了!”说完便不住的叹息。
“见了又能怎么样?”又是第二个人的声音。
“那你就忍心看着她沦落风尘?”
“不忍心又能怎么样?”
于是楼上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过了好久,忽然又传来说话声:“谢谢你帮我照顾她”,声音很沙哑,是第二个人。
第一个人开始阴沉沉笑,渐渐停下来之后才说:“那咱们的事情呢?”
“今秋忙罢,最晚到冬天的时候我再来找你”,这个人说完之后又向第一个人说了告辞,然后沿着楼梯走下来。他见楼下的灯也亮着,便侧过脸朝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但是灯光太暗,他应该看不清我们的脸。
这个人走到门外,从腰里摸出来一顶帽子扣在头上,又小心的系好,我和籍少公对望一眼,同时惊得一头冷汗。皎洁的月光下,他轻轻扣在头上的,是一顶很破旧的狗皮毡帽。
我们继续悄悄的看着对方,却最终没有勇气上去将他拿住,那人拐出一道巷子后,我立刻站起来踩上了阁楼。上面果然还有一个喝茶的人,二楼四周没有墙,只有四根柱子支撑的屋顶,月色好极了,所以我能看清他的脸,然而我是背着月光的,所以他却看不见我是谁。这时籍少公也跟了上来,眼前这个人我们都见过,曾经在春闺梦里人用两根手指夹断刀刃的朱二爷。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来,他好奇的望着我们,看清我的面貌之后淡淡笑了笑说:“白捕头也有半夜喝茶的习惯?”
“有”!我淡淡的回答。
“哦!那一起喝一杯”。
我摇摇头说:“茶就不用了,我来找朱二爷打听件事”。
“什么事?”他笑着问。
“我刚在楼下喝茶”。
“哦!”他缓缓的点头。
“所以听见你和另一个人说话。”
“怎么?白捕头对这个人有兴趣?”
“有”。
“可惜他已经走了,你们该早点上来的。”
“能不能告诉我们他是谁?”
朱二爷摇摇头说:“不能”。
“那,如果我一定要你说出来呢?”我说的很认真。
朱二爷笑了,然后倒下一杯茶推到我的面前,拍着我的肩膀说:“我都说了不能告诉你”。
“他是楚云碧的什么人?”籍少公忽然开口,语气表现出少有的平静。
“你们不是一直在楼下听我们说话吗?难道还猜不出来?”
籍少公才要开口时,那朱二爷突然抬手说了句:“不早了,改日再一起喝茶吧!”说罢头也不回的下了楼。籍少公追上去抓他的肩膀,那朱二爷静静的停下来,转过头看了看籍少公,极其阴冷的说了句:“拿开你的手”。月光下,籍少公脸颊上悄然生出薄薄的一层清汗,举起来的手也默默放了下来,待那朱二爷走远,籍少公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然后将拳头捏的咯嘣嘣响。
“走吧!”我轻轻喊他,籍少公回过神来,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才缓缓走过来。那一晚住在城南那座小院,两个人各自用被子蒙起来好久,然而都没有睡着,籍少公反复的叹气,我不知道他心里想到了些什么,却也没有问他,只想好好睡一觉,可这样的夜晚又哪里睡得着?
九 自古英雄总伤情(3)
九 自古英雄总伤情(3)
第二天我们回捕役班房。捕役班里的兄弟们围过来问我们昨天去了哪里,我笑着说昨晚喝高了,最后就没回来。他们毫不怀疑的点点头各自又躺下来。我转过头看籍少公时他也正好转头看我,我轻轻的向他摇了摇头,他立刻领会我的意思,也微微一点头。安闲下来的时候他们便都只是心不在焉的躺着,平日吵吵闹闹的捕役班房突然安静下来,耳边又有嘤嘤嗡嗡的苍蝇来回乱扑,吵的人一阵心烦,这时正好有人来传话,说高大人想见见我和籍少公,我从床上下来胡乱的套了靴子便直朝东边的县衙奔去。
我抬手要敲门的时候,高大人却已经拉开了门,他把我和籍少公让进房间,又摆手说让随便坐。这些年每一次来他这里都不会太正式,我们也早已习以为常,便不怎么犹豫就坐下来。高大人用手轻托着一只透白的茶杯,他把那茶杯捏在两只之间转了两转,又顺手放在一边,随即又把手贴在茶壶上试了试温度,给我和籍少公各倒下一杯茶,我接过茶问:“高大人叫我们有事吗?”
他仿佛是被我的声响突然一惊,回头笑着说:“有”。
“那您吩咐吧!我们都听着呢”。
他叹了口气,又放下手里的茶杯,站起来把手背在背后,转到窗边掀开了窗子,背对着我们淡淡的说:“去城外了?”
我和籍少公赶忙又对望一眼,他也满眼惊异,我把视线收回来点了点头说:“是,您怎么知道的?”
他不说话,依然背对着我们沉默着,片刻又慢慢的把步子踱回来,坐回原来的椅子上,轻轻托起茶杯,小心的呷了一口,抬头说:“猜的!”
我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他笑了笑又淡淡的说:“都见着什么了?”
我想了想,很冷静的对他说:“该见的都见了”。
“是不是觉得他们都是好人?”
我本没有打算向他隐瞒什么的,所以便老实回答:“对!”于是他浅笑。我抬眼看他时,他的眼际正雾蒙蒙一片,轻轻缭绕着内心深处的荒凉,然而终于还是开口:“让你去抓他们,你们会尽全力吗?”
于是我不做太多思考便轻轻摇头,他笑着问:“为什么?”
