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楚






    君临看见我的失态,收住愤意,冷峻的面色缓和了些,嘴角微微泛起丝含义不明的笑,丝毫不肯让步,仍旧逼问道:“那半年前不知是谁喝得酩酊大醉,染了风寒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几个星期,口中叨念着的还仍旧是个‘楚’字?以前问你你不肯说,今日,难道你还不肯承认那人就是楚倾寒?”

    “……师兄,别逼我。”长长吁出一口气,我无奈叹道。再是无言以对,我只好闭目靠在石桌上小憩,不再理会其它。闭目中,回想起半年前师兄悉心的照料,心下不禁动容。那次,可真谓是师兄弃医以来唯一的破戒,竟是为了我,唉。无论如何,不应与师兄闹得如此之僵,想开口去调解,又不知如何是好。

    闭目良久,沉思中,未等我想到如何开口,便已听到君临低低的叹息声,方才冰冷的话语消融殆尽,温柔的声音再次熟悉地在耳畔响起:“好了,风,你真的不愿意说,我不勉强你。其实,我只是想你搞清楚自己心意而已。不要为了一时的逃避,将来后悔一生。人啊,其实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特别是感情,很多时候,如果没有别人去强迫你的话你是永远都不会去面对的。”

    “最后,我只想问一句,难道你敢说你跟楚倾寒只是萍水相逢,互不相识?”不像初时的咄咄逼人,师兄淡然平静的声音在耳边回旋,渗入心间。纵使声音柔情似水,然这个问题却尖锐得令我哑口无言。

    越是思索便越发对这个问题感到无力,相识?算吗……他的身份,他的一切,我何曾相识。一直以来,只是他识我,而非我识他。我识的,仅是那个有点拽,有点色,但又有点冷,有点傻的黑黑的笨蛋——韩楚。可到最后,我才发现,原来那些都是假的。他,位高权重,阴毒狠辣,年少有为,统率非凡;风流多情又从不留情,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人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魔教之首,冥月教教主——楚倾寒。

    缓缓抬起头,对上师兄关切的目光,疲惫地笑笑,摇摇头:“不识……至起码现在的他,我不识了。”

    随意拿起身旁的黑子继续方才未完的棋局,与师兄心不在焉地你一着我一着对弈。两人皆是无语,诺大的庭院间只听得见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平局。”静默半晌,一番苦思,轻轻松开手中紧握着的黑子,我低声道。看着一盘下得跟街边混混般毫无水平可言的棋局,我不禁摇头苦笑。平日对弈总是谈笑风生,步步为营,你争我斗,无论输赢,均精妙绝伦。真想不到,我、师兄竟也会有这般狼狈不堪的一日。

    师兄端详着棋局,亦是摇头笑笑,然后将棋局上的棋子打乱,拔回装棋子的器皿中,轻声说:“不,不是平局。我输了,你也输了。我们,都输了。”输了?……呵,的确,一败涂地。在情的面前,我们都输了,输到一无所有。

    “是,输了输了。”想通这点,微蹙着的眉头亦舒展开来,一丝轻快的笑容自然而然地呈现在脸上。站起身,拍拍白衣上的尘土,向师兄略略颔首致意,我转头往身后内阁中走去。

    荷池上,东南西北四方小道分别通往中心凉亭。西与北两条小径均是低矮的白玉护栏,蜿蜒曲折,低浅狭窄。往西,万树飞花,花红柳绿。往北,便是叶夜刚刚来时的路,离入口仅数步之遥。

    与西北两条小径相对的是东南两边,虽然同为通往中心凉亭的路,可是二者装潢却大相径庭。东与南两条小径虽亦为白玉护栏,却并不低矮,高至腰间。而且道路笔直宽阔,与前两者相比极为迥异。往南,是宽敞的厅堂,大厅外正中央挂着一块已有几分残损的牌匾,上面以古纂草书着“君临阁”三只大字。厅里,茶几小桌,古琴字画,别有风情。往东,是几所相邻的平房。一间是师兄寝室,另一间虽名为客房,可多年下来已成为我专用的房间,而另外几间空置的则分别装载着些无关紧要的杂物。

    走过往东小径,踏上长长的回廊,此道回廊将这边几所平房紧密相连。只要在这里右拐几步便可到达师兄的寝室,而左拐,是我的房间。推开轻掩着的木门,走进房,我开始收拾行装。

