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帐灯
我们紧紧追踪萨穆军,三日后正对萨穆军营安下营盘。
是日萨穆修书萧采,告知他们已生擒萧琰。信中并附有萧琰亲笔书信,以示并非虚言。
萧采展信良久,默默无言,只教传与众将观看。不久便宣布退帐,只说两日后再行商议对策。
以后两日他仿佛已有计议,早出晚归,忙碌不休。
第三天入夜时分,他离开寝帐与众将密议。
我尾随而去,听见他的全盘计划,不觉惊心。
原来他已侦得萧琰被关押之处,并已选出五十名死士,准备潜入萨穆军中救出萧琰。
计划十分周详,从如何将五十人分成小队,如何纵火引起敌营混乱,一直到如何引开看守,如何相机救人,无不安排妥当。
一片沉默之后,终于有人质疑:“王爷,此计大是凶险,一旦不成,恐怕… …”
萧采沉声道:“战况已到今日,无论如何不可轻言退兵。此计固然凶险,却也并非无望。再者,我麾下有一高手,武功高明,有他出马,胜算又会多出几分。”
众人又讨论一番细节,终于一致同意。
不久他们纷纷出帐,而萧采却并未出来。
我侧耳倾听,原来他仍在与军师周彦交谈。
只听周彦长叹一声:“王爷,所谓高手云云,是否就是你自己?”
萧采低声一笑,不置可否。却似递过了什么书信,说道:“万一我不能回来,请军师拆开此信,依计施行。给皇上的条陈我已备好,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
周彦语声颤抖:“王爷… … ” 却不见下文,想必已为萧采阻止。
“除此之外,已无他途。倘若救不出三皇子,我自会以死谢罪。但年来苦战,万余将士付出的性命,却无论如何不能白费。”
我听至此处,心下已然雪亮。
我蹑足离开,回到寝帐等他回来。
他回来时身心俱疲。
我帮他卸下冰冷的盔甲,递上热茶。
他接过,出神地望了一阵杯口的白雾,然后忽然说,
“你都知道了,是么?”
我吃了一惊。
“你去了中军帐,什么都听到了。”他抬头望着我,声音温和,“ 你看你发上的霜花还没有融化。”
我沉默地走开,为他铺好被褥。
“休息一会吧” ,我说,“三更前我会叫醒你。”
他并没有辗转反侧,但我知道他很久没有睡着。
熄灭了烛火,我轻轻走到他的榻边。
把我的脸埋在他的掌心。
他轻轻一震,有一刻我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
帐外传来远远的马嘶,离得很近的卫兵的脚步,偶然间刀枪碰撞的清响。
帐内有红通通的炭火,发出温暖的哔啵的声音。
我所爱的男子在我身边,他的手心也是温暖的,仿佛我永远也不会失去他的样子。
茶里的药起了作用,他已经沉沉睡去。
我把脸从他手上移开,看见他掌心留下的我的泪痕。
我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风霜倦意的脸,以及微蹙的眉头。
这是我浮生梦里的男子,我刻骨铭心的爱人与仇人。
我为他付出我力所能及的一切强烈情感,欲罢不能的爱恨纠缠。
也许我的结局早已注定,从我初次见到他的那一天。
帐外传来隐隐的击柝声,他不安地动了一动。
该是离别的时候。
我平静地望了他最后一眼,取走了他腰间令箭。
茶里的药会让他直睡到三更。
当我劲装蒙面,亮出令箭时,无人怀疑我就是萧采所提过的神秘人物。
北风如刀,我的脸先是刺痛,既而失去了知觉。
天色极黑,仿佛这世间贮藏的所有黑暗都于此夜倾巢释放,即便有千帐灯火也破解不得的厚重与浓稠。
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我们沉默地一一握手。那是种易水萧萧一去不还的盟约。
然后我们分为十组,由不同方向悄悄潜入敌营。
二十二 萧采
我已经竭尽全力。
我已经疲乏入骨。
我别无选择。
我只有尽我所能救出萧琰,不然便以死谢罪。
这样做,我只对一个人有憾于心。
那晚我看见阿湘发上的白霜。
那让我想起初见她时,她滑落的发上飞扬的积雪,梦一般绽放的美丽和迷茫。
想起一直以来,我何曾带给她真正的幸福与快乐。
她将脸埋在我的手上,她知道快要失去我了吧,所以才会有这般少有的依恋。
她颊上的清冷令我感到灼烧一般的痛楚,我不知道掌心那一点余温还能呵暖她的双颊多久。
我久已不怕死亡,然而我害怕这会令她伤心。这本该手刃我却与我患难与共同行万里的女子,我从没有见过她灿烂的笑容。
我活着时不能让她快乐,但愿我死后不会令她伤心。
我很想要向她说些什么,只是我已力不从心。
我感到悲哀和迷惘,虚弱的凄凉。胸口隐隐升起模糊的钝痛,那是我的心痛? 抑或是我的旧伤?
