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渡
往后的日子里,我们将静看四季流转,倚重彼此的艰难,担负彼此的负担,生生世世都相依相偎。
这个人,他叫做兄弟。
十四 埋骨血豪寺(1)
十四 埋骨血豪寺(1)
已经是春天的最后几天,这天晚上忽然飘起小雨。他回到房子里的时候全身已经湿透,进来也不说话,一个人抱着胳膊坐在椅子上打哆嗦。我坐在床上说:“朱二爷你这是怎么了?”他抬眼看了看我,又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坐下来只顾喝那碗酒。于是我又问了一遍:“朱二爷,你没事吧?”他沉沉的叹了口气,端着酒碗走过来坐在床边问我喝不喝。我很着急的再问了一次:“你到底怎么了?”他再看了看我,伸手在我耳朵上轻轻一弹说:“你这孩子,别人叫朱二爷,你怎么也这么叫?”说完把剩下的酒递了过来。我静静的看着他,再叫那一声哥时忽然哽咽了,整整十年了,第一次有人把我当孩子来照顾。
他见我又哭,便笑着说:“多大了?怎么这么爱哭?跟个娘们似的”!他笑着看我,我却眼泪越流越多。我哽咽着说:“哥!我们这样漂泊无依的生活都十年了”。他无所谓的一笑说:“那又怎么样?我们现在不都好好的吗?”他说完的时候似乎才想起我已经没有双腿,便神色黯然的一笑说:“好歹都还活着,活一天就要有活着的样子,不要以为没了腿就可以不把自己当回事,有哥在,往后在这长安城里你照样呼风唤雨”。我忍着眼泪点头,心头一时百感交集,难道这就是我白思夜该有的结局吗?他见我只是哭不说话,便又一个人笑起来,我抬头的时候看见他眼角也流下一滴眼泪,只是很小的一滴,他笑着眨一眨眼便已经不见踪迹。
第二天早上雨终于停了,他说要带我去外面走走,然后从床上把我背下来放进了车里,又支开了车夫,亲自驾着车出门。他坐在车辕上问我想去哪,我想了想说去趟县衙吧!我想看看那捕役房是不是还是以前的样子,他说好,于是把马鞭舞得山响。
他在县衙门口把车停下,我揭开帘子朝里面看了看,他笑着问:“进去吗?”我摇摇头说:“不用了,在外面看看就好”。透过那扇敞开着的大门,我看见那一溜蓝砖瓦房也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是里面早已经没了我熟悉的人。眼见物是人非,难免一心荒凉!我轻轻叹息,告诉他说可以走了,于是他问我还想去哪里?这时我又想夕阴街我和晚月他们一直住过的那间院子。他点了点头说:“你想去,那哥就带你去”,随即马车又渐渐飞奔起来。
我坐在车里听着马蹄滴答,忽然想起以前和籍少公在一起的日子,想着想着却默默对自己说了一句:“他都死了快两年了,世事多变!多少聚散?”于是不由又是一阵长叹。不知不觉车子又停了下来,他问我:“是这里吗?”我挑开帘子看了看,的确是我曾经住的地方。他还是问我要不要进去看看?我说:“还能进去吗?”他笑笑说:“怎么不能?”说着把我从车上背下来,走到门口却看见挂在门上的锁都已经锈的打不开了。我说:“哥!就把我放在这台阶上吧!”他摇摇头说:“知道你想进去看看的!”然后往后退了两步,背着我一步跃过了墙头。推门进去的时候,我看见我们三个人以前一起喝酒吃饭的桌子上已经落满了灰尘,我指着自己最常坐的那把椅子说:“把我放在这里”,他用袖子拂了拂那把椅子把我放在进去,自己也随便挑了把椅子坐下来。我的目光静静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一回头时忽然看见晚月肩膀上搭了条毛巾站在我眼前,脸上沾着点点面粉,笑得一脸调皮。她身上穿着我给他买的那件火红的长衫,手里端了碗面条问我吃不吃,于是我摇摇头说不吃了。她歪着脑袋看了我好久,忽然甜甜一笑说:“你不吃,那可就便宜杨壹了”!然后端着碗闪进了灶房。我在她身后喊:“晚月,晚月”,但她却头也不回的走了,于是整个世界便瞬间黑暗的看不见边缘。此时忽然有人拍了我肩膀,我慌慌张张睁开眼,却见血煞的脸正贴着我的鼻子,他笑着说:“不许哭,想起谁都不许哭,你是大男人了”。于是我笑着点头,却又不由轻声叹息:“记忆褪尽墨色,空留一地风歌”!他笑着摇头,然后把我背在肩上,双手背过来把我揽的紧紧的,回过头来说:“天色不早了,要是你喜欢这里,咱们就明天再来”,我说好。
