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安皇后 作者:微雨细细(晋江2014.02.19完结)





  梅月华受宠若惊,骨碌着眼睛看她,客氏微微一笑,缓缓前走,一边看,一边点头。红缎子鞋踏在青砖路上,无声无息,眼瞅着她已来到跟前,张嫣仍垂首敛目。
  “很好。”轻飘飘一句话,客氏也轻飘飘走过,并未有半刻停留。
  检阅完毕,她留下几句类似祝福的话,坐上轿子走了。
  女孩们回到元辉殿时,仍在骚动,客氏的排场震惊了她们。不过是一个奶妈,再受宠,那也是一个受宠的奶妈,皇后、太后的出行阵仗也不过如此。
  “见过大世面了吧?”吴敏仪唇角弯起,笑得嘲讽,“奉圣夫人呢,每天都在乾清宫伺候,从早待到晚,不辞辛苦。现在后宫无主,一切事务都是她在打理。你们见了她,可要多问候问候。”
  散了后,方静鸾悄悄拉住段雪娇,小声道:“我怎么觉得,吴尚宫话里有话。”
  段雪娇淡淡道:“管那么多干嘛。”
  方静鸾笑着掐了她一把,喜滋滋道:“没想到陛下喜欢你这样的,有希望了。”
  “胡说什么!”
  方静鸾笑得坏坏:“奉圣夫人天天跟着陛下,她说的还有错吗?”
  “要死了,什么话你都说!”段雪娇慌忙捂她的嘴。
  巡夜的催灭灯,两人不再多说,急急回屋。
  第二天午休过后,十位淑女在院内排好,等候指引。吴敏仪没来,来了个新女官,叫刘雪娥,也是四十多岁年纪,端着一张白净面皮,笑也不笑。
  她给淑女的拜访名单,跟吴敏仪的,驴唇不对马嘴。
  梅月华到刘昭妃那儿,段雪娇到傅淑女那儿,方静鸾对着李庄妃,而张嫣,是西李。
  西李的名声,远远盖过这宫里的任何一个女人,包括客氏。用一个词来形容,叫臭名昭着。
  她是泰昌帝最宠爱的女人,泰昌临死前一再叮嘱大臣,给这个女人封皇贵妃,将十五岁的皇长子朱由校交由她抚养。
  她不满足,想要封后。要求的方式较为特别。当着十三位朝中大臣的命,将朱由校粗鲁地推到病危的泰昌面前,让他提出,给她封后。落到正直不阿的大臣眼中,这分明是要挟,是图谋垂帘听政。
  后来的行为更让人坚信她是如此。皇帝刚驾崩,她就把皇长子禁在乾清宫,不让出去面见群臣。在大太监王安和外廷东林党的努力下,这个女人的阴谋没能成功,被发配到冷宫。
  据说她性情暴躁,经常殴打凌。辱天启的母亲王才人。王才人死前,留下遗言:“我与西李有仇,此恨难伸。”
  据说她抚养天启,也就是当年的皇长子朱由校时,对他颇为苛刻,皇长子每天夜里都在垂泪。
  现在张嫣要拜访的,就是这样一位女人。
  段雪娇道:“昨天不是说……”
  刘雪娥冷冷淡淡打断她:“吴敏仪只负责教礼仪,这些事一直都是我负责,她的话岂能当真?我可不像她,存有私心,今天的名单是抽签定的,保证公平,公正。”
  “抽签不该是我们来抽……”梅月华本是顺着接口,一触到她冷冷眼光,开始结巴了,“……吗?”
