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残阳竹与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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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气中飘浮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怪气味,像是什么东西放久了发霉酵,又似便坑里的积粪散出来的恶臭,还像,嗯,还像是一种死猪肉腐烂后的味道,那座沉重、闷窒、浓烈,几乎要把人隔夜的食物全从肛肠里掏将出来,好作呕!

  猛的——

  紫千豪心头一挑,是的,这种气味对他来说并不陌生,非但不陌生,而且太熟悉了,只是在此时此景,他却不会想到又能闻着,是的,不会错,那是一种最原始的味道——尸臭!

  有些呕心的紧屏住呼吸,紫千豪目光淡淡扫过了木栅门上一方斜垂下来的木匾,木匾上三个模糊而残旧的小字:“问心宫”。

  摇摇头,紫千豪缓步走进。他注视着神坛顶梁上用下来的那盏“长生灯”,这盏灯好像白天黑夜老是燃亮着一样,虽然它的光芒总是昏昏暗暗的,恍优溜溜的宛似鬼火一般,但却多少也算有了光,另外,起码还证明了一点,这里,仍有人在住着,而且这人必是个活的!

  黑夜、破观、颓坛、昏灯。以及空气中飘散着的尸臭,整个合起来,给予紫千豪一种窒息的、压迫的、翳闷的感觉,他经过的风浪多了,染过的血腥也多了。出生入死的次数更多了,但是,对眼前的情景与气氛,却仍有着极端憎厌及不耐的反应,而周遭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寂静,这种令人恐惧不安的寂静却像有形的物体般包围着他,挤涌向他,使他有一种想大喊狂叫的欲求,使他生起一种要毁拆这座破现的心理,于是,他尽量抑制着自己。冷冷的——他连自己也奇怪语声竟是如此冰寒而阴森的道:

  “攀鹰道长,我想,你已知道我进来了.如果你愿意。我想与你谈一谈我们之间的事!”

  反应之快,大大出乎紫千豪意料之外,几乎是立即的,一个懒散、干涩、低哑,而又带着些儿疲乏的古怪语声响了起来:

  “山人我早就看见你了,你是谁?找我干什么?你如何跑到这里来的?”

  吃惊之下,紫千豪迅速随着语声传来的方向看去,这下看,却使他险些脱口大叫,老天,原来说话之人就盘膝坐在布幔后的神坛上,那里,本来是奉着三清祖师像的啊,如今,神像全没有了,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的,却是一个肥胖而矮如冬瓜般的怪人,他穿着一件灰不灰、黑不黑的道袍,袍上全是油污、秽渍与泥垢,头上斜戴着一顶道士帽,两只眼又小又细,面庞肿涨有如猪泡,时时翻着眼白,粗看上去,简直和瞎子没有两样,鼻子朝天,鼻孔特大,黑黝黝的鼻毛往外茸生,再配着他一张血盆大嘴,满口焦黄的牙齿,一脸横生的肌肉,老天爷,这副尊容,这副打扮,哪里还像个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和个黑无常可说毫无二致了……

  舐舐嘴唇,紫千豪走近神坛,一面细细打量着这位名震江湖的诡怪道士,一边沉住气道:

  “我是紫千豪。”

  攀鹰瞎道的一双小眼猛然翻了翻,不见表情的道:

  “你不找个地方先好好藏起来,却跑到山人这里充能,紫千豪,你嫌命长了么?”

  唇角噙着一抹冷笑,紫千豪淡漠的道:

  “攀鹰道长,我紫千豪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必为了区区几副人肝便欲与我结下梁子,挑起漫天血雨?”

  摇摇头,攀鹰瞎道道:

  “这在山人来说,并没有多大分别,只不过多享点福罢了,人生下来,脱不了生死病苦,便是活上千百年也照样要死的,一死就任什么全完了,何不留下点东西给活着的人受用,因此,山人我便早些送他们上道,再取他们一副肝下来作为山人替他们出力后的报偿,老实说,我答允莫玉去杀你,反过来讲也等于是成全你,活着,没有多大意味,还不如死了的好,越早死,越能解除苦难,山人如此煞费心机,也算是慈悲无量了,紫千豪,山人不是害你,是在帮着你……”

  一片谎言谬论,说得紫千豪大大的啼笑皆非,他吸了口气,缓缓的道:

  “道长,佛道两门,俱以仁慈为怀,以拯救天下众生为己任,渡恶强凶,化戾气变为群和,似道长那般做法,不是悻违了道家旨意了么?况且.方外之人,不染尘俗,道长竟与江湖黑道女枭为伍,便不怕拍污了道长你的清雅澄宁之气?”

