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恨(自始至终之五)





  苍白的脸上挂着这么一抹笑,显得更加虚弱。南宫罔心中暗想为何自己从不能待他人温和些,尤其对他,除了呵斥和教训就没有其他的好话,即便是他生病也无法控制。心里虽如此想,但嘴边自认为该提到的话依然出口:“若下次再让我听见你提皇位之事,你受的皮肉之苦还得更多些。”
  南宫央想了半晌,点头答应。
  “每回都答应得好好的,转身就忘了。”
  轻叹一声后,南宫罔伸手又抚上他热度仍在的脸:“明日我要北上,一日也拖延不得。”
  南宫央瞪大了眼。
  “你处理国事时,有拿不定主意的地方,便去问你六皇兄。”
  “可……可是……是……!”南宫央连连咳嗽着,似乎急了。
  “非去不可。”
  “那我也去!”因生病而通红的脸上,透着难以言喻的坚决。
  南宫罔摇首。且不提他有病在身,光就他才亲政三个月,理政之事还未上轨道,此时也不易出行。
  “朕也去!”南宫央急道。
  “不。”几乎不留任何余地,南宫罔应道,转身出了内寝堂,吩咐候在门边的宫女再替皇帝更衣。
  外寝堂仍旧安静。皇后慕容鄢月和勤王南宫雍各居一侧,都在静静的翻阅医书。听得南宫罔轻轻的脚步,两人站起,微微躬身行礼。
  南宫罔摆手示意不必行礼节,对慕容鄢月道:“皇后娘娘,我明日便要出发前去濮阳,傍晚已发了函信,皇上就托你照顾了。”
  “是,皇叔请放心,这不过是我的本份罢了。”
  “那,雍,政事和军事便都交给你了。”
  “是,皇叔。”
  “若朝中有何动荡,你斟酌应对即可。”
  “是。”南宫雍应道,嘴边的笑容更深了些。
  南宫罔想想,已没有什么要交代的话,慕容鄢月和南宫雍都是他极为信任的人,他也无需多提点什么。于是,他张口想向慕容鄢月辞别。
  但——
  “朕……朕也去!”
  一声大喊,令三人不得不脸色微变的回首看向内廊口——南宫央披着件袍子,靠在内廊柱边,冷汗如雨,但一双眸子仍然透着不可回转的坚决。
  “快回去躺下!”南宫罔眉头紧锁,走向他。
  “皇上,您如今身子弱,怎么受得沿途奔波之苦?还是好生歇息,下回再随着皇叔出行罢。”慕容鄢月也满脸担忧的移步上前,伸手要扶住他。
  “皇上,您还病着,就好好休息罢,保重龙体要紧。”南宫雍也道。
  “朕说了!朕要去濮阳!难道你们要忤逆朕的意思么!”
  三人不由得怔了怔。这几年来,南宫央虽已渐渐有了皇帝的架势,但在他们三人跟前还是个孩子的模样。这还是头一遭,他竟以帝皇的姿态责问他们了。
  果然是长大了罢。
  南宫罔眯起眼,不怒反笑:“好罢!你也知道拿架子压我了!好!极好!再好不过!”
  听了他的笑声,明白事情已经改变的慕容鄢月和南宫雍只得心中叹气。
  “雍,那这里都交给你了。”
  南宫雍看了南宫央一眼,两人的目光中都闪过了些什么。随即他笑了,淡淡的,带着肯定的:“是。不过,局势所迫,皇叔和圣上尽早回来。”
  南宫丰晟帝八年六月十九日,帝与摄政王离开芊泽,前往濮阳国都撩晔,勤王送行。

  第五章 路途

  原本南宫罔预计带着十余位侍卫,骑快马沿着山路穿越涟嘉山,再一路北上,不眠不休,大概十天便能到撩晔。但如今带着南宫央,他不得不考虑若是仍走山路,不但马车行进缓慢,且容易被刺客伏击。于是临来便改成东行,出了山地后就朝东北方向行至抚定,度过两国界河定江后,换快马北上直达撩晔。这么一来,即使马车速度再快,大概也得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出南宫国。
  帝皇出行,虽只是私行,为防万一,南宫罔仍谨慎地挑选了不少随行者——自皇宫和摄政王府、勤王府中选了五十位武艺高强、十分警觉的贴身侍卫,负责沿途安全,以及给地方官府下达皇行令,以回避平民百姓;从宫内膳食署挑了六位精于膳食的内侍和宫女,负责饮食与熬药;又自摄政王府甄了出身东部的五位侍女,负责伺候皇帝;另外,他唯一的妾室西语,因精通医术,也一同出行。
  离开芊泽十天后,他们已进入东部平原。
  南宫央的身体经过调养,也渐渐好了,不过,背上的伤口仍未愈合。但,大概是天性好动使然,他早便顾不得自己的伤痛,每日都趴在窗口眺望外头的景色。一旦到了傍晚驻扎之时,便经常固执的四处走动,有时甚至白日赶路时也要下车游览。南宫罔数次斥责也无济于事。为免他觉得在车上无趣,南宫罔只得令几位侍女或者与他下棋,或者给他弹琴,或者多对他说些民情民俗。几日下来,南宫央和她们熟了,便也安静下来。
