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恨(自始至终之五)
这是何处?有没有谁能救救我!
他伸手,想要抓住那几欲熄灭的光芒。“十八王爷!”一声惊叫让他恍然抬首,明媚的面容露出惊讶之色。
救不了……救不了……
南宫罔擦过她身旁,不过几步,便听得一声娇喊:“皇上!”呼声未尽,背后便扑来一阵温热,炫目的光一闪而过,雨帘中,那依然带着惊讶的明媚面容飞过他眼前,滚落在草丛中。
心中仿佛要涌出什么,却又像早已干涸。
他向着草丛走几步,倒在泥泞中。
好疼,腿好疼,浑身好疼!但,心中更疼!
雨愈来愈疾,砸在他背上,似乎在催促他快起身逃走。然而,他已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仍然滴着血的剑尖,抵上了他的颈间。
顺着剑身往上看去,皇帝不带丝毫情感的双眼,宛如瞧陌生人一般的望着他。
皇兄……
南宫罔张了张口,却因颈间的疼痛而没有出声。
一切都结束了罢。或许他真不该出世,所以天也不给他机会,甚至,让本应是他最亲近的人来取他的性命。
为何现下连眼泪也流不出?
为何现下连话也说不了?
若流泪、求饶能让自个儿免于一死,他宁可选择死。何况,他们,早已无视他的泪水和痛苦。
南宫罔慢慢阖上眼,但,立刻又睁大了。
借着闪电的光芒,他瞧见皇帝背后站了个浑身湿透、约莫七八岁的孩子,正惊惧的望着提剑的皇帝。
“父皇!”孩子走近了,抿抿唇,虽然脸儿吓得苍白,却仍然不畏惧的握住皇帝的右手腕。
快走!南宫罔看着他,琥珀色的双眸透出几分悍然与痛楚。
然而,孩子却固执的握住皇帝的手腕不放。
皇帝偏过脸,冰冷的目光扫视着孩子,抽开手,抬剑便砍下去。孩子怔了怔,一时竟毫无反应。南宫罔费力站起来,猛地撞开皇帝,拉起孩子的手便跑。
仍旧是浑身疼痛,视线朦胧。
但手中紧握的手,传来阵阵温暖。南宫罔忽然想起那日曾经抱过的南宫央,他曾许诺要护着的小婴儿,怎能食言?即使无人疼爱他,他还须得疼爱那小小的人儿不是?
雨势越来越大,连方向也难以辨明了。
南宫罔停下步子,回首瞧着一路跟着他逃的孩子:“你走这边。”他不能拖累他。若二人分开,兴许他可保住性命。
孩子固执的摇摇头,反握紧他的手:“皇叔,跟我来。”说罢便朝远远的灯火奔去。南宫罔已无余力多思索,只得随上去。
二人好不容易逃入一座宫殿内,才越过天井,便听见侍女的惨叫声。
孩子将南宫罔推到廊柱后,转身推开殿门,连声呼唤:“母妃,母妃,儿臣的佩剑在何处?”
南宫罔蜷缩在廊柱后,盯着雨中一步步走近的人影,已是无力再移半分半寸。
灯光映出皇帝沾着血迹、被雨水浇得难以辨认的脸,尤为可怖。
倏地,殿中一位盛装女子缓缓走出,抵挡在南宫罔跟前,平静的直视着皇帝:“圣上,已过了三更,明日还须上朝,早些回宫休息罢。”
是那孩子的母妃。南宫罔咬着牙,刚要伸手拉她,温热的血便溅在他绝美的脸上。他微微启口,怔怔的望着身前的女子捂着胸口,倒下。她艳红的血喷涌而出,透过那一片令人颤抖的红,南宫罔看着站在殿门口的孩子。
皇帝的剑再次落下。
南宫罔却只是望着那孩子,根本不曾在意。
那孩子冲上前,双手执剑,挡住这一击。
他没说只字片语,神情也始终不变,身子却轻轻抖动着。南宫罔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汹涌而出。他擦掉泪,跃入殿内,寻出一柄剑,握紧,也冲上前。
不知三人反复过了多少招。
天色渐明,雨也小了。
无数灯火在他们四周闪烁着,然而,他们都无暇顾及。直到皇后驾到的传唤声响起,直到皇后犹带着几分惧意道:“皇上,臣妾求您住手罢!母后她,母后娘娘她已经殒去了!”