  怪叫一声,攀鹰瞎道沙哑的道:

  “好个利口小子,需知方寸之间,自有佛在,灵台之上,自有道存,外在的一切,影响不了内心的虔诚,我念慈悲,祖师当能明察,若是慈悲的手段,那就全看各个门人超渡永生的方法如何了……”

  心往下一沉,紫千豪注视着对方那只小眼,又平静的道:

  “道长不可曲解了道家宗义、道门之中,首重好生之德,再重悲悯之旨,又重空明之心,此不仅说说而已,要做到表理一致才行,道长杀人如草芥,即已不重好生之德,嗜食人心人肝,更是罪大滔天无可赎衍,此又不重悲悯之旨,而道长竟又允黑道女袅之请与其为伍合污,沦入尘凡争夺纷扰之流,又哪里谈得上空明之心呢?”

  顿了顿,他一面注视着攀鹰老道的表情,一边接着道:

  “但空门有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又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道长若能今日即改,为时犹未算晚,道长何不现在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真正为道家一门做些有益于天下苍生之事,干些使人间清宁祥和之举?如此,非但道长幸甚,他口若能修成正果,连一般老民百姓们也有福了……”

  攀鹰瞎道冷冷一笑,道:

  “今夜你来,紫千豪,是来教训山人的么?”

  紫千豪忙道:

  “教训不敢,仅是欲求道长化干戈为玉帛而已。”

  怪笑一声,攀鹰瞎道道:

  “若说空门道家至理,小子,山人我比你清楚得多,山人普渡众生,也渡了几十年了,上天祖师并没有认为山人的方法用得不对,否则,山人早遭天谴,至少也该蒙受报应了,但这些全没有,山入我仍旧好生生的过了下来。而且养得又肥又胖,这一点,证明山人我为一般俗土儿子解脱的手段用得十分合适,山人替他们脱离苦海,送他们永登极乐,难道还有错么?这即是慈悲了,小子,人生无趣,若非山人尚有这般大任未了,山人我也早就同登仙境……”

  吞了口唾液,紫千豪艰辛的道:

  “但道长可也明眼,人间仍有欢乐?仍有善良?仍有和谐,与仍有美好?并不是全像道长所说的那般痛苦凄惨!”

  两只猪泡限又翻了翻,攀鹰瞎道冷森森的道:

  “如此说来,小子,你是指山人我不对了?”

  沉着脸,紫千豪道;

  “对不对用不着我来指明,道长,你自己心里比我更要清楚,照你的想法来说,这世上的人全该早就死绝,不应再有活下来的,但是,绝大多数的人们却活得很好,而且,他们也都希望继续活下去,天理是昭彰的,传统是绵延的,没有人会认为你讲得对,道长,纵然你自已以为没有错,那也只是你自己沉迷于一个疯狂的幻境中罢了,天下之大,道长,你不是王,更不是主宰,换句话说,你需顺应人间利伦,不能随意定下属于你自己的规则,否则,道长。你会遭到报应,十分残酷的报应!”

  凄怖的狂笑一声,攀鹰瞎道道:

  “山人我就是律法,就是礼制,就是天道!报应?什么报应?几十年了,山人我行我素,以自己的慈悲手法解人间危痛,嘿嘿。也没有遭到一点挫折,没有遇上一点阻挠,哪里来的报应啊!小子,你是糊涂了……”

  唇角跳动了一下,紫千豪缓缓的道:

  “道长,你武功超凡,聪慧绝顶,只是你却用错了地方,练得一身的本领,应该去做有益于天下之事,有一个好头脑,更需懂得为苍生谋福,似你这般混淆黑白,乱道覆礼,不顾人间大伦与上天仁慈之德,还算得了什么高手雅士?还称得上什么‘三界外’之出家人?”