迷朦的黑暗如同羽毛飘落在我的身上,象是死亡以这么温柔的方式悄悄降临。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远去。
。。。。。。
不知道怎么会轻易睡去,正如我毫无来由地惊醒。
我只感到无比的空虚和冷,仿佛有什么我决不能失去的东西已离我而去。
掌心上残留着奇异的感觉,似乎仍有清冷火焰静静燃烧。
翻过手掌,我看见了阿湘留下的泪痕
我的心慢慢沉落。
火炉依旧哔啵地燃烧。
帐篷里很温暖。
我想起她从不忘记放进足够的木炭。
我想起她为我撑过的伞,挑过的灯,弹过的琴。
想起所有她带给我的温暖与光明,她为我流过的血,还有泪。
忽然间我觉得冷,仿佛有阴冷凄凉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让我身不由己地颤抖。
我抖索着摸向腰间的令箭…
它已不翼而飞。
我怔了片刻,仿佛全身都已空了。
当剧烈的疼痛忽起时,我几乎不能分辨那正在撕裂的是我的身体还是我的心。
那不是旧伤发作,那不是过去骨肉的疼痛,那来自我的肺腑深处。
一时间仿佛有千万把刀细细凌迟我的五脏,仿佛会让我痛到灰飞烟灭。
我痛到想要毁灭一切,又想要狂喊出声。
就让我立刻灰飞烟灭,让我再也不必忍受这样的折磨!
但我并没有灰飞烟灭。
我还活着,继续做我不能不做的事。
当莫名的疼痛渐渐转缓,我传令全体兵士原地集结,所有将领汇聚于中军。
探子报告敌营多处起火并有司杀迹象,如今也已归于平静。
又过了半个时辰,其善终于按捺不住。
“王爷,这样等下去要等到几时?”
我看一眼案前的沙漏,“丑时四刻。”
他犹豫片刻,终于又问:
“。。。。。。倘若救不回三殿下,我们真要退兵?”
众将目光集中在我的脸上。
我咬牙不语,最后期限还没有到,也许阿湘能够成功。
当最后一粒沙落下,我不由全身一震。
缓缓抬头,看见众人焦急彷隍的脸。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决战就在今晚。”
帐中一时哗然。众将神色突然振奋,却又不无隐忧。
我正要说话,忽听一个阴沉的声音响自我的身边。
“王爷真要除三殿下而后快吗?” 监军高盛的笑容冰冷而险峻。
从不曾多言的高盛忽于此刻发难,令我隐隐有不祥预感。
我挥手制止正要出言反驳的几名将官,
“高监军,此刻退兵,从前苦战皆成泡影,将来更有无穷后患。权衡轻重之下唯有放手一战。”
高盛冷冷一笑:“末将不明白这许多。只是殿下如不平安归来,王爷怕只能退兵。”
我不怒反笑,“这是参军的意思?”
“这怕是皇上的意思。”
我悚然一惊,心胸狂跳。
高盛却已离座而起,走至帐中站定,神情得意地从怀中掣出一封信函。
“末将离京之时,皇上曾面授密旨。如王爷有任何不利三殿下的 异动,末将可立刻接掌帅印,从权处置。”
帐内忽然一片死寂。直到我听见自己的笑声。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我毕生执著全成虚妄,穷心尽瘁不过荒唐。
原来数十年兄弟君臣出生入死相濡以沫,不过梦幻泡影过眼烟云。
原来到头来在他心里,我终究不过一个觊觎皇位危害皇储的乱臣贼子。
人生至此,我何能不笑?
我不可抑制地狂笑。
直笑到五内如焚,气血狂翻。
高盛皱眉望我,脸上阴晴不定。
我勉强停住笑声,脸上犹挂着笑容。
“此事关系重大,岂能凭你一面之辞。密旨拿来我看!”
高盛迟疑。
我冷笑:“密旨既真,何惧之有!”
