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甄嬛传
得如在尘世之外,只闻得三人徐徐而行的脚步声和我衣裙曳地之声。忽地想起那日在山路上,暮色沉沉,头顶的树枝像鬼魅样凌空伸展,玄清侧过头对我说:“这种牵手的姿势叫做‘同心扣’,据说这样牵着手走路的男女,即便生死也不会分开。”我黯然地笑起来,仿佛还是不久前说过的话,不过年余间,世事已然翻天覆地,这条路已经那么快,到了尽头。
谨身殿,已经是最后一重殿宇了,也终于走完了。寺门外垂首恭谨跪着两排宫女内监,明黄色凤鸾仪仗灿如阳光,皇后专乘的华翠云凤肩舆停在不远处。肩舆高六尺、宽六尺、深八尺,古檀底座,朱红梁脊,镂金为轮辋,丹青画毂轭,华盖的四角都坠有镂空的金球,金球里各有两颗金铃,风一吹便“铃铃”作响,锵锵和鸣。顶上以金银铸云凤花朵为檐,檐内两壁镂卷草缠枝金花,大团的牡丹环绕瑞兽,画神仙永乐图,四周垂绣额珠帘、白藤间花,肩舆前后用十六幅红罗销金掌扇遮簇。玄凌,他果然动用了半副皇后仪仗来接我回宫。
李长与槿汐早候在外头,忙迎上来,行三拜九叩大礼,道:“给王爷、娘娘请安。恭迎娘娘回宫。”
我点点头,示意他们起身,道:“皇上如此郑重,本宫怎么敢当?擅用皇后仪仗是大不敬,纵使皇上天恩,皇后贤德,本宫也不敢逾礼。”我看一眼李长,淡淡道:“李公公,请即刻回宫禀明皇上,请许本宫用妃子仪仗,否则,本宫绝不敢回宫。”
李长赔笑道:“娘娘一早知道的,这是皇上的心意……”
我微笑,“本宫也一早说过,本宫不敢担当。”
李长只抬眼看槿汐,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忙跪下道:“这一来一去费的时间不少,怕皇上心急,还请娘娘先回宫再议。”
我看也不看他,只道:“尊卑有别,本宫不是恃宠而骄,僭越无礼的人,也不愿来日见了皇后无地自容。”李长不敢起身,只拼命磕头不语。
槿汐连忙扶他起来,低声道:“还不快去快回!”李长连忙躬着身退去,急急向山下奔去。甘露寺建在甘露峰顶,遥遥望去京中景物一览无余。山脚下的平林漠漠,阡陌田野,极目远处依稀能看见城廓连绵,万户人家,眩目的日光下激起一片金黄耀眼光芒的地方,便是我远离数年的紫奥城。
时近中午,阳光越发明亮,亮得我睁不开眼睛。浣碧道:“日头太毒,还请小姐和王爷在谨身殿前稍坐片刻,等仪仗到来。”
我侧头道:“请王爷一同去殿下稍候,以避暑热。”玄清一点头,依旧扶着我的手走回殿下,一同坐下。
满寺的尼女依旧跪在寺门外一动不动,天气渐热,她们的佛衣领上被汗濡湿,不过一个时辰,又被日光蒸发,只留下一圈白花花的迹子。我一眼看见跪在主持身后的静白,不知是不是体胖的缘故,她的汗比旁人多得多,整件佛衣全都濡湿了。
我召她上前,缓缓道:“本宫在此清修数年,多蒙静白师太照顾了。”
静白脸色煞白,颤声道:“出家人……本该慈悲为怀,娘娘……娘娘无须多谢。”
我冷冷道:“师太对本宫的‘照顾’本宫没齿难忘,必当报答。”烈日下,静白的身体微微发颤。
玄清以为我要在此了解了她,以解昔日之怨,看我一眼低声道:“嬛……娘娘,不宜动气。”我但笑不语,伸手拂一拂她的佛衣,她如同利刃割身,激灵灵的一抖,冷汗簌簌而下。
我不理她,又召了静岸上前,含笑说:“本宫向来恩怨分明,师太昔日的照拂,本宫感激在心。”转头吩咐槿汐:“拿两部本宫手抄的《太平经》来,赏赐静岸师太。”又笑着对静岸说:“本宫知道你不爱金银,这两部经书,略表本宫一点心意罢。”
静岸果然欢喜,含笑谢过受了,道:“贫尼有一心愿,请娘娘成全。”
我看一眼一旁跪着发抖的静白,向静岸道:“师太要说的本宫全然明白。本宫便饶她一条贱命罢了,希望她能痛改前非,一心向佛。”
静岸垂首谢道:“多谢娘娘慈悲,我佛必定护佑娘娘。”静白亦是连连叩首谢恩。
我看着她们退远,沉声对槿汐说:“此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当年她诬赖我偷她的燕窝,今日就赏她一顿板子略作惩戒吧。”
槿汐略微点头:“奴婢自会去办妥。娘娘放心。”
我伸手召唤莫言上前,微笑道:“花宜我自带进宫去了,静岸师太虽为住持,但是心肠太过慈软,从今后就由你接替静白的位置,管教甘露寺众尼,好好一纠她们的风气。”
莫言微微恻然,恳切道:“娘娘自己珍重吧。”。
过不得一顿饭功夫,李长带着人抬着仪仗和妃子专用的翟凤肩舆来了。所有的人一齐跪下,“恭迎娘娘回宫。”
我缓缓起身,玄清扶住我的左手,一步步踏上朱红卷毯。我的凤纹绣鞋久未踏足柔软的卷毯,绵软厚实的卷毯让我的双足一瞬间有难以习惯的柔软之感。我微一低首,看见自己还不明显小腹,看见身畔执手相扶的那人,心中一凛,不由得扬起头看那耀目日光。
日色璀璨之下,万物都如尘芥一般,湮没为万丈红尘中不值一提的一点微末。这般居高临下,仿佛还在那一日的辉山,猛然涌起一股凛冽的心肠:我要这天下都匍匐在我脚下,我要将这天下至高的权利握在手中,保护我腹中这个孩子,保护我要保护的所有的人!
