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1
做个姿势。
大玉儿恨得牙痒痒的,又怕哲哲起疑,不好太过沉默,只得也随声附和着:“就是,我们娘儿们没什么机会出宫,忒没见识,全赖十四爷指点,以后有什么事儿,亲戚间还该常常走动走动才是。”
一时话毕,哲哲仍命大玉儿送多尔衮出去。到了雕花门前,多尔衮见眼前不过是忍冬等几个心腹丫环,再无顾忌,猛回身搂住大玉儿道:“想死我了,几时再回到小时候那样儿才好呢。”丫环们吓了一跳,俱掩面背身而笑。大玉儿却毫不惊惶,只蹙眉道:“我现在是大汗的妃子,你怎么还这么没上没下的?”
多尔衮笑道:“什么上上下下的?小时候,咱们一处吃一处玩,你整夜呆在我帐篷里,我摸也摸了睡也睡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实说,想不想我?”说着只管扳过脸来亲嘴。大玉儿板下脸来,下死劲儿推开道:“现在可不是小时候,你我都老大不小了,怎可再动手动脚的?”抽身走开。
多尔衮受了冷遇,却并不气恼,只眼瞪瞪地瞅着她走回内堂,满以为她临进门前必会回头望一下,却见她径直进门里去了,终究也不知她是何心意,心下倒有些闷闷的。
黄昏时分,绮蕾被一乘四帷金铃翠幄软轿抬进了睿亲王府。
一路铃声清脆,唤起多尔衮沉埋的心事。他的眼神阴郁,只觉得这一段简直不是回家的路,而是向着皇太极复仇的路上在挺进。每一声铃响都呼应着他的心跳,而那铃铛覆盖下的轿中姑娘,虽然还不能睁开眼睛,然而多尔衮觉得,她和他的命,已经连在一起了。
睿亲王妃早已得了消息,打中午起就亲自监督着让人将后花园一溜十来间房子打扫出来给绮蕾及太医们居住,又点了四个伶俐的大丫头拨过去听用。一切打点停当了,又忽然想起什么,一叠声儿地唤贴身侍女乌兰翻出那件新做的重锦葛袍来服侍自己换上。
第3章 多尔衮将绮蕾接进了睿亲王府(5)
乌兰不解:“这是预备了冬天穿的,这会儿才刚刚入秋,是不是早了点儿?”
王妃想了想,终究不舍,犹犹豫豫地道:“王爷说要傍黑回来,傍黑的时候,天已经凉了,这些日子早晚温差大,穿重锦也不算早吧?”她用的是商量的口吻,与其说是在问乌兰,不如说是在劝自己。然而当乌兰真个依言翻出衣裳来服侍她穿上,她却又踌蹰起来:“还是你说的对,这时节穿这个,好像是早了点,倒叫人瞧着笑话。”
这是一个五官端庄得没有特色,身材丰满得略显痴肥的女人,说话做事都较旁人慢半拍,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显示身份的尊贵似的。然而这也不能怪她,实在是睿亲王府的生活太枯燥单调了,完全不给她训练口才心智的机会。她生在一个和硕亲王的家里,又嫁与另一个和硕亲王为妃,打小儿就知道作为女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嫁个好男人。可是嫁了以后才知道,女人和男人在一起只是半个人,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才能找全另外半个自己,才是个完整的女人,这样子的生活才够充实,才有心气儿。然而多尔衮对于内帏之事是冷淡的,他自己不纳侧妃,也不许她与其他王府福晋来往,害得她自从进了睿亲王府后,日子就完全静止了。过一年等于一天,而一天也像一年那么漫长。每一天都是前一日的重复,没半分新意,就是做了新衣裳,也没有人可以炫耀。如今绮蕾来了就好了,从此自己可就算有了个伴儿了,就算不是伴儿,是个对手也是好的,至少可以在一起斗斗嘴,比比身家手段儿——打小儿学的那些闺中手段,到王府后居然用不上,岂非荒疏可惜?因此上兴头头地,只管同乌兰猜度着绮蕾的模样儿:“大汗亲自看中的,应该不会错。可是听说只是察哈尔草原上一个普通牧民家的女儿,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不知道性子会不会很骄?”