  一张生满横肉的丑脸勿紧倏松,攀鹰瞎道平板的道:

  “骂得好,小子,你就过来试试看,说不定山人也会在你手中尝到那报应的滋味也不一定呢……”

  微拂豹皮头巾,紫千豪冷静的道:

  “善恶有报,只争迟早,道长,若你不放下屠刀,就是报应不由我身上带给你,以后也会在另一个时机里从另一件事物上应验的!”

  揉揉他的朝天鼻,攀鹰瞎道古怪的道:

  “如此说来,紫千豪,你落草为寇,做着无本生意,杀人越货,强取豪夺,就算是对了?就算是顺天应理,讲仁重恕了?”

  悠然一笑,紫千豪道:

  “道长,需知盗亦有道!”

  攀鹰怒道:

  “你说说看,你是个什么‘道’?”

  目光自灰资的房顶掠过,紫千豪低沉的道:

  “我落草为寇,只因我已跳入这个圈子,用这种生存的方式活下去,当然,我也明白这不是一种正规的求生道路,因此,我尽量在这条路上寻求减轻我良心负累的途径,其一,我以自力更生的手段来减少我出草的次数,间接也等于消弥了目标人物的牺牲,其二。若非土豪劣绅、贪官污吏、或巨枭恶徒、奸商财奴等对象,我一概不骚不扰,其三,我竭力使流血与杀伐抑低至最小程度,不令人命优伤过巨,其四,我赈粮散金,救助贫民客户,使一些三餐不济的穷困人家得以生活下去,其五,我不冤杀无辜,不滥害好人,得以饶恕之处便予饶恕,使每一个得庆再生的凶恶敌人都会变成踏踏实实的善良朋友,道长,人与人并不完全相同,行与行也并非毫无分野,有的人骨头软,有的人骨头便,干同行的亦有尊卑之别,这尊卑之别不在表面上,那就是所谓有‘道’与无‘道’了……”

  阴恻恻的笑了起来,攀鹰瞎道语声冰冷:

  “好一张利口,山人阅尽天下牛鬼蛇神,有你小子这张嘴的,还真是少见,但是,紫千豪,你以为山人我会被你这一番胡言乱语说动么?”

  紫千豪暗中叹了口气,徐徐的道:

  “我姓紫的言以肺腑,抱以至诚,道长,你不可太过偏激,不要以为我紫千豪还有不当之意!”

  伸手轻捻着他那露出鼻孔之外的黑丛丛鼻毛,攀鹰瞎道阴阳怪气的笑了两声,道:

  “紫小子,你说了这么多,费了偌大心机,目的是什么?就是希望山人我不要找你麻烦,不要到你傲节山上去开杀戒?”

  舐舐干燥的嘴唇,紫千豪颔首道:

  “不错,正是如此。”

  倒吊的八字眉一扬,警鹰暗道冷凄凄的道:

  “那么,你怕山人我么?”

  淡淡一晒,紫千豪道:

  “不怕。”

  虽是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自紫千豪口中吐出,却是那般的强硬与刚毅,斩钉截铁,毫无回转!

  神色微微一变,攀鹰瞎道怒道:

  “真的不怕?”

  紫千豪平静的道:

  “我想,你会晓得我是真是假?”

  忽然又令人毛发惊然的笑了起来,攀鹰瞎道阴沉的道:

  “既是不怕,为何还来求山人我息鼓怄旗,推掉莫玉的请托?”

  看着对方,紫千豪轻轻的道:

  “原因有二,第一,我不愿无缘无故的结下你这种强敌,我的敌人已经多得够我头痛的了,第二;我不喜欢我的手下们遭到意外杀戮,更不盼着我的基业被人破坏——不管是轻也好,重也好的破坏!”

  点点头,攀鹰瞎道深井不波似的道:

  “好,你倒十分干脆,不过,你可知道,莫玉来求山人相助之际,是带了一份重礼来的?”

  紫千豪双目一寒,道:

  “童男童女的心肝各十副,新鲜的,血淋淋的!”

  用那又尖又红的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