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渡





  我终于真正遇见了一个名符其实的恶人,然而这样的一副身板,又能拿他怎样?平静下来之后才感觉身上已经轻松了很多,难道?已经吞了解药了吗?兴叹之余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身处的这间房子,左侧的墙上有八个大字:血色江湖,快意恩仇!右侧的墙上亦有八个大字:浮生苦短,极尽人欲。
  正堂上有一扇巨大的阴阳鱼,阳爻上有一幅画,其名为《人间第一英烈》,画的内容大概是北凶共工与高阳氏的不周山之战。旁边附有两句词:可叹英雄太气短,一怒喋血不周山!阴爻侧同样是一幅画,名曰《巫山十四柔肠》,展现的是巫山女神救济百姓的场面,其侧也是两句词:仙姑亦恋生灵苦,三界几时少柔肠?
  我暗自感慨,能做出这面阴阳鱼的人,必定是胸怀四海,经天纬地之大才,于是不由好奇起来,静静的等着这个人出现。一直等到天色渐暗时,这个人终于出现了,他身形魁伟,一袭猩红的拖地披风,势态威武,步履生风。我不由一声惊叫:“朱二爷。”
  他站在门口,把披风摘下来挂在墙头,笑着问:“怎么?没想到?”我点头说:“是没想到!往日深居简出的朱二爷,竟有如此气量,一心可纳人间两极,足有挟泰山已超北海之能。”他谦虚的一笑说:“已经好多年没有人夸我。”我笑着说:“并非是个眼睛都能识得金香玉”,于是他也笑了。
  那一夜他陪我喝酒,是他最喜欢的酒——鸩之蓝!我说:“我有好多疑问要问你”,他笑着说:“不必客气。”
  我想了想说:“听楚云碧说,当年你和郭解下过一盘棋,也交过一次手,结果却无人能知,我也一直没能打听出来,今夜想听你给我讲讲。”于是他便笑笑说:“那最终是一盘和局”,“和局?怎么这么巧?”我惊讶的问。他摇摇头说:“不是巧,而是郭解的棋艺太高。”我吃惊的望着他,他慢慢的喝下去一杯酒,然后叹了口气说:“当年我四处行凶杀人,并每次都以一局棋来定生死之期。但当我遇见郭解时,他却问我:‘如果是和局怎么办?’我笑着说不可能。于是他便说:‘我敢赌这一局一定是和局’。我问他:‘一旦不是怎么办?’他粲然一笑说:‘你随便,但如果是和局呢?’我也笑着说:‘若果真是和局,我便立刻封刀,从此不问江湖’。那一盘棋整整下了四个时辰,无论我奇袭或是让子,他总能想办法使双方趋于平衡,最终以和局收尾。后来当我想要反悔的时候,他连刀都没有出,只是平静的说了句:‘人生如棋,落子不悔’,于是我便只好封刀。后来为了能逼他再和我下一盘棋,我先入长安找到了楚云碧并以之相要挟,结果那一局他却输了个酣畅淋漓,我知道他有意让我,所以从此以后每年八月我们会如期下一盘棋,这七年来,我们一共下了六次和局”,他说完朝我笑了笑,又淡淡的补充道:“当一个人对你的强弱之势了如指掌,那么,他便也掌握了游戏的结局!”然后又惋惜的摇着头说:“可惜了这样一个人间奇才,却已经长眠黄土,我朱安世只好从此人间孤旅。”
  我笑笑说:“原来是这样!还有一个问题。”他笑笑说:“故人逢酒,自当知无不言”,于是我指着墙上的阴阳鱼问他:“你绘的阴阳鱼?”他缓缓的说:“是!”我轻轻点头平静的问:“何必这么极端?”他也平静的说:“人生本该如此,要么功成名就万人敬仰;要么一败涂地横尸街头。”我大笑三声击掌称快,他为我递来一杯酒说:“还有什么疑问吗?”我说有,他便笑笑说:“尽管问。”于是我说:“我一直想知道,你和兰雪晴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总是会跟着你!”他慨然一笑,然后轻松的说:“长安城里有三家店在我朱安世名下,你猜是哪三家?”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他便笑着说:“城南春闺梦里人,城北风雪夜归人,还有城中最大的酒楼醉生梦死。”
  “为什么要开这么三个店?”他笑了笑指着右边的墙壁说:“你看”,于是抬眼我看去,正是白天我看见的那八个字:“浮生苦短,极尽人欲。”于是我和他相视一笑,仰脖各自一饮而尽,不为其他,只为他这一份天纵豪情!