  刘雪娥不再多说,吩咐宫女引领各位淑女出门。临到张嫣时,她道:“贵人恐怕得等一等,西李娘娘今日去万寿寺上香了,约莫午后回来。”
  张嫣道:“好。”
  刘雪娥掠过她没有波澜的面庞,转身走了。张嫣坐到院子里的石凳上,让宫女拿来一副棋,自娱自乐。人走得干净,院子里一下静了下来,仿佛能听到紫藤花开的声音。快到中午时,淑女们一个接一个地回了来,聚在一起你说我笑,似乎都很有收获。梅月华少见的罕言寡语。她看得出,昭妃不太喜欢她。不过看到被人遗弃到角落里的张嫣,她心里又快慰不少。
  傍晚时分,张嫣才被告知,可以出门了。在两个宫女的陪同下,她走了大约一顿饭的功夫,才走到了哕鸾宫。实实在在的冷宫。再往北,就是紫禁城的北门,神武门。往东,是紫禁城的围墙。人迹罕至。一道一道空空的青砖路,看着实在有些渗人。
  西李跟传说中的不太一样,很年轻,不过二十五六,很美,是那种张扬艳丽的美,同类型的梅月华到她面前,恐怕要俯首称臣。她一直卖力地笑,想表现出主人的热情,可是灰败的眼神,无精打采的声音,还是泄露了她心底的哀怨。
  谈话中,张嫣获知,她不识字。可能正是因为她的无知,她的身上有一种纯朴的善良。这样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妄想垂帘听政?张嫣越来越觉得,她不过是政治斗争中被人利用的牺牲品。
  西李一直欲言又止。似想告诉张嫣什么,又有所顾忌。一旁的赵选侍笑道:“你比今天上午来看我的那两个美多了,你应该去拜访刘昭妃,她在陛下面前还能说上两句。”
  张嫣道:“那是我没福气。”她把昨天说好要拜访刘昭妃,今天一抽签,却给抽掉了的事讲了一讲。
  西李和赵选侍迅快交换一个眼神。西李垂下头,赵选侍瞥了一眼张嫣身后的两个宫女,笑而不语。
  张嫣把一切收在眼底,面色如水。
  出门时,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风风火火跑进门,差点撞到她身上。她忙避开,垂首侍立。那女孩倒不走了,瞪眼看她。
  方才慌乱之间,张嫣已瞧清女孩的长相,圆脸桃腮,眉眼像极了西李。
  她心里有数,福了一福,道:“参见八公主。”
  那女孩冷哼一声,气恼地甩下一句话:“谁是八公主!”转身跑了。
  张嫣愕然。走出老远,宫女跟她解释:“那是西李娘娘的侄女,父母双亡,从小就进了宫,西李娘娘本想着配给她儿子,可惜六皇子五岁时得病薨了。西李娘娘疼她疼得厉害,也舍不得将她送出宫外,就一直养着。”
  张嫣笑了一笑,心道,看来有必要好好了解一下宫里的事情,不然下回又要闹笑话了。
  回去的路一样漫长,宫女不耐烦,就带她抄了近路,走慈庆宫里过。慈庆宫原是太子的东宫,现在没有太子,宫里也没人住,杂草丛生。在这夕阳西下时分,有一种死一般的寂静。张嫣步态悠然,两个宫女却火烧火燎的,一直催她“快走、快走”。看张嫣仍是那样不疾不徐,两宫女小声道:“贵人不知道,打去年冬天开始,这宫里到了夜里就常闹鬼。”
  “怎么,有冤死的?”张嫣好奇。
  两宫女闭上了嘴。
  金色夕阳挂在天边,照的黄瓦透亮,张嫣不经意抬头,却见那高高的宫殿上,有一道火红身影。她吃了一惊,定睛细看,是个穿红色上襦的小女孩,发才齐肩,曲腿坐在房顶上,手托着腮,看着远方。夕阳照着,她只能看到一个孤独的剪影,看不清面容。
  好静啊,像入了画一样,张嫣看得呆住。
  许久,她回过神来,叫住宫女道:“你们看……”
  前方有铃声响。是元辉殿吃晚饭的铃声。两宫女着实急了,一边催促,一边拉着她就往前走。张嫣定定看着那女孩,心头砰砰乱跳。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初见(一)
  第二天,张嫣临到了赵选侍。赵选侍无儿无女,名分低微,住在仁寿宫,比冷宫也好不了多少。
  她心灵手巧,张嫣到时,她正在厨房里蒸着饺子。身上还围着围裙。蒸饺的香味四处飘散,能闻得出,有猪肉白菜馅的,有牛肉白萝卜馅的。
  两宫女不住地咽口水,落到赵选侍眼里,她笑了一笑,道:“你们走了一路也累了,蒸得多,去吃吧。”
  她的宫女上来,拉着两宫女往厢房里走。
  她自己携了张嫣的手,一同到正殿里坐下,饺子上来,边吃边聊。两句寒暄话过后,她毫不拐弯抹角,直接对张嫣说:“你这是得罪了客氏啊。”
  张嫣道:“我只见过她一面,并不曾有什么得罪之处。”
  赵选侍笑:“你长成这样,不用做什么,就已经得罪她了。她比谁都害怕,有一个人出来,把陛下迷得七荤八素,从此不再只听她一人的话。不然你想想,为什么你刚见过她,第二天就被换了地儿?”
  张嫣道:“你们这样小心谨慎。难道她在宫中的势力就这样大?”
