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竹心





  顿时心中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想她凤竹心这辈子不过年方十四,便已经到了需要人搀扶着走路的地步了么……
  “娘娘,现在打算去哪儿?”月满问。
  凤竹心考虑了一下,说:“时辰还早,就去御花园走走吧。”
  月满点头说是,立即令人安排了轿子。
   
  御花园内待了没一会儿,凤竹心就有些后悔了。
  前方不远处一个身影娉婷而来,一身耀眼的火红,显得肌肤更好似赛雪。
  正是许久不见的戚红绫。
  凤竹心偏头抬起步子,一想觉得不合适,又只好放下,站在原处有些不知手脚该往哪里放。
  戚红绫见到凤竹心时也是一怔,片刻便扬眉向她走来。
  “戚红绫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论礼节,戚红绫当年在合和宫便是出类拔萃的好,与凤竹心这有些像是被父母宠坏了的官家女儿不同,戚红绫的一举手一投足就仿佛是一副画,优雅完美得找不出一丝差错。
  然而凤竹心对于戚红绫有一种类似于对待老师的畏惧,如今在她眼中看来,这一个大礼令她更是手足无措。 
  好在,她也并非过去的凤嫣然。
  她面上神色分毫不变,将心中的东西掩饰得一丝不苟,抬手道:“免礼。”
  凤竹心并没有忽略戚红绫起身时那探索的一瞥。
  “戚婕妤怎么有空来这御花园?不往怡然殿去么?”她浅笑着问。
  “回娘娘,见时辰还早,便来御花园走走。”戚红绫答得不卑不亢,语调起落有质,听起来诚恳而不见卑微,即使如今面对得是皇后,她依然能保持着她那一份傲然。
  凤竹心在心中佩服之极,想到自己在太后面前的唯唯诺诺,对她的观察更是仔细。
  太后不会希望她过于精明,但也不会乐见她始终如一个方才出嫁的闺秀般战战兢兢,她需要的正是戚红绫这般的不卑不亢。
  戚红绫自然不会知道凤竹心此时的心思,她见她毫不避讳的目光,自然而然的也就迎了上去。
  兴许是见她们两人的气氛有些怪异,月满适时的在凤竹心耳旁低声唤道:“娘娘。”
  “什么事?” 
  “时辰也不早了,是否让月满去礼部将凤大人带来?”
  不早了么? 
  凤竹心记得她们才来御花园不久,哪里来的‘不早了’一说?
  忽然又转念一想,戚红绫身旁无人伺候,月满再离开,她与戚红绫想必也就不需再拘束于礼节了。 
  她的确有话想与她说。
  便道:“那么你去吧。记得,若到时父亲他还事务缠身,便等他忙完了再请他来,那也是不打紧的。” 
  “是,奴婢遵命。”
  待月满走远了,戚红绫的眸子便直勾勾的对着她。
  “你确实变了,懂得支走人了。”
  凤竹心笑了笑,说:“我不过顺势为之,并未刻意想让月满离开。”
  “若是这样,那么我嫉妒你。”戚红绫坦然的望着她,道:“从一开始,你就占尽了便宜。天时、地利、人和,你一样不缺,为何你能如此幸运,轻易便成就了旁人力所不能及的事?”
  “我知道月满走后你的态度会变,没想到你……”凤竹心摸摸头发,苦笑起来:“我怎么说也是皇后,你说话能不能别那么直面红心,就算我知道你说得是事实,心里总是没那么快接受的。”
  戚红绫黝黑的眼盯着她,红唇一启,道:“我的话并没说完。你可知道,嫉妒的背后便是羡慕,你有我所没有的,所以我羡慕你,也嫉妒你。”
  “戚姑娘,我还是叫你一声戚姑娘。”凤竹心走近她,心中浮现方才戚红绫那不卑不亢的神态,她昂首直视,说道:“戚姑娘,我想,我必须对你道歉,曾经我没能理解你对我的善意。我也必须向你道谢,碧玉的事,谢谢你告诉我。还有……”
  戚红绫任她无声许久,静静的等着她的‘还有’之后。
  “还有,我想,如果当时我在场,无论落水的是谁,我都一定会去救的。”她见戚红绫的脸色一变,并不退缩,继续道:“我明白你所说的道理,我所说的,仅仅是我自己出于良心所作的伪善罢了。若是那人与我的利益有冲突,我想,我也是不会救的。”
  “是吗……”戚红绫看着她,复杂而深邃的。
     月满与凤父二人从礼部出来时已经有些时辰了。
  正如凤竹心所想的,凤父手上正在记录重阳节相关事宜,她也就在礼部门外候着,直到凤父忙完了,她才上前拜见。
  凤父一路上不发一语,默默的走在月满身侧。
  他们到御花园时,正巧见戚红绫与凤竹心在凉亭中对面而坐,正在说些什么,两人的神情都很是认真。 
  月满心头掠过不解,她一直以为戚红绫与凤竹心并无交情,而戚红绫这般女子应当是极其恃才傲物的,怎能与凤竹心说到起一去?
