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帐灯






“皇上在哪里? 可一切安好?” 我血液上涌,心头砰砰乱跳。 
方奇跪下,大声道:“圣躬安!” 
一颗心落下,我手都有些发颤。 
方奇继续道:“皇上已入京城,知道王爷必定担心,差我先行回宫禀报。” 
“知道了,” 我挥手命他起来。 

终于又见到皇上,我才知道这些天来我已担心到什么地步。骤然间放松仿佛人都要虚脱。 
“皇上这些天究竟去了哪里?” 当御书房只剩我们两人,我忍不住问他。 
皇上却不回答,抬眼望我,淡淡道:“脸色这样差,没有睡好?” 
我心情激荡,脱口而出: “皇上存心失踪,只带五个人,一个字也不给臣留下,这么多天安危不知音讯全无,哪里还能睡得着? 
皇上忽然微笑,“老七,你今日才算有一点当年遗风。” 

我一怔,随即明白,霎那感慨。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我唤回一点当年,那也只有我的皇上,我的三哥。 
我沉下心来,淡淡苦笑:“臣早已不复当年,恐怕受不了这般惊吓。” 
皇上却不曾答话,低头沉思,很久后才说:“老七,陪我去花园走走。” 

御花园里暗香浮动,满地落英。我竟不知几时春来,知道时却已春尽。 
皇上命人设了酒馔摆在凉亭。 
淡月疏桐,素烛残花,我们默然对饮,心事苍茫。 
“朕去了车宛国。不告诉你,是不要你担心。” 皇上忽然语出惊人。 
我持杯的手一颤,酒泼出杯外。 
“皇上… …” 
他打断我,“朕不会再去,因为,要找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眉间俱是萧瑟之意,忧伤莫名。 
沉静如他也会有这般神情,仿佛只有很多年前,他奉父皇命巡查边塞半年重返京都之时。 
电光石火间我有些明白,“你去找那送你紫貂披风的人?” 
他悲凉一笑:“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虽然那时我还年幼,我却已诧异于他跟我提起那人时眼中似喜似忧的神采。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样的眼光只能是为了他心心系之却又无法相守的女人。 
“她后来离开了车宛国,” 他低声说,“她来中原找我。然后,再也没人有她的消息。” 

我无言相慰。 
到此地步说什么也是多余。 
其实事隔多年,他又何尝不知此事渺茫。不过不曾亲身寻访,总是不肯绝望。 
情之为物纠缠入骨,痛断割舍谈何容易。 
我心头忽然掠过那很久未曾想起的音容,一痛,惘然,忍不住叹息。 

我们一杯杯喝酒,酒入愁肠,但愿长醉。 
但我们都心绪万端到无法喝醉。 
夜阑天净,欲醉的只有万点星光。 
皇上沉声说:“你回府吧。三日内不必来朝。好好休息。” 
我想要推辞,他却不容我争辩: 
“老七,你已不是当年,要当心身体。” 
他语气中的忧心如此明显,难道虽已尽力隐藏,我的衰惫竟已无可掩饰? 
霎那间似有寒风透骨,令我悚然心惊。 

出宫时,正遇见疾驰而来的萧琰。他定是得知皇上秘密返宫,前来问安。 
我告诉他皇上身在长垣殿,便要离去。 
他却忽然叫住我,欲言又止:“皇叔,户部的事… … ” 
我回头淡淡说,“皇上并不曾知道,此事就到此为止。” 
一个月前他已弥补了亏空,秘密查处了一批墨吏。虽然他有无参与此事我尚心存怀疑,却也不想穷根究底。只要他能从中受教,我于愿已足。 

回府时已是二更,嬷嬷已经睡下。 
府中无人知道我会在今天回来,除却慌乱的门房,一片平静。 
忽听一声马嘶由后院传来,即使因遥远变得支离,依旧听得出是我的惊风。 
三个月不曾见它,它却在我甫入府门就已查觉。 
我忽有些感慨。摒退从人,自己去了马房。 

惊风站在马厩栏前,翘首以望。看见我来,又是一声长嘶,眼里竟有些水光。 
我抚摸它鬃毛,它意态柔顺低低哀鸣。 
马犹如此,我何能无动于衷? 
我与它亲近片刻,回头,看见不远处的小屋犹亮着灯火,才知道老方也还没有睡。 
这一刻,我忽然怀念起多年以前,当老方还只是小方,我纵马回来,携酒找他时的快乐。 

