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帐灯





我是那样的爱过你,又恨过你。 
然而今天,我放你自由。 

我会记得你,如记得一卷画,一首词,一场舞,或是一支琴曲。 
我会记得你最美的地方。还有,你曾做了我四年的妻。 
我已经三十五岁,我疲乏,我沉默,我与当年判若两人。 
有时候我觉得我已历经了两世,而你就是我前生的最后一缕回音。 
再见时,你未必还能认得。 

今晚皇上来看我,我知道他已经难免对我生出猜忌。 
这让我遍体生汗的惕然,却又有莫逆不复的悲哀。 
曾几何时,我的三哥已不能再是我的三哥,他只能是我的皇上。 
他并没有错。 
我应该更懂得深自收敛,因为我是他的臣子。 
可惜我活了三十五年,今日才明白,却已有些嫌迟。 

几个月来皇上对我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然而相知多年,些微不妥我都了然于心。 
入秋之后阴雨连绵,我的心情也正如这般天气。而我的旧伤在这样的时节最是蠢蠢欲动。 
我不得已告假在家,我不想在皇上与群臣面前措手不及地那般狼狈。 

那一日,刘晔忽然引来风尘仆仆的两人,说他们自武陵关来,有要事相告。 
两人面色凝重,禀报的事情令我大为震惊。 
事关重大,一时难以决断,我吩咐刘晔安排他们两人暂时住下。 

当晚暴雨倾盆,焦雷滚滚。 
我心事烦杂,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然后忽然间,几下剧痛钻入我的脊髓。 
我心灰意冷地叹息,绷紧身心预备抵御这一次姗姗来迟的发作。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我仍在彻骨的剧痛中绝望挣扎。 
每一次发作都象要历经千劫万世,永不得超生的地狱酷刑。而近来我已越来越不易晕去,只能清醒地忍受这样的折磨。 
我大睁着双眼,我的眼前一片血红。 
我听见我的心跳如鼓低沉繁密,每一下仿佛都要震破我的胸膛。 
我听见我的喘息急促如奔行于黑暗中的咻咻困兽,我的肺已快要吸不进气息。 
我知道我此刻看来已不象一个人,我疼到几乎要发狂,我想要捣毁一切,包括我自己。 
肉身的痛苦可以摧毁一个人所有的尊严与骄傲,如果有人可以停下我的痛苦,我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匍伏在他的脚下。 

雷声动地,长窗就在此刻梦魇一般破碎。 
我看见一个黑衣人与迸裂的窗扇一起飞入,他手中明亮的青锋毫不犹豫地向我刺来。 
我勉力翻身,躲过第一次攻击。 
当他拔出刺入床板的匕首再度刺落,我已翻身而下滚入床底。 

黑衣人双脚落地,接着轰隆巨响,床已被他掀翻。 
他看见我。我自地上望着他。 
我无力招架无处躲避,我知道我已必死无疑。 
他和身扑来,他的眼光与剑光一般逼人,我不由闭上了眼睛。 

又一阵掠地惊雷遮盖了一声惨叫,有人沉重地扑跌在我的身上。 
我诧异地睁眼,黑暗中另一条人影正从我身上拖开那已死的刺客,拖到墙角。然后那人缓缓回身,蹲下,向我伸出了手。 
黑暗中我看不清这突然出现前来救我的人,我甚至看不清他近在咫尺要拉我起身的手。 
但不知如何他令我觉得亲近,觉得信任,觉得安心。 

我伸出我滚烫而痉挛的手,握住了他的。 
那只手那么清凉,轻轻一颤,旋即又握紧,用力拉我起来。 
剧痛仍无处不在,我几乎象是骨碎的双腿几乎不能支撑我的身体。我用另一只手扶住倒下的床沿,勉强站立起来。 
就在那时有一双肩膀移过,默默支撑在我的身前。 

一时间仿佛连疼痛都缓解。 
我觉得辛酸,又觉得疲倦的安宁。 
是游子万水千山归来,望见家园无恙的霎那。可以将性命交付于此的放心。又似是浮生居然有寄的感怀。 
风雨从我身后破了的窗中长驱而入,秋意深寒袭上我的脊背。 
但我并不觉得冷,我的胸前温暖,还有,我的心。 

那道电光划过的时候,我看清了我身边的人。 
是她。 
我出乎意料地惊震,又似乎这一切都是情理之中的明了。 

我不明白的只是这本是来杀我的这女子的真心。 

然后我看清了她皎洁的脸上忽然而起的惊噩与惶恐,忽然她环抱住我,大力地转身。我被她带得转过身来。 
在未及消逝的电光中我看见窗前另一名刺客冷冷而立,他手中匕首正插入了及时遮挡住我的阿湘的背心。
 