    今次留宿近半年也算久了,可待要走时却仍与常般有着几分不舍。特别今次一去,真不知何时才得以再回。望着熟悉的一桌一椅,很想就此留下不再离开。只可惜,没有可能,当年师兄弃医时我就在师父面前下过誓于有生之年,绝不荒废医术。无论如何,我和师兄之间,总要有一个将师父的医术发扬下去,如果连我也弃医了的话,那师父估计在九泉下亦死不瞑目。既然选择了成全师兄,隐世避居这种日子便注定了与我无缘。

    随兴想着这些琐碎的往事,不知不觉间,行装已是收拾妥当。其实,虽说是收拾行装,可实际上除了一个药箱以外便再也无什么多余细软可以带上。行医者,无论至何处行医均能受上等款待,最起码,吃喝不缺,有瓦遮头。只要有良好道德操守,医术也有一定把握,郎中还真是份惬意休闲的职业,当然,前提是没有遇上洪灾旱涝瘟疫,早死透了的皇孙贵族找你去“医治”这样的大麻烦。

    粗粗检查一遍药箱,里头除一些行医常用的工具、几本药典以及少许难寻草药外便再无其它。只如此,已足矣。将药箱及水和干粮放进包袱,轻轻提起,我又一次踏上全新的出诊之路。今次,将会比过往任一次行医都要艰难。一次完全没有把握的行医到底会怎样?前方,等待着我的是什么?一切,均是未知之数。

    走出房,顺着长廊往外走,未经湖中心亭,不多时我已走到唯一的出口前。握着手中包袱,单手撩拔开长垂沾地紧掩洞口的层层柳丝。最后走前,我仍忍不住回头再看师兄一眼。

    天色已是黄昏,中心凉亭,一道蓝色人影端坐石桌前,斜阳夕照下,尤显孤寂。君临背向这边,头也不回,神情看不太真切,只看得见他一杯杯倒着酒然后又一杯杯往口中猛灌下去。

    明明是淡酒,他却偏喜欢用喝烈酒的方法去喝,真不明白,这样也算是爱吗,爱得如此勉强也算爱,爱得如此辛苦也还要爱?……那时一直对此甚是大惑不解,直到后来,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突然明白,原来爱,足以让人心甘情愿背负一切艰辛……

    君临抬头又灌了一杯酒,微风中,师兄的声音缓缓自凉亭中传过来:“去吧,我记得,你爱的也是烈酒呵。既然不爱淡酒,何必强求于此,这片天地间,真正喜爱淡酒的也就只有我和他了,能够陪我对饮的也就只有他啊,就只有他而已。”

    的确,我承认,尽管多年来我一直尝试像师兄那般喜爱淡酒,但却从未成功。我爱的仍旧是烈酒,豪气干云。可是师兄性喜淡酒?虽然他的确酿了多年的淡酒,可就单凭他饮酒的架势,我打死也不信他骨子里天生爱淡酒的。真是,像他那种喝法,也就只有杨柳儿才会陪他一起疯。至于我啊,还是喜欢像昔日那般,和那个叫韩楚的笨蛋,你一埕,我一埕,千杯不醉、万杯不倒……

    “保重。”低声抛下一句道别,任风将话语传递,我转身,步入一片漆黑阴森的秘道中。
第三章 海天一色
    迂回曲折,辗转反侧,秘道中地势极是难行。借着石缝间透进的丝许光线,我慢慢凭感觉步出秘道。走到出口,拉动石壁上机关,伴随着机关开启的声音,眼前的大石缓缓往旁移动,转眼间,已是无踪无影。往外踏出,不消片刻,大石缓缓靠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傍晚的天黑得特别快,刚才还明明可见夕阳当空,一片金光灿烂的火烧云,而此刻,天色已是转黑入夜。淡淡夜空中,夕阳早已消失不见,只有一轮浅浅明月若隐若现。深秋,风夹杂着丝丝凉意扑面吹来,清凉泌骨。

    这座与世隔绝的山谷位于连绵群山之中,从中步出,外间均是乱石草丛。向远方遥望,依稀可见远方山丘下,是通往城里的路,尘土飞扬,泥泞遍布。大路两旁没有此带般浓密的树阴,只有一些低矮的绿草位于路旁,一望无际。

    顺着大路往前走,不多时,已是到达芜城城下。一块块石头镶嵌起来的城楼最上方以朱砂雕刻着“芜城”二字,城楼上,几个值班的士兵旁若无人地喝酒划拳,城楼下,城门大开。此处真是荒凉得连贼也懒得光顾,不过也好,省下不少管理治安的开支。

