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养夫 作者:非夕(晋江12-6-15完结)
她恨恨推开他们,扑回去抱着爹爹。
她已经太久没有抱过爹爹了,从前骑在爹爹脖颈上玩闹的,自从长大,有意无意就生疏了很多。偶尔被爹爹训一句,还不乐意许久,直通通反驳回去,不孝极了。
其实她每次顶嘴,看到爹爹失望的模样,心里都既不安又愧疚。
可她不知在固执些什么,死撑着不肯认错。
以为总会有机会的。
可居然……竟再也没有机会。
出殡的那天,干冷干冷的,好多人。
沈复无儿送终,只有一个未嫁的姑娘。
下葬时候,看着那棺材一点点沉下去,看着自己的爹就那么被埋进土里,沈妮儿疯了。
把那些人统统推开,跳下去扒拉开那些黄土,一遍遍喊着:“爹!你回来!你回来!”
每次哭闹,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一次,我只要你!爹,我只要你!
不吉利的。
那些人说不吉利的。
可她不管,爹爹已经死了,哪还有什么吉利?
最后还是被葬了。
沈妮儿恨那些人,那些把爹爹掩埋的人。
她从此再也没有爹爹了。
沈夫人大病了一场之后,身体更差了。
第二年开春,君盼还是音讯皆无。
大家的心就渐渐凉了。
那些绑匪何尝放过任何一个人?
渐渐的,又有另外一种谣言隐隐约约四起,沈妮儿从不去理会,她了解君盼,她是知道他的。
如果他还活着,他会回来。
他会回来找她。
孤女寡妇
的日子不好过。
沈妮儿想试着撑起这个家,可当她着手时才发现,那些在君盼手里看似简单的小事,到了她手中就变得艰难无比。
一桩桩生意,一笔笔烂账,山一样压过来。
排山倒海的,让人无暇招架。
先是租户拖欠的账款,沈妮儿按照爹爹和君盼留下来的条子,挨个儿家上门视察。
有些人家里真的是穷得叮当响,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孩子老婆蓬头垢面睡在一通炕上,看到地主上门来要债,一个个从露棉花的破被里探出俩儿眼来,怯生生瞧着。
沈妮儿的心就软了,偏巧那家里的汉子连求情的话也不说,就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看着办吧,爱咋咋地。典型的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又有些怒其不争,这外头春暖花开的,你一个爷们没病没灾的,出去干点什么不好,为何就这样囚在家里,等着天上掉馅饼不成?!
汉子颇不以为然:“嘁!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投胎投的好,生在地主家,天天吃香喝辣,哪知道我们这些人的苦?!”
沈妮儿摇摇头:“你以为地主的钱就是白来的?别的不说,就单单看爹爹和君盼,他们付出的辛苦要比你多得多!”
他们天天起早贪黑、劳心劳力的模样,你根本没见过!
你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说得多了,人家竟还老大的不愿意,横立着俩儿三角眼,比划出三根指头硬生生说:“沈少可是说了,给俺三年的账期,怎么到你这儿就全变了!地主也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那一刻,沈妮儿突然就尝到了爹娘苦口婆心教育自己,却又被蛮横顶撞后的滋味。
她直直盯着蓬头垢面的男人。那男人神色激动,挓挲着肩膀,一副反抗到底的模样,在一个少女面前没有丝毫的顾忌,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的。
沈妮儿鼻子有些发酸,边骂自己多管闲事,边扭头就走:“这账我不要了,地你也别租了!”
那汉子在后头蹦着个儿大无畏地嚷嚷:“不租就不租!天杀的地主老财!”
沈妮儿埋着头快速朝前走着,像一个狼狈的逃兵。
那汉子不依不饶,追在后头骂:“一家人都是他娘的狼心狗肺!养了一头白眼狼,被那小子骗财骗色,赔了老命,真他娘的活该!真他娘的活该!”
她停下来。
猛然疯了一样转身冲回去,直冲那唾沫横飞的男人打过去,她想骂人,可她骂不出来,只能激动地直哆嗦,发出尖锐怪异的声线:“你说什么?!给我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发髻散乱,红彤彤的眼眶,无法自控的气愤的眼泪。
她从来不曾这个模样。
汉子被她挥手打个正着,粗糙的脸划过一缕血痕。见到少女狰狞疯狂的模样,一时蔫了下来,捂着脸往回躲,嗫喏着说:“哎呀哎呀,我的脸……我也,我也没指名道姓呀……”
沈妮儿立在那里伸手指着他,激动的全身都在发抖。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
人们在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她不觉得丢脸。
她只是太寒心!替爹爹和君盼寒心!