妃嫔入宫,自来只走偏门贞顺门。紫奥城自贞顺门往内宫一路迤逦洞开,銮仪卫和羽林护军并守城外,赤色巨龙般的朱壁宫墙下着着暗红衣袍的内侍并月白宫装的侍女垂手而立,安静得如泥胎木偶一般,引着鸾轿往重华殿去。
汉白玉台阶上的红锦金毯漫漫延伸至上殿,红毯尽头,便是等待着我的玄凌。虽只是迎妃入宫,他也穿了九龙华袍以示郑重,皇后素来逢迎玄凌,亦着了一身紫华蹙金广绫凤越牡丹罗袍。二人并肩而立,遥遥望去,风姿高贵而绰约。
我心内冷笑,相违数年,帝后之间依然是一对好夫妻,相敬如宾,奢尽表面文章。
我略整一整环佩衣衫,步下鸾轿,重重罗衣锦服,璎珞环绕,我下轿十分不便,还未等小内监送踏凳来,玄清已立在辇边,自然而然伸手扶住我的手,搀我下来。
脚尖才触到地面,手已欲从他掌心抽回。玄清五指微一用力,我竟挣脱不得,不觉立刻面红耳赤,大是尴尬。
他迎风迢迢,坦荡道:“清奉皇兄之命亲迎娘娘归来,可见娘娘在皇兄心中的地位,自是越隆重越好。请由清扶持娘娘上殿。”
是最后一刻的温存了吧。我眼中一酸,强忍下泪意,低低道:“有劳王爷。”
他的面色肃然而郑重,托起我左手引我向前。手指上戴着硕大而明耀的金掐玉丹珠戒指,似宿命的约束牢牢扣住我的命途,微凉的珠玉硌在我的手心,那股凉意渐渐侵到心底去。我稳稳行于红锦金毯之上,缓缓走向玄凌。走得越近,心中哀凉之意更盛,玄清的手心不是他素日的温暖,冰得似没有温度一般。我手指微曲,他感觉到,握我的手更紧了紧。心下大是哀恸,深深漫出一股恐惧,只盼时光驻步,这条路永远永远也走不完。
时光的印刻残忍而分明,在依稀能看清玄凌容颜的一瞬间,心底骤然刺痛,我下意识地闭上双眸,再睁眼时,已是殷切而期待的神情,仿佛有难掩的喜悦。
我屈膝,“臣妾来归,恭祝皇上、皇后圣体安康、福泽绵延。”
膝盖尚未完全弯曲,玄凌已一把将我扶住,从玄清手中接过我的手,笑吟吟道:“一路可还吃力?”