几乎同时,皇帝与南宫罔的身子都晃了晃。
皇帝好似惊呆了,剑自手中落下,转身望着皇后。皇后垂首抹泪,他立刻拔足向玉清宫狂奔而去。
南宫罔跪倒在石板地上,望向仍然握紧剑的孩子。
孩子并未立刻扑向娘亲的遗体,而是对着皇后直挺挺的跪下,叩首:“母后娘娘,请收儿臣为子!儿臣日后定当好生孝敬母后娘娘……”
“雍,无须见外,往后就随着本宫罢。”皇后摆出慈母的神色,柔声道。
原来,他叫做南宫雍。以前不曾见过的……
……
是了,这是凌波宫。
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绝无可能在这凌波宫中活下去。
雍他,不能哭,不能闹,只能接受眼前的事实,再找个倚靠。而他,注定在这宫中是异类。
南宫罔首次觉着自个儿会给他人带来灾厄。若他当时不随着这孩子来就好了罢,若他不躲在这廊柱后便好了罢……他的母妃便不会……
眼前的灯光逐渐混成一片,意识沉下去,南宫罔扑倒在潮湿的地上。
天亮时,太后驾崩的消息传遍了京城。而昨夜宫中无故死去的数条人命,似乎无人在意。稍后早朝时,一夜之间仿佛老去十岁的皇帝宣诏,采用旧俗厚葬太后——即,准备人殉十位,遗腹子十八王爷需七七四十九夜寸步不离的守在灵前,吃斋念佛,为太后祈愿。
由于十八王爷不从圣意,当日午时,盛怒的皇帝令人取了寒铁镣铐,将其锁在太后遗体旁且不准其进食。
十八王爷南宫罔,一夜之间便成了宫中的禁忌。
好怕!好怕!
现下就连看着她的尸身,看着她惨白的脸也觉着无比的恐惧。
南宫罔挣扎着,拉着困住他四肢的镣铐锁链。锁链的尽头拴住了放置遗体的灵台,他稍有大的动作,灵台便晃动起来,他也越发惧怕。
仿佛隐隐觉得,这已逝去的女子会坐起来,用那夜那般寒冷的目光凌迟他,露出诡异的笑容,伸出冰凉的双手掐住他的颈子。
他好怕……为何皇兄还要将他锁在这里?
无论他如何躲藏,不过三尺的锁链,又能躲藏到哪里去?!
一日又一日,过了几日,他不知道。不能进食,只能饮水。不能挣扎得太过,不然便是鞭打……为何还不将遗体安置入灵殿的棺椁中?而让他每夜独自一人守在这冰寒的殿里,独自恐惧!
他不明白,他不清楚……皇兄究竟要如何折磨他才甘心!
就如此恨他么?
亲生娘亲与爹亲就如此怨恨着他么!
这种日子要过多久才是尽头?天地不公!为何他的命运就该如此坎坷?他并不贪图无上权力,并不想要流芳百世,也不渴求荣华富贵……为何竟落得这般境地?
若天不愿让他活下去,那他便活给他看罢!
若皇兄因着父皇遗旨不能杀他,那么,他就靠着父皇遗旨,离开此地!
好饿,好难受!
警惕的望望四周,南宫罔尽力爬到灵台前的祭台旁,伸手够上方的祭品。
够不着!
他咬紧牙,尽力探过去。
若不进食,如何能活得下去。这殿中如此寒冷,身上又带着鞭伤与那夜的伤口……是否祭品已无谓,只要……只要能够得着……只要能果腹……只要能让自个儿活着就行了。报应……他不信,不信!
指尖擦过盘中的水果。
就差一些了!
没发觉灵台已倾斜,南宫罔猛地用力,抓住一盘果子。正当他欣喜之时,灵台上的遗体已经翻下来,正正压在他身上。
他回首,那张惨白的面容近在咫尺。仿佛那双饱含恨意的眼随时会睁开,仿佛那艳丽的嘴角立刻会翘起来,仿佛那美丽的脸庞刹那间便会扭曲。
恐惧让南宫罔忘了一切。
甚至,忘了此刻他无法躲避。
第三章 驱逐与重返
早已不清楚震荡着心绪、饱含恐惧和悲伤的呐喊声是自哪个角落里迸发而出的,亦不清楚视线中惨白的面孔是哪个人的……
南宫罔挣扎着,挣扎着,忘记了所有。
为何要逃、为何惧怕的缘由他已经寻不着,心中只道自个儿若再不离开,便会崩毁,他十年构筑的所有,便会分毫不留的崩塌。
然而,不论他如何挣扎,却始终无法逃脱。
那张令他不想再瞧第二眼的脸,仍然几乎要贴上前来,双手双腿仍旧无法动弹。
额上传来微微的疼痛,他也不曾注意到,只是全力的摇动着身子,意图将眼前那张恐怖的面容驱赶到黑暗中去。
为何会如此害怕?为何要如此害怕?……
明明……她已不可能再伤害他。
她已不能以那般冷漠的目光遥遥的望着他,亦不能挂着奇异的笑容端坐在受罚的他身旁,亦不能癫狂的赤身扑上来要挖他的双眼,亦不能伸出枯瘦的手扼紧他的颈子,亦不能……
这死去的女子,他的母后……不会再活过来继续恨他了罢。就算在九泉之下还在怨恨,就算她对他的厌恶仍然处于极点,轮回转世,恩恩怨怨应当忘掉了罢。
不必慌乱……不必惧怕……无人能再伤他了不是么?