乌兰早已猜透主子心意,闻言劝慰:“凭她怎么骄,现在可还不是汗妃。一日不是汗妃,就一日不能在奶奶面前不敬,就得跪着给奶奶请安。就算她改日真成了汗妃,也只是庶妃,奶奶虽然是亲王福晋,却是正福晋,她也不敢在奶奶面前怎么着。”一边翻开柜子来,也不待吩咐,顾自将各色秋装旗袍铺了一炕,尽供王妃挑选。又打开头面匣子来,替她打散头发,重新梳成个一字平髻,插珠贴翠,又特意戴上大装钿子冠,理好肩上的绦子,在镜子里左右端详,直至满意了,才选了一方湖锦熟罗帕子递在王妃手中。
睿亲王妃笑着,在这心腹婢女面前也无可隐瞒,只管在镜子里同她对望着讨主意:“那么,依你说呆会儿客人来了,我是接好呢还是不接好?”
乌兰答:“接当然是要接的,您是主她是客么,可是也不必太恭敬了,您只管摆出奶奶的款儿来,也好让她知道咱府里的规矩,免得太纵了她,以后倒叫奶奶难做。”
睿亲王妃迟疑:“不会吧?大汗让她住到咱们这里来养病,是瞧得起咱们信任得过的缘故,若是慢怠了,只怕于大汗面上不好看,没得让人挑了眼去。二来对她巴结着点,那么改日她做了妃子,得了大汗的宠,也会多向着咱们点儿,咱们在宫里也就算多了一个靠山。”
正谈论着,小丫环进来报说轿子到了。睿亲王妃顿时着忙起来,呼地站起身来便往外走,乌兰忙忙拉住,拾起绛纱披风来侍候穿上,又重新仔细地理妥钿子绦子,才相随跟出。
这里多尔衮和傅胤祖已经在大门前下了轿,却命抬绮蕾的轿子一路不停,径直抬进门去,早有十几个王府小厮迎出来接了傅胤祖手中的药匣家什,多尔衮便携了胤祖的手一同进去,胤祖惶恐,深施一礼,整顿了衣冠,这才落后半步恭敬随进。
入门处迎面一道巨形阳文荷花青玉照壁,此时正值日落时分,夕阳如血,探过墙头射在照壁正中琉璃方心上,反出一片青冷的玉光。转过照壁,正对着大堂,两侧开角门通向内院,以雕栏画柱抄手游廊连接,四个婆子已经候在那里准备接轿杆,然而多尔衮亲自押着,并不叫停,只挥挥手命仍往里走。一路山石穿凿,溪水潺潺,鹿奔兔跃,花柳迷眼,胤祖也不及细看。
又走了一箭之地,方是后花园,睿亲王妃正率了丫环站在门内迎接,见到几个汉子直闯进来,吓得躲闪不迭。胤祖少不得硬着头皮上前厮见了,匆匆行过礼,未及多说,只跟着多尔衮,脚下不停,穿花拂柳,来到花房门前。多尔衮这才命轿夫们停了轿走开,又亲自指挥着丫环用缠藤软榻将绮蕾抬进房去。
睿亲王妃定下神来,忙忙跟着进去,待到看清了绮蕾的真面目是个只有半条命的活死人,不禁暗笑自己打扮了半天,竟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然而见到多尔衮如此紧张隆重,却又不禁好奇,也跟着郑重起来,吆三喝四看着众丫环将绮蕾安置稳妥,又请傅胤祖去看过他的居处。
胤祖重新上前施礼,这才算正式见过了,睿亲王妃又将四个丫环叫到面前来命令见过大夫,丫环们便垂着手齐问了一声傅先生好,王妃骂道:“不懂规矩。”丫环们忙跪下了。胤祖忙亲自搀扶起来,连声说不必多礼。王妃又和颜悦色地,再三说这几个奴才以后就归后花园使唤,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她们做,住在府里千万不要客气云云,胤祖恭身谢过,又领了茶,管家来报前厅已经摆出饭来,便请众人过去用饭。
第3章 多尔衮将绮蕾接进了睿亲王府(6)
自此,傅胤祖便在睿亲王府安顿下来,除每日早晚向睿亲王请安问候,再偶尔进宫向皇太极回话外,心无旁骛,日夕只以诊治绮蕾为要事。可幸这后花园一带疏竹茂林,很是幽雅,正是疗伤养病的好所在,除南角有一月洞门与前庭相通外,北墙又有一后门直通街上,方便众医生出入,免得与王爷家眷相撞。胤祖身受皇太极与睿亲王两重恩宠,自觉任重,诊方布药十分尽心,正可谓施尽平生绝学,不敢丝毫大意。
第4章 多尔衮和绮蕾结成了新的同盟(1)
绮蕾沉睡着。
任凭众人如何为了她闹得天翻地覆,她只是一无所知。
这个至今还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女子,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到来给盛京城带来了多大的惊扰的,更不知道在这一场梦中,她的命运已经被几次转手。
她的梦境,仍然停留在刚刚遭到洗劫的漠南蒙古察哈尔部草原上,那里长眠着她慈爱的父亲,英勇的兄弟,他们的亡魂在对自己哭泣,哭诉着惨死的命运和破碎的家园。
梦境支离破碎,不仅因为昏迷,也因为痛楚。太强的恨与太深的爱都会使有情的人痛楚,可是她所有的感情在一天里耗尽了,在她踏着父兄的尸首跨步上前,将剑尖刺入皇太极胸膛那一刻就耗尽了。倒下的时候,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因为她不会哭也不会笑了,她从此是一个失心的人。即使她的身体可以活转,她的心也死了,死在多尔衮的羽箭下,也死在她自己的短剑下。
日和夜不再分明,梦和醒也没有清楚的界限,她偶尔会睁开眼来,被人强灌几口药汁或者参汤,接着便又沉入黑色的梦乡。
傅胤祖使尽了浑身解数,却始终不能令绮蕾真正醒来。睿亲王一天几次地过访,已经明显不耐烦,傅胤祖只得据实禀报:“这位姑娘受伤很重,所幸体质强健,底子好,并不致命,只是在她的思想里,完全没有求生意志,根本不愿意清醒。如果她自己已经放弃了,那是神仙也救不活的。”
多尔衮皱眉沉吟:“昏迷以来,她从没有醒过吗?”