到了他的房子门外的时候,他朝车棚里喊了句:“老三,到家了”,我说:“我看见了,的确到家了”。他笑着把我从车上背到床上,转身又要出门,刚走到门口忽然回过头来说:“以后要是闷的慌,给哥说一声,天涯海角只要你想去,哥就能带你去”,我笑着说我知道,他便朝我笑笑出门去了。
天已经黑的看不见路的时候,他从外面进来,坐到床边把一把钥匙放在我手里说:“今天去的那间院子,我看你挺喜欢,就给你买下来了,锁已经换了,钥匙你拿着,以后想去了我就带你去”。我点着头说谢谢,他就有轻轻弹我的耳朵,然后沉沉的说了句:“真是傻的要命!跟我这么客气,你忘了我们是兄弟?”我也跟着他笑,却忽然鼻子却酸的厉害。他说自己困了,我说那你早点睡吧!他临走时又转过头来说:“明天我去找几个漂亮的姑娘给你做丫鬟,你要是看上哪个就让哪个给你当老婆,给你生儿子”,我低下头默默的笑,他却抬高了声音大笑着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院子里跑进来个头发很乱的人,我在窗子上打量了很久才认出来他是史官司马长风,他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又急急忙忙跑进血煞的房间,我听见他在那房间里喊:“外面通缉你的告示都贴满了!你还是快些逃吧!”说完便又风风火火跑出去了。血煞走进房里来轻松的一笑说:“长安呆不下去了”,我说我都听见了,他点点头说,那就赶紧逃吧!然后问我想去哪?我说我还没想好,于是他又笑:“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要去哪一就句话”。于是我说:“哥!带我回七星河”。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说:“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我摇摇头说:“你忘了,那里是我们的家”,于是他也想了想说:“恩!那就回家”。
他把我的刀找出来放在我手里,然后再拿出自己的剑绑在腰间,然后用一根绳子把我捆在他背上,寻了一匹快马一路呼啸着往洛城门赶去。
城里四处都贴满了他的画像,快到洛城门的时候,他把马赶得飞快,转过头来对我说:“老三,把脸藏在我背后”,我赶忙把脖子缩了下去,他又说:“把马缰绳拉住”,我应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把马缰拉紧。转眼我们已经奔至城门下,四周的官差抱着长矛上前要挡,他便把马赶得更快,然后迅速从怀里抽出剑轻轻抚了过去,于是我们便平安的出了城,他把剑插进剑鞘,又伸手自己把马缰绳握住,我回头看时,门口的两排官差已经静静的躺在了地上。
马一直没有停过,数十天后我们赶到武威的时候,那匹马累的吐了血。他一句话都没说便又换了一匹马,继续是日夜兼程。然后是张掖,酒泉,敦煌,经过黄槐镇的时候,我说在这歇两天吧!他摇摇头说:“不行,得先出关”。我们胡乱的吃了点东西便继续向西疾奔,第二天正午,我们的马终于晃晃悠悠的踏出了玉门关,他回头看了一眼黑森森的关墙,笑着说:“安全了”。
入夜前我们住进了漠东镇,那天晚上我问他:“是陆少翁搞的鬼吗?”他说他也不知道,我问他在长安还得罪过什么人?他想了想说:“还记得你第一次去春闺梦里人时遇见的那两个闹事的富家公子吗?”我说:“记得,难道是他们吗?”他点点头说:“很可能”。他在床边坐了一会说:“当时有个公孙公子,他叫公孙敬声,他爹是丞相公孙贺,今年年初他也当上太仆了”。我说:“难道那点小事他们也要报复的?”他无限鄙薄的一笑说:“小事?公孙敬声偷偷用掉了给那狗皇帝建陵寝的一千九百万铜钱,这世界上知道这件事的现在就我剩我一个人了,我不死他们哪里安得下心?”他说完又回头看了看我说:“还记不记得着个公孙敬声当时要点楚运碧时我开的价码吗?”我仔细回想却已经想不起来,只好摇着头说:“我不记得了!”他点了点头说:“我开的就是一千九百万,他一听便知道我是知道真相的,只可惜他们一直没找到我,所以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可是朝廷这些事你怎么可能知道?”