  我说我还有最想知道一个问题要问!他便大笑着说:“我就怕你不问”,于是我又喝了一口酒:“认真的问他,为什么帮我这么多次?”他笑着问:“多吗?”我便笑着说:“还不够多吗?”于是他便只是笑不说话,良久才说:“你真的想知道吗?”我说我真的想知道,很想知道。于是他站起来将四周的灯都拨亮,一把扯下头上的冠带,将头发都披散下来,拨开天灵穴处的头发给我看,明亮的灯光下,那是一束红到透亮细发。我瞠目结舌,直直的看着他,他笑笑说:“老三,我是血煞。”说罢紧紧的将我抱住,眼泪一涌而下:“是哥不好,没能保住你的腿。”
  我挣脱他的怀抱静静的看着他:“你真的是我二哥?”他笑笑说:“真的!你数数你口中有多少颗牙?”我好奇的看了他很久,他催促说:“快数啊!”于是我把一根手指伸进嘴里,一颗一颗的数,数完的时候,恰好是四十二颗。我茫然抬起头来告诉他是四十二颗,他便笑笑说:“这就对了!常人的牙齿不过三十四颗,只有我们狼族才有四十二颗牙”,我看了他好久,终于喊出了一句:“哥!”眼泪便悄悄落了下来。
  七星河岸一别已是十年,原以为在这世上我早已举目无亲,然而十年后,却又在千里之外遇见了我最亲的亲人。人生如此多变,手足重聚,除了醉笑三千,便只有相拥而泣。
  他问我:“还记得十年前七星河岸那一场大火吗?”我说记得,他便说:“我大火余生,被一个人收养,他用人血喂我,使我化而成人,帮他四处杀人索命。只可惜后来难逃鸟尽弓藏,他要锯我双腿取我骨髓,于是我拼死抵抗,终于在重伤之后成功脱逃,从此隐姓埋名东入中原,直到后来在太原遇见郭解才定居长安。收养我的这个人叫陆少翁,当年负责喂我人血的,是他的义女乌金燕。”于是我恍然大悟:“所以今年元宵夜在醉生梦死看见晚月的时候,你便不由多看了两眼。”他笑着点头说:“除夕夜我听见你作的那首词,便猜到你是老三。当元宵夜见到我乌金燕时,我便更加肯定你就是白煞,也全然明了你已经被他们盯上。”
  他问我:“大火之后你去了哪?”我静静的低下头,记忆渐渐被拉回了十年前。
  那时,月夜国,宁静安详的雪夜,我在七星河畔和一群刚会跑的孩子在雪地里打滚,用雪砌出一匹逼真而威武的狼,人类的铁骑就在这时山呼海啸般涌进我们的山谷,部族里顿时杀声四起,突如其来的杀戮使孩子们陷入了无端的恐慌,母亲匆匆忙忙的跑过来,把所有的孩子都带进了后山的地洞,她不安的来回在山洞里踱着步子,时不时把头探出山洞外面张望,尽管当时洞外已经一片漆黑。孩子紧挨着彼此,在黑暗里打着哆嗦,不多时我的父亲一个箭步闯进山洞,他平静的对母亲说:“这里怕是躲不住了,你带着孩子们逃吧!沿七星河往东,直到雪狼湖,那里有大片的密林,这样或许可以躲过他们的追杀。”母亲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神情凝重的点点头,然后又轻声的问他:“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们?”父亲无奈的摇摇头,并走上前来温柔的说:“照顾好孩子们,带着他们活下去,我一定会活着回雪狼湖找你”,随即无声吻过母亲的额头,转身跳进了无边的黑暗。
  母亲带着我们沿着河跑了很远很远,然后突然止住脚步,把我和两个哥哥叫到她跟前,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她说:“你们总归是要长大的,以后要习惯没有妈妈的生活,做一匹勇敢的狼,就像我们的先祖一样,风风光光的活下去,沿着这个方向能跑多远是多远,千万不要回头,妈妈一定活着回去找你们”,我来不及哭喊更来不及挽留,她已经毅然转身,向着山谷的方向跑去。
  这一别,或许是生离,又或许是死别,我在她背后轻轻的对她说:“妈妈,一定要回来”,她并没回头,脚步只是微微一个停顿,我能听见她的呼吸已经开始颤抖,用哽咽着的声音说:“一定,都要好好活着”,然后风一般遁入夜幕。
  我还有两个哥哥,大哥黑煞,性格沉稳内敛,遍身黑毛;二哥血煞,通体血红,生性张扬大胆。我们都睁大了眼睛凝望着漆黑的夜晚,忘了奔逃。
  这时山谷方向突然燃起了大火,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化不开的焦臭味,那是我的族人被烧焦的气味,孩子们猛然醒悟,借着火光不顾一切的奔跑,大哥却波澜不惊的看着血煞,二哥也默默的看着他。
  “老二,照顾好他们,我知道你行的”
  血煞问他:“那你呢?”
