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恨(自始至终之五)





  南宫央的脸色徒然一沉,抬起眼,盯着他的脸:“不要!”
  “你不是挺喜欢她们的么?”下午还和她们相谈甚欢……他十四岁了,也早有了几位侍寝,不过,是该到正式立妃的时候了:“唔,正好该给你纳几个妃子了。”
  “朕说不要!”南宫央抿紧了嘴唇,道。
  南宫罔皱起眉。
  他想他如今是摸不透南宫央心中在想些什么了。他有时快乐,有时气恼,情绪变化之快,让他完全不清楚是因着什么缘由,就如现下。难道他年纪愈长了,他们之间便会愈疏远么?不似以前,那时时刻刻都缠着他的孩子,最爱将一天里发生的种种事情都一一告诉他,最爱与他撒娇,最爱听他夸奖……
  南宫罔心中苦笑。
  疏远……疏远……为何这二字让他如此不舒服?
  怅然,失落,还有隐隐的痛苦。
  南宫罔凝视着南宫央不悦的神情,琥珀色的眸子中流露出不自知的低落和伤感。
  “算了罢。回帐里睡去。”
  “我不能在这里睡么?”
  “不能。”
  “可我没有气力回去了。”
  这是皇帝该有的话语么?南宫罔拧起眉,脸色也沉了下来。“来人啊!将圣上背回御帐!”
  “是!”
  帐外的两名侍卫应声道,随即便掀开帐幕走了进来,利落的背起南宫央。
  “放下!”南宫央扭动着身体喊道,大约扯到未愈合的伤口,疼得咬紧了唇。
  侍卫慌忙的放下他,看看南宫罔的脸色。
  南宫罔走上前,正要唤住南宫央,让他看看伤势。南宫央却一言不发的走出了大帐。南宫罔只得看着帐幕,久久的看着。
  夜里,南宫罔辗转难眠。
  原本他以为他和南宫央之间的隔阂已经消失,但其实不然。冲突之后,他们的相处远不如前。从前的南宫央,在今天这种境况下会不顾他的斥责抓着他的衣角撒娇;会拿那恳求的目光看着他,直到他软化为止;会紧紧的黏着他,时时刻刻都微笑着;会刻意用各种各样的错误来博得他的注意……
  而现在……
  现在……
  疏远,似乎以“疏远”不能形容此时的情形。
  果然是变了罢。央儿。
  长大了,想的事情也多了……多得让他觉得无法预测更无法控制。他想要……想要知道,想要明白,不过,明明仿佛思绪都朝着某个方向去了,他却逃避开。那里便是真相,他隐隐的清楚,但是不愿揭开那层幕布。
  ……
  幕布下,是他担忧,是他憎恨,是他不安的真相。
  是他痛苦的……痛苦的想望。
  不过,如今若是不揭开,恐怕会更痛苦,更难过罢。他不愿意他终生要保护的人,离他愈来愈远;他不愿意他终生最在乎的人,在他触摸不到的角落中心焦、痛苦;他不愿意他终生最疼爱的人,向任何人露出那毫无防备的笑颜……
  不。
  央儿只需要全心的相信他便好了。
  不需要任何人了。
  他在他还是才出生不久的婴儿的时候,就发誓成了他的守护者。这一生,不会改变。
  南宫罔不由得想起八年之前,与年幼的南宫央再度相遇的时刻。
  那时,据探子的消息,元始帝因病重驾崩,新帝继位。还未封王,在宫中生活时,南宫罔便听说太子荒诞得很,果然当了皇帝之后,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在理应服丧的日子里,大肆玩乐,将先帝的妃子据为己有,将劝谏的臣子斩首,还以看那些王爷们的狼狈为乐,并找借口杀了不少因握有兵权、财权而对他辞严厉色的皇室成员。担心这昏君对南宫央和南宫雍不利,他立刻挥兵南下。
  一路上,他的大军,再加上早便自濮阳借来的十万精兵,以破竹之势,迅速控制了东部和中部、南部,逼近芊泽。
  在涟嘉山一线部署军队以防西部帝军反扑之时,也很快便攻破了芊泽。他的属下将皇城团团围住,不让那昏君有半点出逃的机会。
  没有几日,那惶惶然的皇帝,竟然绑了所有在皇城内的皇室成员,包括太后、太妃和皇后、皇子、皇女、皇弟、皇妹们,丢到阵前。
  当南宫罔驱着七剡在阵前来回走动,看着那些服饰散乱,或颤抖或哭泣或羞惭或沉默的上百位皇室时,他想嘲弄,想奉还当年他被赶出皇城之辱,但却什么也不曾做,也没有丝毫快意。究竟,他名义上仍然是南宫皇室的一员,而,南宫皇室两百年的荣誉和颜面,就此毁于一旦。
  安顿好显然受到惊吓和打击的众位皇室成员后,他攻下了皇城,亲自斩下了昏君的首级。