心底细细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倏地,南宫罔平静下来,琥珀似的眸子里溢满了本不该有的静谧。
他环顾四周,大概在外头守夜的宦官已经前去禀报了,殿中更是寂静无比。原来这便是他的命运——被最亲的人杀死,不是生下他的人,便是有着最亲近血缘的人。不过,命运是何人定好的呢?神么?容不得半点反抗的么?横竖都是死,为何人不能违逆上天一回呢?他突地轻轻笑起来,而后眸光渐渐轻柔。他就以如此温和的目光望着身上的尸首,望着那惨白的脸,涂着胭脂的艳红的唇。
曾经多想仔细的对着这张脸孔,曾经多想在她怀中偎着……
事到如今,不都好了么。
母子俩离得如此近,几乎没有距离。
“母后……”南宫罔笑着轻轻一叹,琥珀眸子流光溢彩,再无半分先前的失措与恐慌,亦无半分以往的阴郁与哀伤。他十分平静,甚至可称之为意外的平静。
就在此时,灵台边,闪出一个抱着婴儿的女子。
南宫罔听见声响,望过去,那女子身着素衣,脚步有些纷乱,正是前些时日见过的蓉妃!
蓉妃小心翼翼地四下顾盼着,慢慢地靠近他,柔美的脸上满是泪痕:“王爷……”她在南宫罔身旁跪下,一手紧抱住怀中襁褓,另一手无半分迟疑的伸向尸首,意图将压在他身上的太后推开。可,大约是惧怕,抑或气力本来便小,尸首只是微微向一旁倾了倾,便再也不动分毫。蓉妃落下泪来,收了手,抱紧了怀中正睡着的南宫央。
“王爷……妾身……”
“蓉妃娘娘,快离开罢。”南宫罔合上眼,道,语气中含着难以形容的平和。
蓉妃抬眼,带着惊惧的摇着螓首:“不!妾身怎能将王爷留在此地?”
“护着央儿要紧。我……无妨,你且去吧。”
远远的传来嘈杂声,南宫罔微微皱起眉,睁开琥珀色的眼,之中隐隐带着几分从未见过的霸气与强悍。蓉妃怔了怔,咬着唇。方才她下定决心来这殿中时,已是想着最坏也不过是死。然,此刻瞧着这冷静的少年,不禁被镇住了。虽心疼这不过十岁的小少年,但更多的却是突如其来的信任。若往后央儿能得他的照顾,她便放心了——不知为何,虽然他此刻狼狈至此,她心底就如此相信着。
只不过,他又要受苦了罢。
“蓉妃娘娘,快走罢!”
“蓉妃娘娘,……”
刀剑盔甲的敲击声愈发近了,南宫罔催得急了,蓉妃方缓缓站起,泪汪汪地取出怀中藏的一些点心,就放在他嘴边,然后双手搂紧正睡得熟的南宫央奔了出去。
南宫罔笑看着太后那张僵硬的脸,慢慢的咬着嘴边的点心,有一两个滚到尸首边,他也毫无惧意的吃掉。
觉得有了些气力后,他便开始猛烈的挣扎。
什么都不必怕了……连死都不必怕了,还怕什么?何况若是不引开侍卫军的注意,蓉妃便麻烦了罢。他从未想过这时候还有人冒着危险前来探望他……可蓉妃……
应该仔细看看央儿的睡脸,他还不曾瞧过,难得的机会……
可能往后便没有机会了罢。
灵台剧烈地摇晃起来,终于直直的朝着南宫罔砸下来,他偏过脸,紧闭上眼。
随着一声闷响,石与木制成的灵台裂开,而身上并不觉着太疼痛。
睁眼望着为他挡住重压的尸首,南宫罔冷冷一笑,拖着寒铁长链,自碎石木块盖住的尸体下爬出来。
待皇帝赶到,十八王爷已如一头猛兽般挣脱了镣铐,一双忿恨却仍然带着不可思议的平静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