  “娘娘。” 
  见他们两人前来了,凤竹心示意他们可以过来,而戚红绫也极为适时的选择告退,刚好与月满错身而过。 
  凤父走上石阶,与月满一同来到凉亭里凤竹心的前方。
  “娘娘,凤大人请到了。”
  “微臣礼部侍郎凤志承,参见皇后娘娘。”凤父纳头便拜。
  凤竹心将视线放在别处,轻道:“凤大人平身吧。”
  “谢娘娘。”凤父起身站好,头略略的低下,态度极是恭敬。
  凤竹心捏着手心,没见到时,想父母想得苦,待如今见到了,凤父这般态度,却叫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想问家里可好,大哥是否有消息传回来,二哥如今学业如何,外祖母的病好了没有,母亲和蕙姨娘身体是否安康,父亲你近日可好……
  可这般的凤父,却叫她想问而不敢问。
  她怕她问一句,父亲就与她答一句‘回皇后娘娘的话,微臣……’。
  她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那分明是她的父亲,何以用这般态度面对她,她不是他的女儿吗?就算他方才不要跪下请安,也决不会有人多说一句话。
  她咬咬牙,下了决定,对月满道:“月满,你先下去吧,我想与凤大人单独聊聊。”
  “是,奴婢就在下头等着,娘娘若有吩咐唤奴婢一声便是,奴婢告退。”月满行了个礼便走出凉亭下去了。 
  凤父始终是半垂着头,一动不动的。
  凤竹心试着喊了一声:“爹。”
  “叫父……”凤父是顺口便驳,话到一半才觉不对,急忙拱手弯腰道:“娘娘赎罪,是微臣越矩了。” 
  她叹了口气。 
  许久之后,她的一双手包住了凤父交握的拳头。
  凤父面露惊讶,与女儿的双眼四目相对。
  “爹,我不再是你的女儿了么?”声音轻轻颤着,说到‘你的女儿’这四字,更是沙哑了起来。
  凤父长叹一声。
  他抽回了手,伸手想去拍拍女儿的头,又是到一半便硬生生的收了回来。
  他张口无言,默然半晌,才艰涩的说道:“微臣有一女,名曰嫣然。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三纲五伦,首为君臣,娘娘之于微臣,必定先是主子,之后才是女儿。”
  “可是之于我,在爹的面前,我首先是你的女儿,之后才是皇后娘娘。”凤竹心涩然,她说:“我明白爹的脾性,我不求你和我一样。但至少,请爹你不要在我的面前,向你口中的皇后娘娘屈膝而跪,行吗?” 
  “……礼不可废。”凤父先是不语,继而吐出四个字。
  令凤竹心立时便哭笑不得。心道真不愧是她那小老头般的二哥凤皓然的父亲,这两父子古板的脑筋真真是如出一辙!
  “百善孝为先,你是打算让女儿背负个不孝的骂名么?”
  “君臣之伦是为先,为父背不得千古骂名。”
  “……” 
  “……” 
  说话又是四目相对。
  凤竹心坚持己见,她就算再融入古代,也无法接受父亲跪女儿,男儿膝下有黄金,本就不该随意下跪,更何况是父亲跪女儿。
  而凤父心中待这如今身为皇后的女儿已是多有顾及,并不敢直视太久,是以,不一会儿便见他低头一拱手。 
  道:“微臣该死,请娘娘降罪。”
  这头凤竹心着实气急。
  她有两世,上一辈子父母待她极好,她却来不及为他们做什么便急病去世。因此转生来到古代,当她敞开心接受这一世的父母时,多少抱着一些不想重复上辈子生前遗憾的心情。
  她可以按父母的意愿读书习字,尽力做一个大家闺秀,尽管并不成功。
  不想让父母蒙羞,不想让父母名声扫地,她可以顺从父母之命嫁人,也可以来宫中体会何谓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凤竹心的确算不上是什么孝女,却绝非一个能够心安理得接受生她养她之人的跪拜之人。 
  面对凤父一声声该死与降罪,她想,或许她这个女儿做得很失败。
  她竟做不到令父亲动容,竟然连搭上了一个孝字,都无法令父亲动容分毫。
  为何会如此固执?