  由于羞惭和恼恨仍在,即便是皇太后,对此也没有任何异议。这皇帝也并非她亲生,因此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称病在玉清宫歇着,事事都不过问。
  南宫罔立刻召集皇侄们到御书房,询问南宫雍和南宫央的下落。
  得知元始帝在驾崩之前,将西陲边防的重兵交给了南宫雍,并令他出外带兵,他松了口气,便想接着问南宫央的下落。
  在送各位太妃回宫时,他并未见到蓉妃,这让他有些不安。
  但,在问话出口的时候,他发现十多位五六岁的皇侄中的南宫央——
  一个十分瘦弱的孩子,浅色的发丝有些散乱的披在并不算合身的衣裳上。端整的容貌,怯懦的目光,含泪的眼角。
  比起其他同年纪的兄弟,显得更加懦弱的孩子。
  原本这孩子并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然而,那双虽然带着胆怯,仿佛一看他便会哭的浅色眸子,轻轻颤抖的小小身体,忽然让他觉着有些熟悉。
  于是他将他单独留下,走到他身旁。
  走近了,才看见他的颈项上挂着的,露出一角的白虎纹玉佩。
  年幼的孩子几乎要哭出来,坐在地上仰望着他,抖得更加厉害。
  南宫罔已经猜测到,蓉妃早已经不在的事实。大概是后宫之间的倾扎让她用尽了心力——为了保护央儿,加之与他扯上了干系,她付出了自己的性命。
  “你是央?”南宫罔蹲下来,轻柔的问道。
  许久以来,他几乎忘记如何用轻柔的声音与人说话。但此刻,出口的话语不由自主的便柔和起来。
  “嗯……”一边啜泣一边抖着身体看着他的南宫央,似乎想离开他身边,却不敢动半分。
  蓉妃将央交给了怎样一位懦弱的妃嫔,让他成了如今的样子。
  若是蓉妃教养长大的央,肯定会更加坚强罢。
  “你认得我么?”虽然觉得可笑,但南宫罔还是问道。心里同时自嘲:存有什么想望呢?那时央还不过是个婴儿而已,怎会认得他?
  不过,听得他问,南宫央擦掉泪水,很认真的打量着他:“你……你的眼睛是……是……琥珀……的颜色……”
  “十八皇叔……是十八皇叔么?”有些迟疑,有些急切。
  南宫罔在面具下露出了笑容。
  南宫央小小的手掌抓住他的衣袖,放松全身,依进他的怀里。南宫罔摘下面具,抱起他,抚着他柔软的发丝。
  自此之后,南宫央便如同南宫罔的影子一般,时时刻刻都随着他。不管他教训得有多严厉,不管他才发过多大的脾气,这孩子始终在他身边,向他倾诉一切,用带着微笑的眼睛,全心全意的望着他、依靠着他。
  央是需要我的。
  这世上惟有他最需要我的守护。
  这么想着,仿佛确定自己存在的价值般,南宫罔也愈发疼爱他。
  就介于父与子或兄与弟之间的疼爱罢。
  若按那可悲可恨的血缘而言,也的确如此——他们既是叔侄,也是兄弟。
  然而,是他体内流着的受诅咒的血液,不洁的、肮脏的血液的缘故么……这充满罪孽的血脉在呼唤着什么?在叫嚣着什么?……
  掀开那层遮住内心秘密的幕布——
  他,南宫罔,想得到……想得到……
  不应该属于自己的……
  人。

  第六章 迸发

  自那天晚上之后,又有几日,南宫央不曾主动接近南宫罔。南宫罔虽心中焦躁得很,但表面上仍如往常般平静。
  他们似乎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异常状况。双方都仿佛在克制着什么,而这克制一旦被任何一方打破,就有掩藏不住的东西涌出,再也不可抑止。
  这种异常,不仅西语,就连几位侍女和侍卫们都能察觉出来。他们无不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好似若他们亦陷入迷惘,两位主子的心境和作为便会更让人无所适从。而西语,明了自个儿的担忧后,更带着惊惧,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默认了将要来到的事实。
  二人仍然保持沉默。
  不仅是白天,一个远远地离开御车,一个和侍女们谈笑风生;即便是夜里住下的时候,他们也不太过接近,必要的交谈——也可谓是简单的嘱咐过后,就头也不回地缩回自己的范围之中,而后在漫长的夜里被不安、寂寞煎熬得辗转反侧。
  直到——
  这是极北之地么?抑或是地狱?