我摇头,被他牢牢握住的手指有不适的感觉,叫人心底腻起一层油白的腻烦。
皇后笑容满面,修饰过的纤手拉住我的手道:“皇上一告诉本宫,本宫可欢喜得不得了,左右数着日子盼了莞妃这么久,真真要度日如年了。”许是在风口站久了,皇后指尖冰冷不亚于我,犹自含笑端详我道:“莞妃清瘦了些,回宫后该当好好调养才是。”
如此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当真要见者动容了。我垂首感激不已,“皇后关怀备至,臣妾如何敢当。”
玄凌道:“清河王既为册封使,便代朕将册封莞妃之旨晓谕六宫。此刻诸妃皆在,劳六弟宣读吧。”
玄清眼皮一跳,也不动声色,只从槿汐手中接过圣旨,泠然宣读道:
朕惟赞宫廷而衍庆,端赖柔嘉,颁位号以分荣。咨尔昭仪甄氏,温恭懋著,慈心向善,舍尊位而祈国运,掩自身而祷昌明,其志其心,堪为六宫典范。曾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正二品妃,赐号“莞”。尔其时怀校矗星煸笾叫拢骓峒窝芎桠佑谟杏馈G赵铡?br />
他的尾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一片薄薄的锋刃从我身上刮过去,一时不见血出来,只觉得疼,唯有自己知道,已经是伤得深了。
何必,何必,再要他亲口宣一边圣旨,玄凌眼中的厚爱,于我,于他,何尝不是再受一次屈辱的凌迟。
玄清长身玉立,微微欠身,“莞妃至此,臣弟也算功德圆满了。”
多年隐忍,玄清早已失去一切,亦学会表面的波澜不惊。玄凌满意点头,满心喜悦道:“六弟奔波劳碌,朕也该大大地谢六弟才是。”
皇后亦笑,“皇上真该想想如何谢六弟才好?”
玄凌微微沉吟,“六弟已是亲王俸禄,衣食无忧,朕再赐清河王食邑三百户,清凉台方圆百里为其汤沐邑,六弟可还满意么?”
皇后笑道:“皇上好阔气的手笔,当真手足情深。”
玄清尚未开口,却听一把娇俏如露珠的声音脆生生越出道:“皇上如此隆重迎来了这位莞妃,只以食邑相赐,未免低估了六表哥的劳苦功高、左右逢源。”
此话大有酸意,我不用抬头,便知唯有出身亲贵的胡昭仪才敢如此大胆。我轻轻一笑,粲然道:“王爷亲赴甘露寺迎回臣妾,可见皇上用心。这位妹妹很体贴皇上心意,那么请皇上赐这位妹妹一斛明珠作赏吧。”
玄凌亦不欲因我之事而起风波,便道:“如此甚好,朕就赐昭仪明珠一斛。”他扬一扬眉,笑道:“既然昭仪如此体贴,不如在去库房选几幅吴道子的画来赠与六弟吧。”
玄清的眼中唯有深不见底的空漠,淡淡道:“皇兄雅趣,臣弟却之不恭。”
玄凌招手示意那位丽人走近,笑向我道:“这位是胡昭仪,最风趣可爱不过,你们尚未见过,此时见见正好。”
我只作初见,微笑颔首,她看清我容貌,微有愕然,略欠身示意,也不问安,只唇角含笑看着玄凌。一身银朱红细云锦广绫合欢长衣更衬得她娇小的身量如一抹绯红的云霞,灿然生光,足见她之受宠与尊贵。我细细留神,一样是艳烈的美人,比之华妃,胡昭仪更多几分娇俏与蕴藉,并不像一个口无遮拦之人。
胡昭仪毫无顾忌地瞧着我,脆生生笑道:“果真美如仙子,和胧月帝姬一个模样呢。”我留神细看已生育的妃嫔左侧各自立了子女的乳母,几位帝姬立在一起,个个如粉雕玉琢一般。敬妃身边,正是快五岁的胧月。我心下一热,忙上前几步,唤了句“胧月!”才要伸手去抱,那孩子却往乳母怀里一缩,小脸都皱了起来。
我见胧月如此,一时有些尴尬,却是敬妃向我一笑,“帝姬有些怕生呢。”我心下稍稍释然,澹然含了一缕笑意,“昭仪是和睦帝姬的生母,福气过人,连容貌也如此令人倾倒。”
胡昭仪笑时鬓边的海水纹青玉簪上明珠濯濯瑟动,如娇蕊一般,“怪道从前听人说莞妃聪颖过人,原来甘露寺清净之地,也能教莞妃听到如此多宫闱之事。”
她虽是笑靥婀娜,然话中挑衅之意已然了然。我微微垂眸,她愈灼烈,我愈谦和就是,断断不争这一日的长短。何况她所说的,怕是日后宫中人人都要讥之于口的。
玄凌一步上前,握住我的手走至重华殿前。殿前嫔妃数百,自皇后以下以端、敬二妃为首皆按位份立于两侧。望去衣裙缤纷,个个都精心装扮过,唯恐落了人后,个个鬓如青云,花团锦簇,仿佛上林苑的万花朵朵散于重华殿庭前。
然而,宫廷里的女人,何尝不是万花散于庭,朵朵皆寂寞。
玄凌朗声笑道:“当年为祈国运昌隆,甄昭仪不顾一己之身自请出宫清心修行,如今五年期满,朕感其心意,特册为莞妃迎回宫中。”
他平平淡淡一语,胜过我万千分辩。我盈然一笑,凝视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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