 



十三 丁湘 

睁开眼睛,我看见一张慈和关切的脸,迷朦半晌,才记起这是我见过数次的老夫人。 
她坐在床边望我,见我醒来,脸上俱是笑容。 
“好了,终于醒了。大夫说醒了就不要紧了。” 
我疑惑地望着她。 
她俯下身来与我说话:“三天前你救了王爷,自己可差点儿丢了性命。我们都担心得不得了,还好,你总算是没事。” 

我记起了一切。 
其实那晚,我本来是去杀他。 

自从七月十五我再次错过杀他的时机,我已无法安枕,每天夜里纠结光怪的乱梦纷至沓来,令我精疲力竭得不如不睡。 
我消瘦得如此迅速,连厨房里其他人都开始注意。他们的眼光和问讯令我惊觉再这样下去,我会在报仇以前油尽灯枯。 

我已不能再等,我须速战速决。 
我开始幽灵一般每晚出没在他居住的敞乐轩外的竹林。 
我每晚在那里看轩中灯火亮至深夜,我耐心观察侍卫巡逻换岗,期待发现其中漏洞。 
但是萧采不愧治军多年,安排的巡岗无懈可击。我潜伏多日一无所获。 

但是机会就在那天来临。 
我知道那天夜里会有大雨。 
一更时已黑得不见五指,被压抑住的雷声不时挣动,隐隐憾恨的声威。 
我没有离开,我心中暗喜。 
雨夜是刺客的良机。 

二更时狂风暴卷,飞砂走石,随即电闪雷鸣,大雨轰然而下。 
我的衣服瞬时尽湿,周身冰冷,心却开始烈烈灼烧。 
敞乐轩门口悬挂的灯笼早被雨打风吹破。当值的侍卫也都躲进了院中。 
没人能忍受暴露于这样的疾风骤雨下,只除了已为仇恨和焦灼鼓起了全身血气百折不回刀枪不避的我。 
我一直等到三更。 

在无际无涯的黑暗中我以最快的身法轻车熟路地掩至墙下。这段路我已观察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我紧紧贴在墙上,倾听墙内的动静。除了雷声雨声,我听不见其它。 
我一掠而起,攀上墙头,院中一片漆黑。 
轻轻翻过院墙,我落入了柔软的泥土之中。脚边枝叶牵缠,我落脚的地方仿佛是花圃。 

就在此时一网厉电凌迟了长空。 
一瞥之间我看见侍卫居住的耳房房门大开,屋内横七竖八倒毙的尸体,一直流至院中的鲜血。 
已有人先行闯入,杀了这些侍卫! 
电光一闪而逝。雷声追踪而来。 
在雷声淹没我的所有听觉以前,我还来得及听见木板破碎的声音。 
我知道这一刻刺客已破窗而入萧采的卧房。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无比自然。 
我无暇运用我的思想,我所做的纯凭本心。 

我追踪而入他的卧房。 
那第一名刺客不知有我在身后,毫无防备地死在我的刀下。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而我并不觉得怎样。因为当我看见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萧采,我已心无旁骛。 

我回身,看见他在黑暗中格外清明的眼睛。 
他还活着! 
但 我还来不及放心已开始担心,担心他是否已受了重伤,此刻还无力起来。 
我的心仍在为他的安危失常地跳动,我已向他伸出了我的手,不由自主。 
他望着我,虽然这样的黑暗中他看不清晰。 
然后他伸出痉挛而滚烫的手,握住了我的。 

当他的手握住我的,就在那一瞬间,风吹雾散,水落石出。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再也无需多言,一切洞若观火,纤毫必现。 

我忽然记起在那晚的驿馆房间,同样一只手曾握住我冰冷的足踝,那霎时流转的深沉颤栗的心痛,电火般传至我每一根指尖。 
那一刻宛如昨日,宛如重回,宛如眼前。 
这困顿于旧伤负重深沉危在旦夕的男子,他令我心痛。 
他令我想要尽我一切所能地支撑与照拂,爱念,仰慕,还有珍惜。 

我移过我的肩膀,支撑他力不能支的身体。 
而他倚靠着我,他的心跳撞击着我的肩胛。 
悠悠天钧,红尘冉冉,露电泡影,梦幻空花,而我所有的不过只是身边这男子。 
他让我觉得人生不外是这样的凄凉和满足,何妨就这样留在他身边,永远忘却身外风雨世间喧嚣。 