  如此寒冷的地方,连雾……仿佛都是细小的冰浮在空中。
  他缓慢地行走着,浑身僵硬。渐渐的,也没了任何感觉。不冷,不累,不疼痛。这便是他的极至了罢。接下来,他会在这寒冷的迷津中死去,孤独地,寂寞地……
  “罔。”
  “罔……”
  呼唤声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是温柔的嗓音,他几乎不曾听过的温柔。是错觉罢。无人会如此唤他的名。他仍然默默的向前行。
  灰色的浓雾中,仿佛有什么抓住了他垂落脚踵边的乌黑长发,令他停下了脚步。
  他回首,充满着平静和寂寥的琥珀色眸子淡然地扫过身后——
  一双雪白的手臂,自秽土中伸出,以几乎要扯断的力道,抓紧他的头发。而后,柔嫩的臂膀、洁白的脸孔,渐渐地要从泥土中冒出来。
  他冷冷地看着,张开唇,却并未发出任何声音。
  土化为清水,一个女人的半身,就这么自水中升起。美丽的脸,端着极冷漠的神情;妖娆的胴体,仅以薄纱覆遮。
  “罔……”
  她万分温柔地叫道,而后微微地笑,这笑容有如最慈悲的菩萨,然而,本该柔和的目光却渐渐恶毒起来。
  他静静地望着她,抽出缠在腰间的长鞭,重重一甩,瞬间便割断了被她拉住的发丝。下一刻,鞭梢稍稍抬高,指着她圆润的额间。
  静谧。无边无际的静谧。
  这是他无言的威胁,同时也并未破了静谧的气氛。
  大把大把他的黑发,漂浮在水面上,如同水草般迅速生长起来,转眼间,已经覆盖住整个水面。
  这似乎是两人对峙时,周边唯一的变化。
  无边无际的发海中,两人就在似有似无的墨浪上起伏,宛如没有重量的羽。
  女人垂眸,长长的睫盖住了恶意的目光。她缓缓伸出修长细嫩的手指,勾起几缕黑发,状似仔细地端详着,而后忽地笑出声来:“真不愧是孽种。”咬牙切齿的恨意,自她殷红的唇中,毫不掩饰地迸出。
  “是你造的孽。”他回道,不为所动,仍然冷冷的。是,不为所动,只因都惯了。这区区的恨意,已无法让他痛苦,让他哀伤。十四年前便是如此了。十四年前,会痛苦的他,幼小的他,心怀希冀的他,已然消失了——消失在那寒冷的灵殿中,消失在那狰狞的尸首下。
  “是么?难道,你就不想造孽了?呵呵……”
  他的神色未变,收起了长鞭。
  “你就认了罢。别忘了身体里流的是怎样的血。你怎可能不作孽?呵呵……你不想要么……”
  女人手指上的黑发瞬间幻为几滴乌黑的血液,而身下,也成了一片玄色的血海。他在女人的狂笑声中下沉,意识里都是刺鼻的腥味,几乎要窒息。
  “罔!你就认了罢!想要的就去得到!你注定要如此行动!躲也躲不掉!何必呢……何必呢……何必压抑自个儿?何必如此克制?……呵呵,来,来,到母后这来罢……母后教你如何伸手拿到你想要的……”
  你,离开。
  你当初就是如此不克制自己的想望,而将皇兄拉入扭曲的深渊么!你就是如此……就是如此犯恶,却推卸责任么!
  我恨,我恨身体内流的是你的血!身体内流着双倍你的血!好恨!
  “去取!去拿!若真论血缘,你比谁都要更贴近你皇兄啊!呵呵……皇位该是你的,你却不要,难道‘他’你也不要?呵呵……你明明如此地想得到他……远不仅仅只是得到他的依赖而已!”
  住嘴!
  “若是别人得到了,你又要在角落里后悔了罢!别后悔,得到他罢!他是属于你的!”
  我不要和你一样!我不愿犯下相同的罪孽!
  不要……和你……
  “你都已经是罪孽满身了,何必在乎这一桩?呵呵……”
  出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