  不过,南宫罔虽喜他能安静养伤,也多增长了些见闻,但心中却渐渐有些不快。每每涌出这异样的不快感,他便再也不愿多想其中缘故。
  这一日,仍和往常一样,百余匹快马前前后后的分散在五辆马车中间,以比平常略快的速度,沿着几乎空无一人的官道行进。
  “皇叔。”
  “皇叔。”
  听见呼唤声,南宫罔回首,看着掀开帘子,脸上带着笑的南宫央。近些天来,他也渐渐习惯了马车颠簸,不仅脸色红润了些,也不再成日都是恹恹的神情。这样眉目之间都带着笑容的他,和以前没有什么分别,虽然伤还未愈,但也让南宫罔放心许多。
  “累了?”
  今日一早他便说稍稍有些不适,要自己多睡一会。于是南宫罔便令侍女们回后边的马车里休息。已经睡了一上午,看他似乎好了许多。不过,或许有些着凉还是——
  “不。不累。”南宫央摇头道,“倒是皇叔,成日骑马,不累么?进马车歇歇罢。”
  “不必了。”昔日行军征战,一连几个昼夜赶路,他也不觉得多累,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知道南宫央确实担心他,南宫罔心中微微一笑。
  “皇叔——”
  “那进来陪央儿如何?一人在车上看这些景色,虽然新鲜,却十分无趣。皇叔的封地不是在北边么?想必对这里的风土人情相当熟悉,都告诉央儿罢。”
  “新鲜?”
  “嗯,央儿还从未见过田地呢。听说五谷都自田地中长出来,真是稀奇呢。”
  “不然呢?你以为五谷自哪儿来的?”
  南宫央皱着眉想了想,撅起嘴:“从不曾想过……”
  南宫罔许久不见他这么撒娇,虽想斥责他身为帝皇怎能示弱,但更多的却是喜悦。恢复以往两人的相处模式,意味着这回冲突之后,他们之间的隔阂已经消尽了。
  “身为帝皇,至少也得想想所食所穿所用都是自何处来的。这样才能体会百姓辛劳,才会爱护百姓。”
  “是。”
  “再者,民以食为天。一国若无广袤、肥沃的田地,便无法安定民心。我南宫虽不比濮阳、慕容田地多,但因常年温暖,可多收获一回粮食,所以粮仓得以渐渐充足,国家得以慢慢强盛。”
  “是。”
  “由此便也可知,田地税过重,百姓不堪重负,便会造成暴乱。”
  “是。……皇叔,你进马车罢,这么说话不舒坦。”
  的确,若是一直这么坐着,他的伤口便会疼起来罢。“你回车里躺一会,我唤人来陪你说说话。”
  “皇叔进来就好么。”
  “别闹,去躺着!”南宫罔低声喝道。
  南宫央虽然收了笑容,明显有些不悦,却也只得放下帘子。
  南宫罔停了马,待御车驶过,示意随后的马车停下。
  “西语。”
  “在。”车内传来温柔的应声。
  这女子,是南宫罔唯一留在身边的女人,亦是多年来与他最亲近的女人。当初他被赶出皇城之后,病重几欲死去,正是西语带着南宫雍的书信和信物找到他,全力照顾他,他才得以活下来。随后,她跟着他一路艰苦跋涉到封地,留在他身边伺候他。南宫罔早已熟悉她的陪伴,也不觉得与她接触有何排斥感,因此,她便理所当然的成为他的妾室。
  “西语,你陪皇上说说话罢,顺带给他再敷一回药。”
  “是,王爷。”
  撩开帘子,西语从马车上下来,而后静静的看着骑着七剡、戴着面具的南宫罔。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云鬓蛾眉,凤眼樱唇,肌肤细致。然,即便她再如何美丽,在这个男人身边,仍然只能黯然失色。
  “多和他说些百姓生活之事罢,他知道得太少了。”
  “好。”西语转身,唤了一名端着药的宫女,朝着已经停下的御车走去。
  南宫央此时坐在支起的小窗边,冷冷地望着她。
  “皇上。”西语行礼,不便行礼的宫女也随着福了福。
  南宫央瞥了南宫罔一眼:“朕午时才换过药,不必再敷了。”
  “央儿!”南宫罔拧起眉。
  “朕去歇着了,谁也不要打扰朕!”脸色微微一变,南宫央道,伸手关上窗。
  这气呼呼的模样,怎么睡得着?南宫罔轻叹。这十几日来,央儿百般不愿西语接近他,若不是必须敷药喝药,他甚至像是见也不想见她。分明两三年前还时常到摄政王府与西语见面,夸赞她做的点心好吃,并偶尔下旨让西语入宫陪着他和皇后下棋饮茶……央儿……如今怎么变得如此厌恶她?