我轻叩房门,开门的正是老方。 
他已喝到七分醉,看了我半天方才认出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似乎连酒都醒了不少,嗫嚅了声“七爷!” ,便要跪下去。 
我扶住他。 
他仍叫我七爷,多么久违的称呼,久违到让我有一霎的恍惚,仿佛时光从不曾流转,所有重回的激扬岁月,曾经快意的情仇。 

“从前都是我请你喝酒,这次你来作东。” 我拍他肩膀,笑着跨进房间。 
我的目光落在桌上酒壶酒盏,然后我便看见了桌旁的那个女子。 
那一身青衣的女子微垂了头,第一眼看去并没有怎样。 
我只是微微惊讶,会在老方的房中看见一个女子。 
然后我才觉得不妥。 
回过眼光,重新在意地看她。 
而她也正在那时,以一种避无可避何不横心的决然抬起了头。 

霎那间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居然是她?! 
那切齿声称还要杀我的女子! 
那要杀我的女子居然会出现在我的王府。 
居然会与老方把酒倾谈,明显非一日之交。 
她居然这么大胆混进我的府第! 
她居然! 

她正迎望着我,以一种一无所惧高傲的情怀,仿佛她已因此立于不败,即便我立刻杀了她也不过在她意料之中。 
这一刻仇火恨焰尽被她敛在眼底,她只是那样望着我,坚定而不驯。象一种视死如归的姿态多过象一个报复的宣言。 
霎那间我感到啼笑皆非的恍惚,她让我觉得我才是那个身怀青锋的刺客,而她却是那束手待毙毫无惧意的目标。 
我觉得眼前一切便如梦一般荒唐。 

老方却没有看破我们之间的局面,只慌张地招呼:“阿湘,还不见过七爷!” 
她垂下眼睛,离开桌边,要向我施礼。 
“不必了。” 我说,在桌边坐下。 
老方却犹豫着不敢落座。 
“怎么?” 我说,“要我一个人喝么?” 
他这才笑着坐在我的对面。 

她站在桌边,伸手取过一只酒盏,替我斟酒。她斟酒的手如此稳定,简直令人钦佩。 
“你来了多久?” 我问她。 
“三个月。” 她回答,连声音都镇定。 
原来我方才离府她便入府。两次未曾得手,却毫不气馁再接再励。 
“阿湘在厨房做事,” 老方在旁毫不知情地解释,“和我很谈得来。” 
“是么?” 我淡淡地问,毫不怀疑她从老方口中探听了不少秘密。 
她的目光扫过我的脸,似乎已明白我话中意味。 
“老方的确告诉我很多事。” 她静静地说。 

这晚老方有些紧张。 
连喝了几杯后,抬眼望望她,又回望着我。 
“七爷,” 他咽了一口气艰难地说,“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不然一辈子也不能安心。” 
我忽然明白他要说些什么,原来这么久他都还不曾释怀。 
我举杯敬他,两人一饮而尽。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 我暗示。 

但他已激动得听不出我的语意,双眼发红地连尽两盏,似是鼓足了勇气,离桌跪倒,老泪纵横。 
“七爷,我对不起你! 当年是我,是我毒死了惊风。” 
我叹口气,扶他起来,没想到这一件事竟然折磨了他这么多年。 
“我早已知道,” 我说,“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老方大睁双眼,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是被老四所逼,我怎么能糊涂到怪你?” 
“七爷!” 
“老方,你的心并没叛我,那就很对得起我了。” 我倒一杯酒,放在他的手上,“对不起你的是我,是我牵累了你的家人。” 
“不,” 老方急急争辩,“那是四爷他狠毒,与七爷无关。何况,后来您也已经替他们报了仇。” 
“报了仇么?” 我一笑举杯,一饮而尽。眼前掠过刀光剑影烈火杀伐,四哥在我面前自刎,轰然迸溅的血光。 
“报了仇又怎样,你就能回到从前么,你就会更快活么?” 
老方愕然,无言以对。 
他何尝不深知报仇雪恨后的空虚寂寞? 
该毁的早已尽毁,报仇无补于事,不过只是聊尽人力,收拾残局。 
忽听那女子低声说,“不报仇,却更加不如。” 

我望她一眼,她在灯下的容颜有种深思熟虑的宁静光辉。 
也许她说得不错。 
不报仇,任由棰心恨意折磨自己,还不如不惜一切去毁了仇人。 
我向她轻轻一笑,“你是对的。” 我说。 

老方与我喝完了他屋中所有存酒。 
然后他歪倒在床,鼻息如雷。 
容易喝醉是件很好的事,一醉之后人事不省,多少烦恼都抛之脑后。但愿我可以象他。 
然而我已多年无法喝醉。 