    芜城,城如其名,荒芜至极点。已是亥时时分,说早不早,说迟不迟。假若是在长安洛阳等大城现今定必满城灯火辉煌,人流不断。就算是在杭州扬州等规模不太大的城里,也定必小贩商家络绎不绝,家家人声鼎沸。可现在,芜城的大街上,是万籁俱寂,没有吆喝的小贩,连路边一些固定商铺也大多关门打祥。不少人家均已熄灯入睡,仅余下少许未歇息的人家灯火支零破碎。街上少有夜逛的人们,除了更夫之外再难寻到别人。

    受不了街道的静寂,我快步走在街上,只想尽快到达城西码头,摆脱这静寂得恐怖的地方。可是芜城虽然荒芜,地方却不小,城西码头更是十分偏远。几乎在城中绕了大半个圈,方终于抵达。城西码头,并不是多标准的码头。码头上,仅泊着几叶小舟与些许渔船,连一艘正规的商船也没有。平日此处少有大船经过,只有一些渔民每日出海捕鱼。此处虽然荒凉,但不知为何,还仍有几个艄公在此摆渡,为一些偶然兴起出海玩乐的游人们掌舵。

    码头上,一艘较好的小舟微微随波起伏,每每往外飘扬然又被相连于码头上的铁索所牵引羁绊。叶夜立于船头,环抱双手面朝大海,一脸凝重之色。

    “当、当、当……”抬脚上船,一声声打更声自远方清晰传入耳中,子时。随着打更声响起,叶夜回过头看往这边,在看到我的同时脸上凝重之色消褪不少,露出稀有的笑容,夹杂着几分疲惫的憔悴,颇为真挚。

    虽然与叶夜仅有一面之缘,但就我对他的了解来看,他是一个极端自负的人,脸上的笑容总是嚣张而高傲的,想不到,叶夜竟然也会有如此一面。不过,他该是料到我必然会来的,那么,他如此眉头深锁、满脸忧愁究竟为何?

    “风兄果然准时。”我往前一跃跳上船头,未等站稳,叶夜向我微微欠身道。

    “让叶兄久等,抱歉。”虽然现在刚好子时,按说亦算准点。可看叶夜样子,应早已在此苦候多时。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叶夜自信满满的性格又一次流露在外,我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走进船舱。

    船舱位于船中央,连通着船的两端,以竹堆彻成的小四方空间,很是简陋,里头只有套低矮的桌椅,两边甚至连帘子也没有。不过,也正好借着没帘子之便,我往船尾望去。一看之下,我不禁猛然大惊,原来船竟已驶离了岸,航行在茫茫大海中。船尾,一个艄公正熟练地掌着舵,海面上的风浪似乎都与这条小舟毫不相关,一旁波涛起伏,船上如履平地。

    “他是?……”看着艄公,我不禁疑惑,夜半时分,按理说艄公们应该不接生意了,而且,冥月总教教规如此严密,怎会随随便便给一个艄公进入?

    “冥月中人。”叶夜边答话边从船头走进船舱,坐在我对面,耐心解释道:“中原几处大城和近海市镇码头都有我们的人,芜城虽然荒凉,可是离冥月教不远,所以我们也一直有驻扎人手。中原大陆,无论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出海均逃不过我们冥月教的监控。”

    听完叶夜一番话,我不禁暗暗心惊,想不到冥月教势力竟然庞大到如斯地步,连芜城这种鬼地方也安插了人手,的确是深不可测、不容小视。身为教主的他能将如此大教掌控得井井有条,实在是不易至极。

    叶夜转过身,变戏法似地自身后取出两埕酒,揭开封盖,一埕递到我面前,一埕拿在手上。烈酒的气味一下充斥满整个船舱,浓郁得刺鼻。良久未沾烈酒,此刻单是闻着这诱人酒气便已醉了几分。再亦情难自禁,我毫不客气地举起酒埕,大口大口往嘴里灌,任酒倾流而下,灌满了嘴,沾湿了衣。

    “怎样,平日喝桂花酒喝淡口了吧,风神医果然也是好烈酒的人。大家皆是性情中人,始终是烈酒最适合我们。此埕“熏风”乃熏风午原一年仅酿一坛之珍品,味道如何?”叶夜举起酒埕,喝白开水般灌下半埕,豪爽一笑,将酒埕握在手中晃晃,道。

    “熏风,熏风,美酒美名,谢叶兄盛情。只是有一事风某甚为不解,在下与叶兄不过一面之缘,今日初识,未知叶兄从何得知在下喜好烈酒?”我停下手中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