  赵选侍点点头:“她打理后宫事务,处处都有她的人,不得不防。吴敏仪不太听话,就被她撤掉了。”
  “她有危险吗?”张嫣忙问。
  “不会,吴敏仪背后有王安王大太监。没有人护着,她怎敢在背后说那些不阴不阳的话?”顿了顿,赵选侍又道,“现在宫里有两股势力,一是王安,他是先帝伴读,很得先帝倚重,陛下也信任他,他身体有病,不大进宫,不过二十四衙门都有他的人,就连魏忠贤,也受过他的恩惠。”
  “第二个是魏忠贤?”张嫣接道。
  赵选侍点头:“他陪着陛下长大,又与客氏结为对食夫妻,两个人把陛下哄得死死的。王安常年不在宫里,他在一步一步鲸吞王安的势力。他跟王安不同,王安从小进宫,在内书堂读过书,为人正直。魏忠贤一字不识,流氓无赖出身,让他掌握大权,可不得了,毕竟陛下还小,根基未稳,阉宦干政的事,我朝又不是没有。”
  张嫣是读四书五经长大的,听到这些,心头就有些沉重,有些激愤。
  赵选侍冷哼道:“你们这些人中,一定有客氏力保的皇后人选。如果连皇后都是他们的人,那陛下身边,岂不是连一个正人都没有?”她看着张嫣,正色道,“张贵人,昭妃娘娘挑中你,不是因为你长得最美,是因为十个人中,数你最有骨鲠气。这宫里太乱了,该正一正了。客氏一个保姆,嚣张到这种程度,宫里宫外都看不下去。脾气软的当皇后,镇不住她。”
  一路回去,张嫣都在出神。待她醒来,又是在一个陌生的园子。花草鲜美,绿柳荫荫,蝴蝶蜜蜂往来翩翩。
  她心神为之一爽,问宫女道:“这是哪里?”
  “是梨园,慈庆宫的花园。”
  又是慈庆宫,她想起昨天那个小女孩。游目四望,却不见昨天那些宫殿。慈庆宫想来倒也挺大。
  前方有朗朗读书声,走得近了,见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穿一身竹青色圆领衫,清瘦白皙,一手背后,一手执书,一边走一边读着。两个小内侍哭丧着脸,跟在后面。
  宫女拉她行礼,口称:“参见信王殿下。”
  朱由检头也不抬,随口道:“免礼。”接着读书。宫女匆忙拉她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等等。”仍是那个纯净的声音。
  三女回头,垂首侍立。
  由检道:“刚刚想起,我的玉佩丢了,你们帮我找一找,应该就在这片青草地上。”
  他身旁的小内侍苦着脸说:“殿下,我帮您找吧。”
  “不行。”由检板起脸,“书还没背完呢,接着背。”
  内侍无法,结结巴巴地背书。他就像个先生一样,有模有样地聆听,点头。
  张嫣和两个宫女猫着腰找玉佩,池塘边,她看见了那块白白的东西,急忙捡起,递给宫女。
  内侍书背得磕磕绊绊,由检恼了,训斥他:“读书有什么好害羞的?若是唱曲儿,你倒高兴。”
  宫女捏着玉佩不敢上前。
  “不用背了。”由检叹气,内侍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又兴冲冲道,“你陪我对对子,我出上联,你对下联。”
  内侍抓抓脑袋,道:“奴婢,奴婢愿闻。”
  由检看着红通通的天边,道:“云霞天结彩。”
  内侍想了半天,灵机一动,对道:“乌龟池生儿。”
  两个宫女掩口娇笑。由检笑骂两声:“蠢材。”而后看向宫女,指着其中一个道:“你来对。”
  宫女瑟缩低头,由检扇柄一转,指向张嫣,道:“你来。”
  张嫣张口道:“山秀地呈文。”
  由检见她不假思索,对得工巧,心中欢喜,走近她,又出一对:“花月为知己。”
  张嫣应声对出下联:“文章似故人。”
  由检不想她如此才思敏捷,惊了一惊,道:“你抬起头。”
  十一二岁的少年,才到张嫣下巴,张嫣只需微扬起头,便能俯视他。由检又是一惊,目不转睛看了半晌,方道:“宫中应该没有你这样人物,你是秀女?”
  张嫣颔首:“殿下明鉴。”
  由检立马移开目光,拱手道:“失礼。”
  张嫣回了一礼,道:“民女告退。”宫女将玉佩交给内侍,转身随着她走。才行两步,又听身后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张嫣回身,报了姓名。
  “张嫣。”由检重复一遍,笑道,“我记住了。”
  张嫣平静转身,缓步前行,心头却微微有些颤动。赵选侍跟她说,魏忠贤这几天一直引导皇帝出宫各处游玩,防止他在选后前,听到任何关于淑女的消息,刘昭妃至今未见着一面,未递进去一句话。
  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