“醒过几次,但是时间都很短,略睁一下眼,就又睡了,问她话,也不肯回答。”
多尔衮便猜到几分,吩咐说:“下次只要她醒来,马上通知我。”
次日早晨,家人果然来报,说绮蕾醒了。多尔衮立刻披了衣服匆匆赶去,只见傅太医正同着药童合力为绮蕾灌参汤,绮蕾双眼紧闭,只是微微地摇头,似不欲饮。
多尔衮挥退众人,亲自接过汤碗来,坐到绮蕾床前,问:“你还记得我吗?”
绮蕾微微睁开眼来,目光沉静,黑亮而凝定,虽然刚刚醒来,却看不到丝毫的迷茫与怯惧,专注地,深沉地,久久望着自己,倏然一闪,似乎想起了他是谁,神情略带惊讶,不说一句话,却已经胜过千言万语。多尔衮只觉那目光如两道利箭射穿了自己,整颗心忽然变得空空地,他更近地俯向她:“你醒了吗?太医说你醒了,你真醒了,就说话。”
可是她不想说话,虽然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分明已经想起他是谁,也记得他就是那个一箭射入自己胸膛差点要了自己命的满洲武士,可是她的眼光中没有恨,也没有惧,只是轻轻地一闪,就又闭上了眼睛。
多尔衮不得其法,只得使出杀手锏,一字一句地道:“皇太极没有死!”
她的长睫毛一震,立刻又睁开眼睛来,震动而专注,在他脸上搜索着新的讯息。是的,皇太极,她至恨的仇人,她死之前最后的心愿,她亲手将剑刺进他的心,他怎么会没有死?怎么可以?如果他活着,自己的死还有什么价值?
这时候她真正清醒过来,瞬间恢复了所有的理智与思想。死?不,自己还没有死。皇太极活着,自己也活着,所以,他们的仇恨也都活着,没有完,也完不了!
她试图坐起来,但太虚弱了,只做了一个要坐起的姿势便放弃了。
多尔衮立刻抓住机会,扶着她欠身坐起,一直将参汤递到她的眼前,冷静地说:“我知道你恨他,所以,你一定要活过来。他一天不死,你也不能死。”
绮蕾有些糊涂,不是这个大胡子的武士从自己剑下救了皇太极么?不就是他想要自己的命么?为什么他现在又要自己活着?
多尔衮读懂了她的疑问,他扶着她,仿佛要借那扶持将自己的精力生气通过双手传给她,他以一种不可动摇的坚定对她,也对自己说:“我也恨他!比你恨得还深,还强!所以,我不会再阻止你,我会帮你,帮你报仇,也就是替我自己报仇!在这之前,你得让自己尽快活过来!”他把参汤递到她嘴边:“喝下去,只有喝下这些救命水,你才能活着,才能报仇,不然,你就是死得不值得!”
于是,她开始吞咽了,艰难地,一小口一小口,不等喝完,已经“哇”地一口,将刚刚喝下的参汤又悉数都吐了出来。她实在太虚弱了,胃脏功能都已减退,已经没有消化的能力。
参汤淋漓,吐了多尔衮一身,但是他只是抖一抖衣裳,说:“你稍微休息一下,我叫太医重新煎一碗来,等下再喂你喝。”
一连几天,他都亲自守在床前给她喂汤喂药,她总是喝了吐,吐了喝,他不介意,仍然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