他终于下定决心。
纸是雪白厚实的曹家贡纸。我们自幼临贴便开始使用。
展开来,看见那几行熟悉不过的笔迹我忽然满眼生花,喉头腥甜。莫名的剧痛突然重回,我的身心似乎正片片粉碎。
我闭上眼睛,缓缓用力,将之撕成碎片。手中所撕仿佛血肉相关,令我双手剧颤。
高盛愤怒惊异的声音听来无比遥远。
“王爷,你竟敢。。。。。。”
我面目抽搐注目他,
“皇上与我君臣恩重,兄弟情深,天下共知。你妄想伪造密旨夺取兵权,来人!”
两名校尉应声而出。
高盛嘶声叫道:“襄亲王竟敢毁掉圣旨,便是图谋不轨,你们万不可附逆!”
“还想扰乱军心?” 我冷冷望着他惨白扭曲的脸孔,知道自己的脸也与他一样。
“ 拉出去,斩!”
高盛一路惨呼而去,片刻后突然万籁俱寂。
众将的面孔在我眼中变得模糊,冷汗从我额头涔涔而下。
恍惚间我的生命似乎已快到尽头。
忽然帐外马蹄疾走,一名哨探冲进大帐。
“三殿下救回来了!”
我矍然一震。
片刻后,遍体鳞伤的王羽与狼狈不堪的萧琰被人送入帐中。
王羽跪伏在地,血泪交流。
“王爷,末将等幸不辱命,总算救回殿下。只是,五十人仅末将一人生还。。。。。。”
帐内灯火似忽然一暗,我终于万念俱灰。
只听萧琰冷冷道,“皇叔拒不退兵,反而行此险计,不知置小侄于何地?”
王羽向他怒目而视,伤重不支,一头栽倒。军医立即将他抬出大帐救治。
我望着萧琰,只觉再无余力与他纠缠。
我挥手命人送他下去疗伤,深吸一口气,开始向众将颁令。
帐外北风大作,寒凛如刀。一场大雪正在酝酿之中。
我翻身上马,巡视黑暗中无声伫立的六万人马。
一切将在今晚结束,幸存的兵士将解甲归田,以后数十年间百姓再无兵祸之苦,这已是我所能尽的最后义务。
我点燃了火把,亲手放出第一枚火炮。
最后的攻击终于展开。
先锋人马闯入敌营侧翼,火光大盛,喊杀震天。
中军随即分三路正面压上。
萨穆军只见处处是敌,早已不辨东西,军心大乱。
我身先士卒跃马前冲,刀光乍现,耳边惨呼连连。
面前永无穷尽,不断变幻的敌人的脸模糊苍茫有如梦幻。我不再思想,手起刀落。血光迸溅,我的身上溅满鲜血,分不清是我的,抑或是敌人的。
我已再没有希望或痛苦。生死于我毫无意义。
天地混沌,茫茫间我似乎永远也走不出这片血火杀伐。
天将明时,酝酿一夜的大雪终于从天而降。敌营大火慢慢熄灭,在青冥的曙色中冒着残破的黑烟。
战事已近尾声。
穷途末路的萨穆只剩千余中军追随身畔,四面八方被我军重重围困。
我带马上前,与萨穆遥遥相望。
遍地血泊令我有微微的眩晕。我看见漫天飞舞的雪花似乎也映照着血色。
“萨穆,你败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而苍凉,那不象是一个胜利者应有的声音。
萨穆仰天大笑。
笑声中满是末路豪杰不甘的悲愤。
我感到彻骨的疲倦与悲哀。其实穷途末路的又何止他一人?
萨穆慢慢止住了笑声。
“大将军王,” 他大声道,“你可知道你为何会胜?”
我静静望他,等他说下去。
“因为你有不怕死的部下。
“还有,甚至你的女人也甘心为你而死!”
他猛一挥手,两名亲卫从他身后推出一个人来,趋前几步,按在雪地之上。
漫天大雪似有一霎的停顿,我颤抖的双手几乎要抓不住冰冷的马缰。可我的手抖得还不如我的心剧烈。
那雪地上跪着的女子长发纷纭,遮住低垂的脸。但我知道那是阿湘!
我的阿湘!
忽然间我竟已泪眼迷茫。
我再没听见萨穆说了些什么。
我只是望着她,望着几十丈外与我情仇纠缠为我出生入死的女子。
我以为我已失去了她,但没有,她仍在,她仍在!
诸般前尘一一惊回掠过眼前茫茫雪野,这一刻我才知道我早已对她铭心刻骨。她是我一生唯一最后所有,这冰寒世界仅剩的那一丝温暖,是我活下去的最后勇气和理由。
我愿只为她生存下去,甘心为她一次次忍受残躯的痛苦。无论多么疲倦艰辛,我要永远陪在她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