就在这时闪电映亮了他的身后。 
我看见又一名刺客站在他的身后,疾刺而来的匕首的寒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不及多想,我拥住他转身。 
我不能看他死在我的眼前,这会比我自己死更加难以忍受。 
冰冷的寒意刺入我的背,令我忽然觉得快乐与安宁。 

我仿佛溺水之人沉入水底,四周寂灭水色暗涌沉沉。 
我终于可以歇下我疲惫不堪的手脚与不甘沉沦的心。 
我终于可以不必挣扎,我终于可以不必杀他。 
闪电寂灭时,我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然而我没有死。 
她们说我昏迷了三天高烧不退。 
无人知道其实除了背伤,我还因在大雨里潜伏受了风寒。 
我卧床半个月里老夫人天天来看望我,俨然视我如她的恩人。在她心里,萧采想必比她自己还要重要,所以我救了萧采,更胜过救了她。 
她善良而随和,喜欢说话,所说的话大多关于萧采。 
但我仍然奇怪她为何会对一个厨下丫环讲这么许多,即使我曾救过萧采一命。 

她给我讲萧采的母亲,那个偶然被先皇临幸的宫女如何在风雨之夜难产死去。 
她给我讲他如何因出身低微命格不好而不得先皇宠爱,他小时如何被兄弟们欺负,如何只有三皇子对他呵护有加。 
她给我讲他七八岁时的奇遇,一个隐藏于宫中的高人如何传授他武功心法。他如何因此扬眉吐气,再不必受兄弟们的欺侮。 
她给我讲他文才武略,大将军王的战迹,琴棋诗画的风流。 
她给我讲他如何被诬陷入狱,如何在狱中度过了三年,如何先皇临终前才幡然有悟将他赦出天牢。 
她其实知道他留下的旧伤,不过他既要隐瞒,她也就装作不知。 
她说起他时,眉间永远舒展着光辉。他是她的儿子,一言一行,一扬眉一注目都关乎她的心。 

我终日听到的都是萧采。然而我却从未再见到他。 
他不来看我,我并不觉得意外。 
他大概觉得难以面对吧,这口口声声要杀他却又不顾一切救了他的女子。 
但是终于他来看我,在那一个晚上。 

我先听见他在院中的脚步,又听见他低声向门口的丫环探问我的伤势。然后他推门进了堂屋,走了两步,并不进来里间。 
我脸向着墙壁,却可以感到他正站在门边望着我的背影。 
“你还醒着?” 他问。 
我低声答应,却不曾回身。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说:“我想要知道你的姓名。” 

我曾经以为他永远也不会问的事,他就在那一刻问我。 
但我不能回答,我不能出口。我自欺欺人地躲闪,躲闪我的姓氏所诉说的深仇。 
他等了我很久。 
然后他开始说话,声音难得地有些不稳。 
“你是丁湘,” 他说, “你的父亲是原来的刑部尚书丁文坚。” 

原来他已经知道。 
他已经知道。 
他现在该同我一样清楚我们之间的似海深仇。 
我的父亲,当年四皇子的心腹重臣。 
四皇子兵败自杀,率兵平乱的萧采率三千人马扫清余党。父亲自知难以幸免,及时将苏唯和我送出家门。 
三天后,几十户被灭门,其中就有我家。 

他是我的仇人,这其间没有误会,没有疑问。 
一切简单明了,昭然若揭。 
他确是我的仇人,我一直都知道。 
而他,现在也已经了解。 
我们之间再无不解的迷团,却也再没有缓颊的余地。 
恩怨已经理清,情仇也已遍阅,剩下的只是如何取舍如何了断。 

他离开时的脚步与来时有些不同。 
我听见他停在院门,小立了片刻。然后,才渐行渐远, 渐无声。 
他走后起了风,落叶梧桐,秋声满院。 

后来我的伤势已经痊愈,却无需再回厨房。老夫人将我调做她的贴身丫环。 
她近日来的神色有些奇怪,令我觉得有些事情就要发生。 
那天,她终于与我开诚布公,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令我险些打破我正在擦拭的花瓶。 
“阿湘,” 她说,“我已活不到今年冬天。” 

我返身走到她的身边,难以置信却又明知是真。 
相处虽短,但她是这样一个温善慈和的老人。我无法控制我的悲伤。 
她微笑着望我,神色自若。 
“大夫原说我活不到今年,能拖到这会儿已经万幸。你们王爷他不知道,他瞒着我他的旧伤,我也瞒着他我的病。他心上的事情太多,我不想再让他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