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复问(宫廷 微虐 键盘系网游 校园)作者:柳沙
孟知年出神了一会儿,道:“你想带吗?我挑不出有谁适合当他的老师。那些老教授不行,会把孩子教傻。”
毕秋庭注意着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一笑:“你若愿意把他交给我,我自然会还你一个适合的继任者。毕竟这也是我们共同所望。”
孟知年略笑:“那你上灯之后不要回家,到我这里教他认字吧。太小认不了,就教他听些音律。不要教歪门邪道,我听见了杀你的头。”
毕秋庭哈哈笑起来,欣然接受这个使命。这是一份令人羡慕的殊荣,也是孟知年给他一贯的安抚。孟知年是个非常懂得分寸的人,尤其是对毕秋庭,那人外表有多优雅阴柔,内心就有多贪婪恶毒。有的时候,孟知年也会刻意回避,他觉得毕秋庭那副躯壳里一定有非常深重纠结着的东西,否则不会在毫不经意的时候,给人可怕的感觉。
云痕夫人最终以国母的礼仪下葬,这给予一部分人以沉重打击。他们已然哭谏过,这一次不能故技重施,只有在其它事务上步步紧逼。
落葬是在皇甫世家建造的宏伟陵寝之中,相较于主君所备的金丝楠木大棺,云痕的棺木像她的人一样显得纤弱。山丘环抱陵寝,后方连通渭水,再过去是无尽的田野,上有苍云,悠远寂静。
在这样的地方,孟知年不免开始回想自己的一生。到如今他已拥有过许多的辉煌,他有半壁江山,有天一殿,声名远播至极北瀚海之外,乃至东瀛。他感到些许满足,但这实在不够。怎样都不够,他的心底总是空荡荡的,总是觉得寒冷。云痕死后,除了一个尚未长成的,为继位而生的孩子,他已然是孤家寡人。
侍官敛容跟随在后,不远不近。孟知年回身,凝了凝神,命传军策府主。
远远的,他似乎看见了乔北辰。那人很开心,在和同僚模样的人说笑。
孟知年看着,微风托起他的衣袍,他问仲忧:“你手中握有能使天一殿颠覆的力量,是否觉得满足?”
仲忧心中警惕,面上和蔼而笑:“世人说我老当益壮,这把年纪了还能吃下一头牛,我哪来不满足呢?”
孟知年点头,转身:“先君与我都承认你在朝上的功绩。你与毕秋庭暗中不睦,我尽知晓,却要劝告你与他为善。”
这石制的步道一直通往陵墓深处,两旁种着高大的松木。仲忧觉得自己有义务在侍官被遣退的时候守护主君,于是抬步跟随在后。
孟知年道:“府主在天一殿这么多年,想到你坐镇军策府,我总是觉得安心。”
他生性不是一个冷酷的人,说出这话的时候,难免有些不忍。仲忧的子孙之中并没有可以让他安心交托兵权的人,他们沾染膏腴纨绔的作风,并自认为先于时代地参与各种秘密活动,这其中牵涉到许多事情,包括最近方才平息的起义。
仲忧谦逊着,不知不觉,陪伴主君走到一处松木遮掩的折转。他对这位年轻后辈,或许因有孟鸿文的关系在,总是觉得该去维护扶持。孟知年小的时候习武,还被他摸过手脚的筋骨,说,挺韧的,是不错的料子。
因着这样的缘故,仲忧觉得这位主君终还是可亲的,几乎就在这样想的同时,变故突起。
是从松木后闪出的杀手,身着侍卫装束,仲忧大惊,继而大怒,揉身直上与杀手缠斗在一起。
孟知年不想假作震惊,于是退避到一旁。他知道仲忧会保护他。殿上的武将初习武时,第一条信念不是保护自己,而是保护主君。仲忧驰骋战场多年,看起来挺猛,但其实并不擅长近身短打。
孟知年想,这样子,就很容易了。
他的心并没有动摇,轻身上前,让杀手的刀刃划破自己手臂的衣袖,或许伤到了一点臂膀,不过无关紧要。
与此同时,仲忧回头,对他断喝一声:“退后!”
