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影寒





  “妾有一堂兄,现居雩都,只要逃过河东,便不怕涂二爷了,只是无法早些过江,偏偏今天艄公至今尚未到来,恐怕……” 
  她一面说,一面向安平走近,像一朵带雨梨花。但藏在泪水中的眼神,却落在安平腰间露在腰带外的寒影剑上。 
  安平聪明过人,机警绝伦,他先前已疑云大起,经过这次长谈,也已看出这两个女人不等闲,虽则泪眼盈盈,但其实并无真正的哀伤神情表露,心中更疑。 
  身处危境,岂可让人近身?他油然兴起戒心,有意无意地向侧方走动,拉开安全的距离,目光始终在两女的脸部流动,留意她们的眼神。 
  “姑娘何不从南下的官道先到赣州府至雩都,比从这儿过江前往,只近不远哪!”他表现得十分同情而诚恳地说。 
  “不行,涂二爷如果发现我们逃走之后,会到府城拦截搜寻的。”香珠哀伤地说,也向他走近。 
  他故抬头眺望飘舞着的雪花,有意无意地扳着亭栏,一跃而出,伸手接下一些雪花,留心地察看。这一来,双方隔了一道栏干,便不怕她们近身了。 
  “你们在这里苦等,也一样危险哪!”他正色道。 
  五娘倚在栏干上,颤声问:“夏爷,能不能帮我们的忙呢?” 
  “船上无篙无桨,小可……” 
  “夏爷身上带了刀,人才一表,身材壮伟,必定孔武有力,谅可保护妾母女的安全。在候渡期间,如果有恶奴赶来,尚请夏爷鼎力加以援手。” 
  “这个……” 
  “夏爷如果不肯见怜……” 
  “两位不必耽心,小可必定量力而为,决不袖手旁观。” 
  “妾身感激不尽,愿来生犬马相报夏爷的大德。夏爷请入亭,妾与珠丫头先叩谢夏爷答允援手的大恩。” 
  安平不愿入亭,笑道:“不敢当两位的大礼,这时领谢,未免言之过早,且等真有恶奴赶来后再说吧。” 
  香珠扑去泪痕,斜坐在栏干上,换上了笑容,曼声说:“请问夏爷从此过江,不知有何贵干?” 
  “到兴国县访友。”他信口答。 
  “妾身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夏爷能否答允?” 
  “姑娘的意思……” 
  “五娘有位堂兄可奔,妾却无亲无故,举目无亲。听说家母在吉安府还有些远房亲友,妾却毫无所悉,一个弱女茫然无知,无法前往投靠。夏爷前往兴国,尚望周全,携带妾身前往吉安府立命,投靠家母的亲友,尚请见怜俯允。” 
  “这……” 
  “妾身带有一包金珠,价值逾万,夏爷如能携带妾身投靠亲友,愿以金珠酬谢相助盛情。” 
  安平还未及开口,五娘蓦地神色一整,向香珠说:“珠丫头,我有主意了。” 
  “五娘,你的意思是……” 
  “你跟我到雩都,说来并无不可,但如果日后东窗事发,被你爹打上门来,他诬赖我拐带你逃走,那时岂不更糟?在官府前如何解释?” 