天地可鉴!爹爹和君盼平日里是怎样对待这些租户的?收的租子最少,碰上洪涝旱灾租子更是能免就免!可到死,爹爹非但没有落下一句好话!还竟然被这样恩将仇报!
她真想剖开这些人的心看看,它们到底是什么做的?!
石头!还是烂泥?!
隐隐约约的议论声。
“地主……收租子呢……”
“光景刚好些就来催收……要不要人活了……心真狠啊……”
“地主……都这样……咳,咱们穷人就是命苦……”
忽的轻飘飘冷笑了一声,算了,生这种人的气,实在太不值得。
想要转身离开,却不曾想,刚才太过激动,全身肌肉都纠结在一起,腿像是被人定住了一般,砰的就跪坐在地上。
那些人看着她,有人犹犹豫豫想要伸过来搭把手。
被沈妮儿冷冷一瞥,又讪讪缩回去。
旁边人揶揄他:“想拍地主的马屁?被马蹄子蹬了吧?”
有人讪笑着,有人起哄。
沈妮儿想起君盼偶尔收租回来,身上会多些隐约的轻伤,那时他总是轻描淡写说磕着碰着了。她亦从未放在心上。
她想起那次任性出游后,看到君盼胳膊上的擦伤,从未认真想过,他那样谨慎的人,又怎会无缘无故从山上滚下来?
心就疼起来。
她总以为自己已经很体贴了,闲来无聊为他缝一颗纽扣,嚷着邀功领赏。心血来潮给他研一会儿磨,也铁定有所求。
她真的,太不懂事了。
她吸了口气,撑着手从地上爬起来。
昨天刚下了雨,素色的裙摆上满是烂泥,她低头简单擦了擦,待到酸软的腿脚有些恢复了,才一步步跋涉着朝外走。
一步一步,她走地缓慢而坚定。
围观的农户纷纷让开一条路,又在她身后自动汇聚。
窃窃私语着。
“沈老爷家的小姐……啧……也挺可怜的……”
“爹死了……那个沈君盼又下落不明……阿弥陀佛……”
“听说是和人合伙卷钱跑了……作孽啊!”
“是吗?难怪……我见过那小白脸……啧啧,长得那叫一个美,一看就非池中物……沈复也太不自量力了……弄了这么一个货色给自己闺女,能不跑吗?也不看看自己丫头长得是什么模样!”
“你少说两句……”
“嘁,你可怜她你娶她啊,做个上门女婿,学那小白脸伺候好她们母女,哎呦!包你吃香喝辣……”
“闭上你的臭嘴……”
“我就说怎地?!有钱人都不是他娘的好东西……”
晚上带着满身疲惫回到家时,娘已经吃过药睡下了。
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厅房里,想起从前一家四口坐在这里其乐融融的景象,就吃不下饭去。
她放下筷子,又拿起来将饭一点点扒拉进嘴里。
她想起爹爹总是嘱咐她不要剩饭,一粒米一滴汗,农户都不容易的。
她那时,总以为农户都是淳朴善良的。
君盼的账单都有标注,什么人可以缓一缓来年再收,什么人是恶意拖欠必须施加压力。可她走了三天,一份账也没收上来。
有的人摆明了死猪不怕开水烫,有的人却巧舌如簧哭穷连天。
她不会屈服,君盼能做到的,她沈妮儿也能。
可沈夫人不知道从哪听到她被人欺负的事情,死活不肯再让她去收账。家丁下人故意欺负她们孤女寡妇,因而每日消极怠工,有些伙计甚至开始明目张胆的中饱私囊,帐不能归他们管,他们信不过的。
“算了,这些帐咱们不要了。”沈夫人拉着沈妮儿的手,摸她日渐消瘦的脸蛋儿,“姑娘家,不管这些。”
沈妮儿激动地摇头:“我不能不管!这些是爹爹的血汗换来的!我一定撑下去!”