  这一年来……是央儿变了么……
  似乎并没有改变啊。
  “你回车内罢。”他对西语道。西语轻轻点头。
  五辆马车继续前行,一路沉默下来。
  过了一阵,南宫罔不免担心起来。南宫央受了伤,如今又生着闷气,不知伤何时才能好。仔细想想,还是迁就他罢。
  一叹之后,他便传唤了三四个侍女入御车。
  不久,他便听得里头传来笑声,间或有南宫央的说话声。
  不知怎地,他听着那些笑声却不觉得放心,反让心中越发沉重,连呼吸都重起来。于是南宫罔便驱马更往前了些,直到听不见车内的笑闹声。
  越过田地后,便进入了山清水秀的小山群中。
  南宫罔已无暇观看一旁风景。不仅因着他必须提防刺客,而且,此时他也早无欣赏的心境。
  这意味着什么?他的改变,南宫央的改变……
  他仍旧不愿意深思。或许,他早便察觉了,但不想面对而已。
  当晚,他们到达一座小镇,在镇边的一块空地上搭帐住下。南宫罔监督御帐搭起之时,才见那几位侍女笑吟吟的下了御车,脸色虽然仍是苍白,但却在笑着的南宫央看她们离开,而后又回到车内。
  南宫罔收回目光。
  他并不欲南宫央知道他如此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御帐搭成之后,他便来到御车上。
  宽敞的,四处垫着柔软缎子的御车内,南宫央正睡在铺着层层锦被的榻上。南宫罔越过固定好的屏风和茶几,看着明黄帐子后的他。
  御车内仍残留着脂粉气和香气。
  并不难闻,但南宫罔仍然皱起了眉头。
  他走到榻边,望着南宫央的睡脸,眉头渐渐松了。
  不多时南宫央就睁开了眼,坐起来,看着他:“皇叔。”
  低低的呼唤,带着方才睡眠的些许慵懒和沙哑。
  “用晚膳。”南宫罔冷冷的道,转身出去。
  他能感觉到南宫央的目光追随着他,追随着他……
  两人一起用了晚膳,他也没有再和南宫央说些什么。而南宫央似乎已经习惯他冷淡的时候,也不发一语,用完膳后,就随着他回到他的大帐。
  南宫罔在桌前坐下,修书给南宫雍,告知他如今的情形与将可能遇到的危险事态。之后,他再写了一封信函至濮阳。最近的消息是钟离新帝与天命帝议和息战,他在略觉宽心之余,不免有些疑心先前传开的天命帝被刺之事。他是真的痊愈了么?还是带伤去战场?只为了见那人一面?
  修好信函,他放下笔,回首一瞧。
  南宫央正带着微笑,倚在榻上望着他。比以往消瘦许多的脸庞,不禁让他又心生诸多怜爱之情。
  回想起下午的事,南宫罔站起,走到榻边,抚抚他的发。
  南宫央舒服得眯起眼睛,宛如一只猫儿。
  “怎么,好些了么?”
  南宫央低低的笑起来:“嗯。皇叔的帐里东西少啊。”
  东西少么?南宫罔四下看看。
  因为必须轻便上路的关系,他的帐中除了一张几、一张榻外,就地上铺着厚实的长绒毛毯子,没有多余的摆设。这也能让央儿心情好些么?
  “央儿,那几位侍女,皇叔送给你收作侍寝罢。”
  南宫央的脸色徒然一沉,抬起眼,盯着他的脸:“不要!”
  “你不是挺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