  “所以我请求夏爷带我到吉安。”香珠沉静地说。 
  五娘的目光不住的在安平和香珠的脸上转,看得安平心中不安。这两个女人如果所说属实,那么,他岂能撒手不管?如果要管,如何管法?他在赣南无亲无故,如何安顿这两个女人?难道说,要跟着两个弱女子可怜虫,在道路不靖,盗贼如毛的境遇中,带着她们的金珠,和足以引起男人垂涎的美丽容貌,孤零零地在路上闯荡?他苦笑道:“珠姑娘的境遇,小可万分同情,只是……” 
  香珠掩面饮泣,颤声道:“夏爷,妾身的要求也许太苛了,岂能贸然……” 
  “珠姑娘,话不是这样说……” 
  “夏爷,彼此素不相识,男女有别,妾身提出此项要求,确是……” 
  “珠姑娘,请让小可静一静,小可也许能护送姑娘至吉安,但尚望姑娘与五娘详加考虑。小可认为,姑娘如此信任小可,是否太草率了些?地方不靖,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能信任的陌生人不多,姑娘不知世道艰难,未加深思熟虑,如此信任小可,确是太过界险。虽则姑娘认为无妨,但小可知不能不权衡利害,姑娘既不知吉安的亲友景况如何,也不认识任何亲友,小可护送姑娘前往投奔。假使没有结果,请问姑娘如何自处?小可不送则已,送则必负责安排姑娘今后的安身立命处所,兹事体大,必须慎重从事,以免误了姑娘的大事。”他这一番话说得十分诚恳,神态真挚。香珠的大眼熠熠在光,目不转瞬瞬地注视着他,有点发呆。 
  五娘转过身躯,仰首悄悄地吁出一口长气。久久,她方回复先前的神情。显然,两女已被安平的话所感,她们发觉安平是个正人君子,对她们此行的成功信念大为不利。同时,她们对安平的看法也加深了一层了解,觉得要陷害像安平这样的正人君子,良心上似乎有所不安。 
  这位五娘,正是不老书生的妻子玉面狐仙涂念慈,香珠是她的爱女香珠。 
  十年前,摘星庄被以破扇竹箫为首的白道群雄所毁,不老书生一家子逃过大劫,遁隐麻姑山,理头苦练,志切复仇,与白道群雄誓不两立,甚至对所有的白道武林朋友皆怀有成见,仇恨深结,夫妇两发誓在日后,重行出道时,要杀绝诛尽所有的白道高手名宿,重建摘星庄,横行天下。隐忍了十年,总算是机会来了。他要利用蟠龙堡的庞大潜势力,助他东山再起。 
  十年前,不老书生的艺业,并不下于破扇竹箫,摘星庄的被毁,只能归咎于进袭的白道群雄人数太多,他失败得极不甘心。经过十年来的埋头苦练,进境十分惊人,而且找到了一把宝剑青锋,不啻如虎添翼。在他说来,雪耻复仇重振声威的机会可说是已经到来了。 
  果然不错,第一次交手,便击败了崛起江湖,剑下无敌的神龙夏安平。虽则胜来不易,但已经够光彩了。安平从九江至玉笥山这段日子中,击败了不少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前辈名宿,出没如神龙,寒影剑迄今未逢敌手,却败在他的手下,足以令他兴奋万分、认为这次重振声威,必定易如反掌了。 
  不老书生为人工于心计,府城甚深,做事只问利害,不择手段。他之所以任由妻女前往设法擒捉安平,只是为了懒得追逐,和希望利用这期间找到那位揭破他身份的女人,反正只要擒得住安平,让妻女出手又有何不可?他竟然任由妻女抛头露脸诱擒安平,便可猜出他的为人了。 
  玉面狐仙母女,早年固然不是甚么正派人,不然也不配称狐仙,世面见得多而广,但所见到和接触到的人,几乎全是黑道的恶魔邪寇,全是些争财夺色,杀人放火、极端凶毒的人,极少与正道人士交往。常言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又说物以类聚,她们也决不会好到那儿去。因此,发现了英俊魁伟,侠胆慈心的安平,不由她们的内心中涌起波澜,居然对安平刮目相看了。 
  但玉面狐仙是不会轻易放手,按下心潮,恢复了常态,向安平道:“夏爷,妾身有一妙法,不知是否使得。” 
  “五娘有何妙法?”安平讶然问。 
  玉面狐仙不住向他打量,神情装得十分严肃,说:“也许说出来有些袤渎,尚望夏爷别见怪。” 
  “五娘的意思……” 
  “请问夏爷仙乡何处,家中尚有何人,作何生理?” 
  安平一怔,摇头道:“请恕小可无礼,姑娘问这些话,有何用意?在下行走江湖孤身一人,从不向人述说家世,何况又没有显赫名声,说出来并不光彩。” 
  “妾并不想打听夏爷的家世,只希望夏爷坦诚相告,府上是否椿萱在堂,夏爷是否已经娶亲。”玉面狐仙低下头,幽幽地说。 
  “小可家远着呢。” 
  “珠丫头年方十七,此次逃离涂家,孤苦伶仃孑然一身,可以说无依无靠,举目无亲。 
虽然她带了大批金珠。一生衣食当然无虞饿寒,但世道艰难,谁也不敢说日后的境遇究竟是福是祸。她跟着我不见得幸福。我也很难照顾她,自身尚且难保。夏爷如果有心……” 
  安平烦躁地摇摇头,抢着说:“两位请稍候,小可到河岸两侧看看,看艄公是否在附近避风雪。” 
  不管两女的反应如何,他扭头向码头走去,开始在码头左右寻找避风处,希望果能找到可能躲在附近偷懒的艄公。他却不知,艄公在昨日午后便被人囚禁起来了。 
  他走后,香姑低声道:“娘,看样子,他不会上当的,既然套不出口风,又难以接近他,还是干脆动手好了。” 
  玉面狐仙摇摇头,慎重地说:“不可,在未将他的寒影剑弄到手以前,千万不可动手。” 
  “我们并不怕他,以二比—……” 
  “你爹胜他不易,你我两人手无寸铁,怎能和他动手?” 