我低下头,稍微整理了一下,抬眼时刚好遇见他真挚的目光,于是我再次低下头,顺手捏起眼前的茶杯,浅浅的抿了一口说:“即便城外施粥的钱是脏的,这件事本身却并不脏,反而算得上是桩义举,今时今日,能心怀此仁念的实在少得不能再少”。
高大人听我这么说,便也明白了我的想法,他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我一个六品小吏能怎么样?朝廷不会放过他们!”他停下来,紧皱着眉头,一脸为难。
“朝廷?朝廷征兵征了三十年,除了打仗还是打仗,又何时顾惜过百姓的死活?当今皇帝这样的昏君与殷纣夏桀有什么两样?”籍少公愤愤不平的说。
高大人回头冷冷的看着他,瞬间被愤怒涨红了脸,向着籍少公一声断喝:“放肆!”他双眼通红的盯着籍少公,面色煞白,眉梢震颤。记忆里他从来都是个温婉典雅的人,无论听见或者遇见什么都不会失态,语气也一定是平和的。但这一天他的愤怒,却只是因为籍少公不经意间喊出来的‘昏君’两个字。
好久之后,他终于再次平静下来,缓缓叹一口气,“不打仗又能怎么样?没有战争,又怎么会有和平?”他把下巴托在手掌上,沉吟了好久,又淡淡的问:“你们知道什么是战争吗?”
“是一个王室与另一个王室的利益之争”,我不假思索的说出来,因为七年前楼兰城外的那段对话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
“你错了”,高大人轻轻的摇头,“当今的大汉帝王绝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没有什么样的恩怨能激怒他,更没有什么样的利益都诱惑他,他要的是天下归一,永无战争!”他回头意味深长的看着籍少公,“这样的帝王千年难遇,又怎么可能牵扯昏君这两个字?”随后又略一沉吟,把目光转向我说:“战争,是通往和平最近的一条路,或许也是唯一的一条路,没有战争便没有真正的和平”。我默然点头,他的眉梢还在轻轻颤抖,一副很痛心疾首的模样。我忽然不忍心再和他争下去,这是个目光高远的六品小吏,向来善良无私,大度正直,他做的事,总有他的道理,然而此时我却不得不继续和他争执,因为城外有十万生灵命悬一线。我说:“那城外的百姓呢?”
他亦轻轻叹息:“时局混乱,朝廷也是有心无力”。我诧异的看着他,真不敢相信这四个字会从他嘴里说出来,‘有心无力’!这是个多么不着边际的借口,然而高大人却依然一脸不容置疑,或许在他眼里,这些根本就是事实。
籍少公说:“既然朝廷有心无力,现在有人站出来用自己的钱赈济灾民,难道也犯了王法?”
“当然”!高大人仍旧表情严肃。
于是我问:“为什么?”
他却还是义正言辞,冷冷的说:“私铸钱币乃是变相窃国,朝廷岂会姑息纵容?”
“可是,他们毕竟是在为百姓做事”,我满是期待的看着高大人阴郁的脸。分散在城外的四十三口大锅和上万斤的米和盐,使我不能自制的想起五典学宫门外的那方青石,兼济天下我做不到,但如果有人做到了,我岂能眼看着他身陷牢狱,囫囵受死?于是我问他:“高大人,有四个字,我想你一定听过”。
“哪四个字?”他依然很平静。
“兼济天下!”我的语气已经不够平静,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这四个字滑过我的脑际,我都会无一例外的热血沸腾。
“听过!”
“那兼济天下也是错的吗?”我的语气接近于质问。
“没有错!”他还是很平静的回答。
“他们这不是兼济天下吗?”
高大人抬头看了看我,摇摇头说:“不是,他们只是在祸乱国家”。
“怎么会?城外的十万流民可以作证,他们的一举一动,为的不是自己,而是百姓”。
高大人摇了摇头,“兼济天下四个字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四方百姓唯一的衣食父母只能是朝廷。这一群江湖草莽立威于民,如若朝廷不加干涉放任其自流,等到这些人一旦声威壮大,早晚自立国号转而与朝廷分庭抗礼,到时死伤的还不是百姓?先朝沃野千里,却最终因一介死囚的一呼百应而灭亡,前车之鉴犹在,朝廷又其会重蹈其覆辙?所以,他们的命运根本与私盐和假币无关,自从他们无形中立威于民的那一天开始,朝廷便已经决心要除掉他们”。我和籍少公都不接话,他便愈发慷慨激昂,双眼炯炯生光,回过头来看着我和籍少公不无惋惜的说:“你们的心情我又怎么会不明白?可天下大局,并非人人都懂”。
于是我只好说:“大局?难道朝廷的利益才是大局?”
他点点头说:“是!朝廷安危重于一切”。他回头问我:“你有听过四个字吗?”
“哪四个字?”我和籍少公同样满腹狐疑。他依然神情冰冷,继而神情凝重的说:“江山,社稷”。他将前后两个字顿开,声音很沉,很尖利,如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无声穿过我的耳膜。
“听过,但是你的意思我不明白”。
高大人自斟了一杯茶,一口气喝了个干净,然后把那杯子轻轻放回桌上,眉头依然拧成一团,我和籍少公都静静的等着他开口,终于,他缓缓的开口了:“江山便是国,社稷乃是民!没有江山何谈社稷?安抚百姓的确是朝廷职责所在,可如今北地匈奴虎视眈眈,垂涎我大汉江山已久,倾举国之力稳固江山才是重中之重,国若破,则家必亡。这些年朝廷正处于内外交困之期,疏于治民亦在情理之中,你我身为大汉之臣,理应体谅朝廷之难处,故而凡事举棋落子,都要以国家安危为重”。他一口气将这一大段话说完,又是长长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