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楚
被他从后背揽着,不知不觉间落入他的怀抱中。天色逐渐昏暗,月上梢头,躺在他的怀抱中,一种难言的温馨涌上心头。静谧地躺着,人也早倦,眼皮支撑不住开始打架,明知不应该,却还是不能自已地在他怀中沉沉入睡。睡梦中,我很肯定绝对被他吃了不少豆腐,一手反掐过去,我听到某包子惨哼的声音,以为我睡着了就可以任你鱼肉?你想得美!死包子,明天再找你算账!
半醒半睡间,似乎听到他在身旁耳语些什么,听不太真切。困得要命,还是改天再追问他吧。他温柔的喃语在耳畔飘渺回荡,不再多想,我沉浸入甜美梦乡。
“是正是邪有什么相干?只要是真心就好了。爱就是爱,管它什么正邪。我知道,就算那条水晶链是假的,你也会喜欢。那么,如果我不是你认识的我,你还会不会爱我?”
“风,那条水晶链……是真的。我对你,也是……”
不记得是谁说过,只羡鸳鸯不羡仙。我想,这句诗可说是那段日子沉沦的我内心最真实的写照。那些日子,我和他,不是鸳鸯,胜似鸳鸯。
不敢去奢求些什么,满足于这样奇怪而快乐相处的日子,不敢去说穿些什么,只望就此一日、一月、一年……那时,我时常暗地偷想,若人生如此,实不再有求。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下去,不奢望永恒,但至起码希望是很久,很久。可结果我发现,上天最喜欢捉弄人,它总爱让你在准备完全沦陷的前一刻彻底清醒。苍天如此理智,如此残酷,它宁可将人拖回到无情的现实中,亦决不容你在虚幻的幸福中多享受一秒。
快乐的日子一纵即逝,一个月像一瞬般短暂。清晨,难得炫耀了一月的艳阳掩盖住自己骄傲的容颜,天空,白云朵朵,微风阵阵。
“我过附近山头采药,中午不回来,你自己在家自便。”手里提着包袱,我靠在大门边上回头,向屋内的他道别。
“好,早点回来,回来庆祝纪念日。”韩楚调笑着向我招手道别,笑容一如既往的不怀好意。
“去你的!谁有空理你?!你要发傻的话自己发到够,我酉时左近才回来,到时再算吧。”作势干呕,我朝他做个鬼脸,飞速转身出门,三步并作两步往前冲,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激动的心情喜形于色,脸上笑容灿烂得令路人侧目。
……旁边这位大叔,我并无精神问题,请别用这般惋惜同情的目光看我。倒是你,印堂发黑,乌云盖顶,大凶之兆,杀身之祸不远矣!……什么?你说这不是我所学范围,不应多嘴?算了,那我保持缄默。努力克制下过量的笑容,我向那位大叔歉意一笑,从他身旁擦身而过。那位大叔望着我欲言又止,神色古怪至极。
采完药下山,方是未时,时间比预想中提早不少。从山上下来,我踏着碎步,哼着小曲往家里赶,一路上皆是行色匆匆。在到达离家数丈开外时,脚步不由自主放缓下来。四周流淌着凝重的气息,空气异常严肃。站定脚步,闭上眼,心乱如麻。直觉暗示自己必然有事发生,理智却克制自己不去细想。缓步往前走,离家越近,脚步越慢,越沉重。有一种冲动想掉头离去,不欲面对已猜出个大概的真相,脚步却不听使唤,步步往前。我知道,除非是亲眼看到事实真相,否则我绝不死心。
走到家门前,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推门声掩盖在刀剑交加的打斗声中,血的味道,漫延在空气中,太过熟悉。我想,一切皆已很清楚,无需解释。打斗声自后院传来,沉住气,将脚步放到最慢,走向后院。通往后院的门虚掩,狭窄的门缝中,依稀可见他熟悉的身影惊鸿一现,衣带飞舞于空中。其实,不用看,里面发生了些什么,早已清楚得很。连叹息也是无力,靠在与门相连的青瓦墙上,双腿再亦无法支撑沉重的身躯,顺着墙缓缓滑下,悄无声息坐落在地。我紧并双膝,将头深深埋于腿间,身后隔着墙打斗声仍然清晰,声声刺耳。
“楚倾寒,你这个人渣!江湖败类!我们正道人士的骨气岂是你这种邪魔外道可以明白!就算今日你杀了我们,我们也是为捍卫正道而死!武当派上下所有师兄弟都不会放过你,千千万万的武林同道亦不会放过你!”门后,一位侠士义愤填膺的怒吼不绝于耳,听得出,已是垂死挣扎。