  君臣之道固然重要,可他眼前的人不过是曲曲一介女流,即便是皇后,却毕竟不是‘君’,不该如此啊。 
  凤竹心无法理解,她的父亲给她出了一道难题。
  事到如今,她也不是当年那个喊一声‘爹’便被纠正十多年的凤嫣然了,当年她无法让凤父接受‘爹’这个称呼,但如今,最少她能够不再让她的父亲向她跪下。
  尽管,这便是多少已经承认了凤父口中的君臣为先。
  她捏紧了手,盯紧了凤父身后的某一处,用凤父绝对无法违逆的口吻说道:“凤大人,本宫免了你的跪拜之礼,从此往后你见了本宫,再无需行跪拜之礼,这是皇后的旨意。”
  凤父怔然了。 
  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女儿,他有刹那动弹不得的感受。
  许久,他应道:“微臣遵旨。”
  他们心中都了然,自这一刻起,他们便再回不去父女的身份了。
  她是皇后,之后才是女儿,他先是臣子,之后是才父亲,这是方才由她亲口承认了的。
  只为了不让父亲对她跪下,从此无论心中作何感想,他们在面上便是皇后与臣子。
  当凤父说遵旨的时候,凤竹心其实有一瞬间的后悔。
  是在心里把父亲当父亲,还是口头上把父亲当父亲,她选择了前者。
  可是…… 
  无论是选择了哪一个,心中总是无法全然释怀的。
  凤竹心不知道凤父心中是何感想,或许她无法接受的事在他看来是理所当然的。
  *** 
  龙靖裳到怡然殿时,妃嫔大臣们都已经到了,分别各自落座,井然有序。
  他抬手示意众人免礼,便慢慢的走上正中央的位置。
  中央的桌椅显然要比其他的精致,凤竹心就坐在龙靖裳的右手边,除了身旁的侍卫与此后的宫女太监,其他大臣妃嫔与他们都有些距离,只依稀看见这一王一后脸上都挂着浅浅的笑。
  龙靖裳这确实头一次见风竹心这模样。
  应该说,是比较满意的。
  不见了平日里女儿家的娇气,也没有与他争锋相对时的尖锐,收敛了所有情绪,此时凤竹心嘴边的浅笑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她只是在维持着一个将唇角向上提的动作罢了。
  那般模样,倒当真很有皇后的威仪,哪里还见那十四稚龄小小少女。
  莫明的,龙靖裳对于这样的凤竹心却并不喜欢。
  他对凤竹心的心情始终很复杂。
  从轻蔑到肯定,从薄怒到欣赏,至今这些矛盾的感觉都不曾褪去。
  可他那夜躺在她的床上,他却觉得自己或许是喜欢她的。
  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沉沉的睡上一觉了。
  原来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女人,能让他安心的在她面前沉睡,似乎她的一字一句对他都有着相当的影响力,当察觉到他竟会担忧她会为绿袖的疯癫而耿耿于怀时,他想他的确是喜欢她的。
  其实,龙靖裳的喜欢,在此时还好似一个好容易找到了合自己心意的玩具的孩子。这个宫廷教会了他阴谋、教会了他算计,却唯独没有教会他何为感情。
  龙靖裳只是在不讨厌之后,更进一步的肯定了凤竹心在他心中的位置,如此而已。
  当他察觉身边的凤竹心看似是在看戏台,实则时不时往大臣们落座的方向飘去,他立即猜出了个大概,心中肯定道:“方才与凤大人谈得不好么。”
  他是抱着关心所说,全然是一番好意。
  在凤竹心听来,龙靖裳的口吻却如此高高在上,这好似是随口的一句,都仿佛是施恩一般。
  她听得心里不舒坦,但也并没有忘记周围这么多双眼睛在,她控制情绪,不让自己露出一分不合时宜的神态。 
  “并没有什么好不好的,也就是问问家中状况罢了。”她说得轻描淡写。
  “见凤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