不知何时开始下雨。 
我踱至窗前,酒阑夜静,一窗烟雨。 
我回头看看在我身后的女子,她正低头收拾桌上酒具。 
“今晚你没有机会,” 我说,“我并没有醉。” 
“我知道。” 
她用纸媒引着灯笼,吹息了油灯。房中霎那一暗,只余那一点微光。 
她开了房门,星光夜雨扑卷进来,冷冷的清气。 
她递给我一把伞。“只有一盏灯笼,” 她说,“我先送你回敞乐轩。” 

那要杀我的女子走在我身前三步。 
提灯,为我驱赶冷雨与暗夜。 
灯火映亮了小径上零落的残花,以及她青色衣裙的下摆。 
这样一个要杀我的女子,就这样款款走在我的前面。 

她真这样笃定我不会先动手杀她? 
抑或是知道明刀明枪决非我对手而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那荒唐如梦的感觉重又笼罩了我。 
是这样的微雨静夜,暮春时节。令我觉得如在梦中。 

她纤秀的背影就在我的眼前,只要我伸一伸手,她就再不会是我的威胁。 
然而我丝毫没有杀人的意绪。我不想杀她,在这样的梦中。 
我只想知道这样的梦要何时醒来? 
也许只有当她,动手杀我的时候。 

她离开时,我正记起她的名字。 
我记得老方曾叫她,阿湘。
 
 

        



十一 丁湘 

我再也没有想到会在那样的场合被他撞破。 

我不是不曾想过可能与他在王府狭路相逢。 
我甚至已想好那种情况下我该如何奋身一击,再视成败如何定夺进退。 
但我从未料到他竟会这样毫无征兆地回府,会这样毫无征兆地前来探访老方。 
我以为即便他已回府我仍能不为人知地潜伏至少几日。 

当老方开门,唤出那一声“七爷!” ,我全盘计划刹那碎成齑粉。 
我不可置信地震惊,措手不及地狼狈。 
冥冥之中仿佛真有天意要令我一败涂地。 

要我如何收拾这样一个残局? 
我该破窗而出,或是夺门而逃? 又或是立刻亮出我的兵刃推开老方趁他尚无防备当胸一刺,不论是否得手马上出府? 
当我还因这种种可能举棋不定热血上涌到浑身颤抖,他已跨入了房门。而我还坐在桌边,不及有任何举措。 

他望我一眼,再一眼。 
于是我知道我的行藏已经暴露,面前无路可逃。 
我扬起脸来直视着他。 
我已横下心肠,我再无恐慌畏惧。 
我清楚知道我并非他的对手,但我无话可说。 
天意既不肯为我成全,即便血溅当场为他格杀,我也只怪自己学艺不精。 

看清我,他有一霎的动容。 
能看见这样一个从容男子的动容令我觉得快意。 
但也仅只那样短短的一霎。 

他很快收拾起他无意间泄露的心绪,若无其事地坐下与老方对饮。 
我猜不破他的心思,我也不愿费神去猜。 
我替他斟酒,我有问必答。我等他,等他决定如何处置我。 
我已为他逼入死角,我反而一无所惧。 

但是他不。 
他并不要将我怎样。 
当老方醉倒,他丝毫没有醉意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他看着窗外夜雨,风雨不惊地告诉我:“今晚你没有机会,因为我还没醉。” 
他是真的不怕死么? 
还是骄傲到不信我能杀得了他? 

我推开门,雨夜撞个满怀。 
我提灯走在他的前面,送他回敞乐轩。 
我的性命只在他一念之间,但我全不在意。 
我看见灯影里缤纷的落花,闻见雨水中格外悠远的香气,我听见他在我身后平稳的脚步,一路行来所有烟雨都涌入我的心头,那样无处不在挣脱不开,微寒而纠葛的迷茫。 

那晚以后我再难接近他。 
他上朝议事早出晚归,出入俱有人同行。 
他居住的敞乐轩自他回府后便加强了戒备,即便深夜也难以潜入。 
两个多月后我几乎要绝望,开始考虑是否该离开王府,另觅他途。 

就在此时,我得知萧采的三十五岁生日已近,老夫人正秘密为他张罗一次寿宴,府中上下都在为此事忙碌。 
我重又燃起一点希望,也许在那天,人多喧杂,我反而有机可乘。 

他的生日在七月十五。 
中元节,鬼门大开。 
这一天出生的人,据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