他的身份,我不是未曾怀疑,只是一直不敢亦不愿去问,不愿去想。一问三不答的身世,自是不会好得去哪里。通缉犯,骗子,山贼喽啰,猜测过很多,但却还是料之不及,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冥月教教主——楚倾寒,竟是他,真是他……曾经想过,就算他是通缉犯、是山贼、是骗子,这一切的一切我都会去接受,去原谅。但此时此刻,我知道再无可能。对不起,楚倾寒这个名字太沉重,恕我无法接受。纵然我可原谅他,武林同道亦不会原谅我。
我所熟悉的他,与那个人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大魔头竟是同一人,难以置信。脸上带着惨然自嘲的笑容,抗拒着这个事实,只觉一切皆不是真的。起身,带着最后一线希望去看清无情的现实,举步迈出,走到门前抬起手,未等我沾上门,耳边传来一把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将我最后一线奢望彻底毁灭。
“不放过我?真可笑,我楚倾寒向来欢迎所谓正道前来下挑战书,冥月教的大门永远大开,若然你们那些师兄弟自认有本事的话,不妨前来寻仇,我很乐意。现在,既然你们如此想做烈士,那我成全你们。”他熟悉的声音如此陌生,狠毒无情。话音刚落,一阵猛烈的掌风声扫过后院,一片死寂。
呆立原地,如坠冰窖,举起的手停在半空中,不知何去何从。半晌,颤抖着缓缓垂下手,紧咬下唇。我死死地盯视着前方,面前的大门被人轻轻推开,声音刺耳地在耳边响起。
侧过头,刻意躲避着他的眸子,不敢看他,我将视线投往后院地面。血,在后院留了一地,几个乔装打扮的武当弟子横尸当场,其中有一个正是今早在市集擦身而过的那位大叔。果然是大凶之兆,那时随口说的事竟真成了预言,可怕。更可怕的是,这满场的血腥正沾在那与我朝夕相处的人手上。
地上几具尸体死相很眼熟,跟一个月前永州城郊那次屠杀一模一样。那次,到底发生了什么,很清楚。只是可笑行事向来谨慎的我竟救下了个邪魔,救他一个恐怕不知又连累多少无辜者生命。我叹息,悔恨自己鬼迷心窍救下他,归咎于对他身份不了解的份上。心底却清楚,其实就算我知道他身份,亦仍是一样会救他,这便是我注定的宿命。
“风?!”他敞开一半门,抬起头猛然发现我在,眸子里的阴狠毒辣瞬间被惊愕失措所替代,手停在门上进退两难。
“楚倾寒。”看着他的惊愕,我无力疲惫笑笑,喊出那个陌生的名字。
站在门外,想了很多:想过在他出来时是不是该给他一顿拳头,想过是不是应将他骂个狗血淋头,结果想好的满腹话语到口只化为了他的名字,陌生的名字。所有想说的在看到他的一霎全部灰飞烟灭,站在门外,想了很多:想过在他出来时我应该是怎样的表情,想过愤怒,想过悲伤,结果想好的一切最终皆化为疲惫。是的,我累了,我们完了。
……事实上不应该说完的,那么可笑的一个字,完?我们根本连开始也没有。有什么可以说完的呢?不过是少了个相识不久的朋友而已,我们,仅仅是算不上很熟的朋友而已。朋友而已,没有资格悲伤,更没有资格愤怒。愤怒可以为何,他的欺骗?事实上,他何曾欺骗过我。由头对尾,皆只是我问他话,他沉默,然后我算他默认,就这般简单。他从未说过自己是好人,更未说过自己不是冥月教主。一切他的身世,皆只是我一厢情愿而已。要真的说欺骗,也就只是名字而已,然而江湖儿女,化名本就是平常事,又怎可算作欺骗?是的,不能算欺骗,我连愤怒的资格也没有。
原来,我什么资格也没有……
“风,我……”他急切想解释些什么,我意兴阑珊,再无兴趣去听。
“你走吧。”什么资格也没有,可至起码我还是这所房子的屋主。我想,让他走的资格我大抵还是有的吧。不想听他诡辩,我毫不留情打断他的话。
楚倾寒立在原地,手紧捏着门,下唇直咬得渗出点点血丝。他看着我,一言不发。