他笑笑说:“东方朔说的,他这人脾气比较硬,一说起这些国蠹就咬牙切齿”,说到这里他站起来打着哈欠问我:“明天要在这街上转转吗?”我说:“那就转转吧!”他点了点头说:“睡”。
第二天他在街上买了辆独轮车推着我去吃饭,他坐在面向门口的位置,我坐在他右手边。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停下筷子抬头静静的看着门口。我也抬头看过去,一脸灰白胡子的陆少翁正静静的站在门槛上看着我们,我不由惊出一层细汗,心里暗想:这个恶棍为什么总是真是阴魂不散?血煞只是冷冷的笑了笑,转身把手伸进喉咙里,于是刚才吃下去的饭又都吐出来了。陆少翁拍着手慢慢踱过来,嘴里笑嘻嘻的说:“看看,看看,曾经多么耀武扬威的两个人,如今却落魄成这幅模样!”我要抽刀的时候,血煞忽然拦了我,他抬头对陆少翁说:“饭我全吐了,你下了毒也没多大用了,即便我今天被你毒死,那我也一定拉你做垫背,怎么?还要拼个玉石俱焚吗?”陆少翁阴阳怪气的笑起来,他说:“谁稀罕在这饭里下毒?算上今天,你们离开长安整整第三十天了吧?”血煞又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又笑着说:“你下毒倒是挺及时的,但是你现在能杀的了我吗?”陆少翁笑了笑说:“杀你有个屁用,丞相府里烹人的大锅都架好了,就等着你回去下锅呢,所以我得抓活的”。血煞依然镇定自若的笑,然后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角,我抬眼看他的时候他忽然抬手把一碗热面捂向了陆少翁的脸,陆少翁慌忙抬手遮脸,血煞拉起便我往门外跑,顺带抬脚将双手捂着眼蹲了下去的陆少翁踩趴在了地上。我们跑出去好远之后,我再回头时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于是对他说:“他们没追上来,歇会吧!”他停下脚步,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松了一口气说:“他们当然追不上”,然后把我放在地上,自己站在沙漠里长长的伸了个懒腰,笑着对我说:“老三,哥不行了!”“怎么?”我吃惊的看着他,他还是笑,然后便松松垮垮的跌倒在地上。我爬过去叫他,他缓缓睁开眼说:“这个老混蛋就喜欢用这些见不得人的阴损招数”。我说:“哥,我背你”,然后艰难的把他往背上拉,这时却才发现我的双手也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我惊慌的问:“怎么办?”他笑着说:“没事!他是要抓活的,睡一觉醒来就有力气了”,我茫然无措的点头。他静静的看着我们身后的方向,又忽然挣扎的坐起来,笑着问我:“怕吗?”我说不怕。他于是笑的更响亮:“这才像西山之狼”。我问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他轻松的笑笑说:“他们追上来了”,我慌忙回头,却见远处的沙梁上正缓缓走过来一队人马。
我说:“哥,我好困!”他依然在笑,不惊不惧的说:“那就睡一觉”,说罢自己先平平的躺了下去,我也翻身躺下来,感觉眼皮越来越沉。他们已经渐渐向这边靠过来了,因为我已经能听见他们的脚步。
陆少翁站在我们旁边的沙土里一阵得意的大笑,他蹲下来翻开我眼皮打量了一遍,然后又看了看躺在我身边血煞,转身叫人拿了铁链将我们都锁上又抬回了漠东镇。
那天晚上我醒来了一次,四周好黑,我轻轻的喊:“哥,你在吗?”不远处便传来他那一阵洒脱的笑声:“当然在!”我说:“怎么这么黑!也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他又笑了起来:“傻呀!你感觉不来眼睛是被蒙着的吗?”他说完的时候我也开始觉得眼睛上的确被蒙了一层布。他说:“不要怕,只要我再恢复一点点体力,咱们就能走”。
这时耳边传来陆少翁那尖酸的笑声:“可惜你的体力一点点都恢复不了了,想走?白日做梦!”他解开了我们眼睛上的黑布,房间里此时正灯火通明,刺的我眼睛一阵酸疼。血煞的手脚都被铁链死死的捆着,他也被这灯光刺到了双眼,所以眼睛紧闭着。陆少翁正斜斜的坐在我们眼前的一把椅子上,神情悠闲的吹着一杯热茶。我抬起眼睛冷冷的看他,他朝我笑笑说:“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