  “我去取回兵刃,还未得及。” 
  “不行,普通刀剑禁不起寒影剑一击,取来何用?” 
  “可惜!”香珠不胜后悔地说。 
  “可惜甚么?”玉面狐仙问。 
  “可惜丹霞观主不曾同来,不然的活,她的迷香正好派上用场,我们该请她一同前来的。” 
  玉面狐仙叹口气,惋借地说:“谁想得到这小后生会如此机警呢?他并不因你我是人间绝色而意乱情迷,步步提防,不让我们接近至五尺以内,没有任何机会让我们夺剑。早知他是这种人,为娘便会请丹霞仙姑同来了。” 
  “等会儿女儿奋身上扑,抱住他阻止他拔剑,妈便可……” 
  “傻丫头,你未免太小看他了。你一扑之下,他定会立加反击,岂会让你近身如意?使不得。” 
  “这么说来,我们便就此罢手,让赣州的人坐享其成么?” 
  玉面狐仙吟了一声,说:“这时便说放弃,未免言之过早,未绝望前决不轻言罢手。这样吧,等会儿为娘要将你许配他为妻……” 
  “妈,你疯了?你不看他那拒人于千里外的神情么?即使将女儿许配给他,光天化日之下,他是个守礼的人,就算他答应,也不会与女儿亲近而立,女儿同样没有机会接近他呀!” 
  “有了!”玉面狐仙喜悦地低叫。 
  “有甚么了?” 
  “等会儿他来时,我要你拜他为兄,他……” 
  “拜他为兄,他肯?” 
  “他这人自命侠义,侠骨柔肠,怎会不肯?” 
  “怎见得?” 
  “他本来是到赣州,刚才他愿送你到吉安,由此可见他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这种古道热肠的人,最易受骗,即所谓君子可以欺其方。” 
  “他答应了又能怎样?要女儿在赴吉安途中擒他?” 
  “用不着赴吉安,就在这儿擒他。在你拜他时,赖在地上不起来,他还能不扶你么?近身相对,出其不意袭击胸腹要穴,手脚齐出,任何功臻化境的高手,也难逃此劫。即使击不中要害,顺手拔出他的寒影剑,你难道也办不到?” 
  香珠笑了,喜悦地说:“妙啊!办得到,女儿保证可以将他制住。” 
  “就这么办,只是要你拜他,委屈了你而已。” 
  香珠羞红着脸说:“妈,得手之后,不必将他交给狄少堡主。” 
  “为甚么?”玉面狐仙怪声怪气地问,笑得邪门。 
  “不为甚么。”香珠忸怩地答。 
  “给你?” 
  “我要。” 
  这一双母女真不像话,听口气就不是好货。玉面狐仙格格笑,拧了女儿一把说:“要是你爹不肯,怎办?” 
  “爹不肯,我带他走。” 
  “他如不肯呢?” 
  “女儿会设法令他就范,我不信他会是不要女人的男人,食色性也,难道女儿的姿色,打动不了他么了” 
  “好孩子,你看他像不像个会对你动心的人?和他说了半天活,他居然不曾多看你一眼哪!” 
  “情势不同,不能一概而论,等他落在女儿手中之后,控制了他的生死大权,他会转变的,除非他是个不知人事的白痴,不然保证他转意回心。” 
  “狄少堡主等着要人哪!”玉面狐仙转过话锋说。 
  “等女儿厌倦了之后,再给狄少堡主处治,并未为晚。” 
  母女两低声商量许久,仍未见安平转来。 
  安平藉故离开,以便冷静地思量如何安置香珠的事,在江岸走了一圈,一无所见。这段思量的时光中,他先前对两女所发的疑云逐渐扩张,更想起了五湖浪子请来了三个女人的事。接着,他心中一动,暗叫道:“咦!这两个女人的眼睛,我不是感到有点眼熟么?我记起来了,很像是在顺山所看到的,那两个冒风雪登山赶路的女人。” 
  他立即向侧方的河岸树林一闪,小心翼翼地缓向凉亭的后方,藉草木掩身,蛇形鹭伏逐寸欺近。 
  罡风怒号,雪花飞舞,凉亭座北朝南,他绕向亭后,正处在下风,声息无法上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