“不,不……”娘摇着头,声音愈发厌倦缠绵。
沈妮儿的心,忽的沉到无底深渊。
她真的不能再失去任何了。
她好怕。
幼年腹黑
沈夫人的光景愈发差了,最近更是片刻都离不开沈妮儿。无奈之下,沈妮儿只有听从沈夫人的安排,遣散了家丁,变卖了宅地,只带着几个丫头,投奔了沈夫人的娘家。
在这之前,沈老爷和君盼已经将家里不少的粮食分发出去,救济了些灾民,后来又给了绑匪不少赎款。
再加上世道不景气,肯买宅院的人不多,沈妮儿又急着卖,便被人将价压得很低。
沈妮儿的姥姥姥爷已经去世,沈夫人的幺弟也就是沈妮儿的舅舅守着老宅,见到沈夫人母女前来投奔,也没有多说什么。
毕竟是带着不少钱财来的,再说从前沈家富足的时候,可没少接济他们。因此沈妮儿的舅母刚开始并没有摆出不好的脸色。
沈妮儿的舅舅有一对龙凤胎,年纪要比沈妮儿大两岁,女孩叫喜儿,男孩叫庆儿。
很多龙凤胎都是这样,相貌相差不多,因此女孩就比较男子气,反过来,男孩就有些女气了。
以往每年舅舅全家都要到沈家来一趟,说是走亲戚,实则吃拿卡要,每次都是满载而归。
两个孩子毕竟大沈妮儿两岁,看出来姑父家新来的小男孩不受沈妮儿待见,就伺机拱火,沈妮儿从前不懂事,总联合着这两姐弟耍弄君盼。
别看这男孩庆儿平日里蔫了吧唧,可心里头全是损主意,而女孩喜儿是个不知轻重的,下手不管不顾,打到就是狠的。君盼在几个人中最小,又没有父母可以告状,小时候没少受他们欺负。
一次,三个孩子连骗带拖的把君盼拉到河沟边,说是要给他洗澡。喜儿力气最大,拖着君盼就往河里按,沈妮儿在一旁看得兴高采烈。
庆儿就说了:“衣服扒了!衣服扒了!不然被姑父看出来就糟了!”
三个孩子就吵吵嚷嚷按着君盼扒衣服,君盼死死捂着不肯脱,被喜儿一巴掌打在后脑勺,眼看就要栽进河里。
沈妮儿吓了一跳,手就松了,愣愣杵在一边。生怕君盼就这么淹死了。
那喜儿和庆儿却还不知收敛,扑过去拽着肩膀就把君盼拖住,按在沙地上骑着,硬生生把衣服给扒了,又嗷嗷叫着把光溜溜的小君盼给踹进河里去了。
那可是春末夏初的天气。
空气流动着暖意,可河水里还是冷冰冰的。
小君盼挺痛苦的嚎了一声,就开始在水里扑腾。
男孩庆儿就抓了一把沙土扬到君盼脸上,嘿嘿笑着:“自己好好洗吧,脏鬼。”
沈妮儿看着君盼不知被眼泪还是河水溅出道道沟壑的脸,突然就扭头恶狠狠瞪了庆儿一眼。
也许从那时起,沈妮儿就已经不喜欢他这种人了。
两姐弟看情况不对,就笑嘻嘻拉着沈妮儿到别处玩。
一步三回头地,沈妮儿看着自己手脚并用爬到岸边的小小身体,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一边哆嗦着自己穿衣服。小小的心里突然涌上了前所未有的罪恶感。
晚一点的时候,沈妮儿趁着那两姐弟不注意,又偷偷回到河边。
君盼还在那里孤零零蹲着。
他那么小,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根本找不到回去的路。
他已经走丢过一次,因此哪里都不敢去。
他蹲在河边,缩成小小的一团。
“……”因为觉得做错事,沈妮儿有些怯懦,走过去小声叫了下,“君盼。”
小男孩就很快的转过头来。
带着寒意的春风将他的脸蛋吹得发皱,像一颗放置太久的苹果,干巴巴的红着。一双眼睛虽然肿的不像样子,沈妮儿还是从那里读到了一闪而过的依赖。
她虽然欺负他,可在这陌生的地方,她是他唯一可以亲近的人。
男孩的衣服被揉地发皱,他的头发又湿漉漉的,在狂乱的春风里,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
他在哭着,那种无声无息的哭。
眼泪一串串掉下来,却半点声音也无。
后来,沈妮儿就记不大清了。
她大概还是很恶劣,威胁君盼不许将这件事告诉爹爹。
那次君盼大概是生病了。他是那种不会跟大人告状的小孩,闷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