  黑煞淡淡一笑说:“我回去看看我们堆的雪狼是不是被烧死了。”
  “哦,雪狼,我也想回去看看”,他们默契的对望一眼,血煞轻松的笑了一笑,把目光转向呆立一旁的我,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于是怯怯的抬起头看他们,小声的说:“还是走吧,妈要我们都活着。”
  “会的”,熊熊火光之下,我看见他们眼角的眼泪渐渐充盈,缓缓汇聚成河,我记得,他们从来没有哭过。
  大哥说:“你永远都是妈妈最乖最听话的孩子,我最乖的弟弟,答应哥,不要回头,永远都不要,我们已经亡国,绝不能再被灭种。”他们的眼里没有别的孩子那般的惊慌,只有无法言明的坚毅,我知道,我已无力挽留,再多的语言或眼泪,也熔不开他们坚硬如铁的心,我看着他们,泪眼迷离,整个世界就突然陷入无端的寂静,只剩下大火那无声的尖叫和冷笑,黑煞无声看着默默流泪的我,投来一个明亮的微笑,点点头便转身离开,他们肩并着肩走火海深处,我转身扫视一眼剩下的小孩,他们都不敢出声,彼此交换着恐惧的眼神,再回头时,我的两个哥哥已经走出去好远,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响,他们瘦小的背影摇曳轻晃,冲天的大火是他们的舞台,我突然心疼的不敢再看他们的背影。
  我低下头抽泣,血煞突然折身回来冲到我的身边,他依然笑得一脸轻松:“老三,我这一身血色的毛是不是很鲜艳?”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问这样的问题,却也只好噙着眼泪点头,“但是我觉得这场火掩盖了我光芒,我恨它”,血煞笑得有点夸张,“我也恨它”,我低声说。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冷,走过来附在我耳边对我说:“你是狼,不能哭!”说完一阵大笑,我慌忙抬头,他却已经冲出去好远,我目送他远去,默默的告诉自己:我必将以血的洪流,祭奠今夜葬身大火的每一个族人。
  我带着孩子们隐入大漠,一刻不停。。。。。。




 十三 兄弟,是一座山(4)

  十三 兄弟,是一座山(4)
  可惜人类永远要比我们想象当中还要阴险狡猾,他们的绳套,每次都能勒住狼的咽喉,夜色中的雪狼湖畔,布满了人类寒光闪闪的刀!
  我们被捆回了山谷,大火似乎已是强弩之末,原先荒草丛生的山谷,已经化为一片焦土,我们的这个叫做月夜的狼的国度,果然被亡了!
  我看见我的父亲还有好多的族人,都被这群不知来路的人绑在焦黑的树干上,他们低垂着脑袋,趿拉着眼皮,我两个年幼的哥哥,也无力的趴在同样焦黑的大地上,腹下,鲜血喷涌!
  一个遍身铁甲的男人,稳稳的拖着他沾满鲜血的刀站在谷口,他的士兵笔直静默的站成队列,显得精神灼烁。他向前一步,举刀高呼:“过了今夜,孔雀河岸,再无狼患”,他的士兵们便一阵山呼海啸。他走下来看着惊慌失措的我们,嘴角勾起一个阴毒的笑:“留着他们,让他们亲眼看看和楼兰国做对的下场,”话未说完时,他忽然提刀转身,单手一扬,瞬息将我父亲的胸膛从中破开,血溅三尺,五脏俱落,山谷里顿时血雾横生。孩子们失声尖叫,他便笑的更加面目可憎。我的心仿佛瞬间绞成了一团,我忘了哭喊,忘了挣扎,忘了呼吸,只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身下流出,旁边的士兵捧腹大笑:“尿了,尿了”,山谷里满是他们忘形的笑声。
  眼泪慢慢的溢出眼眶,眼前的一切似真似幻,我看见满身鲜血的黑煞一跃而起,将不设防备的将军扑到在地,正一脸得色的他大惊失色,连忙向后滚爬,惊魂未定时,空中闪过一道血色的虹,那是我的二哥血煞,生生咬掉他的左眼。
  底下的士兵回过神来,急忙执刀来砍,血煞和黑煞却已经转身跳进大火。我的心中又是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