轻轻脱下手中那条戴上不够一天的紫水晶链,我面无表情,缓缓把链子塞回至他手中。“楚教主的厚礼恕风某担当不起,这种东西还是请楚教主另找美貌女子相赠。”顿了一顿,想起些什么,我淡笑着又开口:“哦,不。江湖上素有盛闻楚教主性喜男色,那么,还请楚教主转赠给那些年轻俊秀的男宠们吧。”
“风……”楚倾寒左手紧握链子,水晶在空中摇晃,用力得连指甲陷进肉中也不自知。他走前一步,伸出右手一下揽紧我。
“你不走吗?那好,我走。”巧妙挣脱开他的手,我转身,往外走,一步一步,轻缓地踏在地上,踏在心上。脚步声,在寂静的屋子里回荡。踏出门外,关上身后的门,我再也无法自制,发疯似在大街上用力狂奔。
离别前的最后一刻,我蓦然回首,猛然发现房子不知何时被他搞得一尘不染,大门焕然一新,窗台明亮照人,一切惊人的干净。楚倾寒,楚倾寒,你不仅仅是很好的教主,还是很好的小厮。嘴角绽放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触目惊心。我转身,再不回头,没入茫茫人海。
天空乌云密布,一片阴霾。早上看起来颇觉凉爽的天气,现在看起来,如此残酷。下不出雨的阴天,仿佛嘲讽着哭不出泪的我。淡淡的哀愁充斥着整个天际,连发泄的方式也没有;无尽的悲伤卷席而来,连宣泄的资格也没有。
第六章 恩断义绝(上)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挣扎着从昏睡中惊醒,情愿面对现实,亦不愿再面对那一段岁月,不愿去想之后发生的事。我极力睁开眼,摆脱过度漫长的梦,害怕再在梦境中沉沦,我会疯狂。侧头靠在一旁的墙上,海风声阵阵从窗外传入耳中,我定下神,方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不知名的房间内。
半开的窗外,远方浪涛若隐若现,坐在床上,我打量四周。此处装潢别有风情,甚是精致。桌上一盆小黄花清香淡雅,房内家具多为竹子所制,绿意盈盈。站起身缓步走至窗前,往外眺望,临海的窗阵阵海风温柔呼啸。看得出,这是处近海之地,站在窗前已可看见碧蓝无边的海浪,朦胧月影高挂天际。
与叶夜渡海时方是子夜,眨眼间,时日飞逝,又已入黑。昏睡了一天,脑海里回想起的均是与楚倾寒相处时的那段岁月,每一天都幸福得想永远停留。只可惜,梦终究是要醒的,那段日子的我们不是真正的我们,隐藏了太多,与常不同的性格是一种放纵,也是一种错轨,错去的轨道终究还是要回归正途。他不是他,我不是我,那段掩盖了真实的日子,虚假的幸福不能留恋。
如果我们的故事真能在分别那一天就此划上句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起码,再见不是朋友亦未至于像现在般无颜以对。但上天总不肯轻易让人好过,似乎不将人逼到穷途末路它就不太甘心。倚在窗前,我闭上眼,明知不应去想,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浮现出与他分别后那些日子。
……
真相被揭开,一切回归现实。不敢回头,游走于青山绿水间,日渐发现这段日子以来的可笑,被欺骗得如此彻底。明白自己没有资格抱怨什么,我恢复为未遇上他之前那个冷静睿智、沉默寡言的风神医,继续自己的行医之道。边游山玩水边行医,不知不觉间过了大半月,我以为,我是可以忘记那段日子、忘记他的。可事实上,脚步却不听使唤,不知什么时候,就这样一路浪荡,竟又回至永州。
永州城郊,风景依旧,物是人非。
血迹早已洗刷干净,只余下茶寮里破烂的茅草仍旧可笑地悬挂。往昔的一幕幕在脑海间重现,幼稚的行为讽刺得可笑。我想,我是不应该再来这里的,大抵走错地方了吧,是时候回头。找不回最初的甜蜜,只剩伤感,转过身,不再留恋,我举步意欲离开,结果未等走出几步,就被身后一条不知从哪飞出疾如闪电的人影一把揽上腰。
熟悉的感觉,比以前速度快了太多。这才是他真实的水平罢,也或许,仅是他真实水平的皮毛。一双手肆意地揽上我的腰,宽阔的胸膛紧贴着背后。未曾想过他会在此,更未想过还会见面,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