孟知年略一犹豫。那声音带着爆发出的,不容抗拒的威严。他记得过去对这声音总有一种依赖,也许不该,但暗暗的总会有。
远处有人听到了,开始大声询问。最后这片刻工夫,仲忧背部吃刀,脸颊被划,怒火愈盛。军策府数人赶到的时候,仲府主开始顶着满脸鲜血,对他们大发雷霆。
孟知年将地上的刀刃踢了一下,踢到道边上。他的神情镇定,只是脸颊略有苍白。手臂上传来些微的刺痛,或许需要处理一下。大批侍卫正在过来,并有另一部分围追堵截那三名行动迅速的杀手。仲忧的反应并没有出乎意料,他已经可以看到这件事的结果。
这样想着,他向前走出几步,用自己的身形遮挡住仲府主满身的鲜血,并回应众人,示意自己无事。
他想要登上步道的高处,在身后一团忙乱的同时,再看一眼这宏伟的陵寝。冥冥之中,叩问长眠地下的那些人。就在这时,那利箭穿刺般的痛楚又来了,强烈得让人头晕目眩,心脏向内紧缩着,像要迸裂开来。
整条步道上都有搜查着的侍卫,还有刚刚赶来的上殿官员,远处也是密密麻麻的。他不想就这样在众人面前倒下,于是掩着胸口,勉强走了几步。在这样艰难的时刻,身边竟没有一个可以放心扶持住的人,一片漠漠,又渐次黑去。
十五 殊途
模糊中,他感到自己正靠着毕秋庭。
毕秋庭给他擦拭着冷汗,对他说:你不用过意不去,一切都如预期,现在只是为蝉儿铺平日后的道路。
孟知年咳了一声,艰难地呼吸着,道:“我知道。”
毕秋庭从后搂抱住他,一边替他顺气,一边古怪地笑着:“未来的主君太小了,只有我们来做,军策府的庸人实在不值得信任。”
孟知年没有再重复回答,他想要摆脱。在这个人的怀中,他觉得非常不舒服。但毕秋庭更紧地搂着他,简直不能推动,金辇的隔幕外面有医官,他们的声音都非常低。
毕秋庭道:“太医令曾来找过我,他们都觉得你不能再操劳下去。你不听劝,终于弄到这样,让我很难办。”
“你要什么?”孟知年道。
毕秋庭注视他,流露出猎鹰即将俯冲出爪的凶狠神情,他悄声对孟知年道:“你一直不给我的东西。我想要得到的,都一定会得到。你瞧不起我,却还是得依靠我的力量。”
孟知年冷笑了一下,他知道是什么。毕秋庭提起官场,提起名利,常常会暧昧地笑,但他提起同僚,提到孟鸿文,就会轻易地在目光中流露出排斥,甚至在许多事务中,他反其道而行之。
孟知年想,毕秋庭也是一个普通的人。普通人不停贬低另一个人,往往只是因为强烈的妒忌。
“就算我给你,你也做不到。”孟知年略略地冷笑着,随即他的胸腔受到暗劲猛击,剧烈的疼痛翻江倒海般袭来,喉头又涌出热流。他没有呻吟出声,只是死死地抓着毕秋庭的臂膀。
毕秋庭支撑着他,充满爱怜地注视他的脸庞,关切着,甚至召唤医官入内诊视。孟知年的身体被扶离,终于得以平躺下来。
他发现自己长久以来将毕秋庭留任身边是对的,这人具备足够的耐心,可以若不经心地按捺到百花尽散的最后一刻。
仿若是皇甫九渊当年的情形。
孟知年和皇甫九渊并不曾交心,可或许是身在同位,有时会在相错而过许久之后,蓦然体会出那人当初的心境。
总在一些懒散阴霾的傍晚,紫藤花些微的香气中,皇甫九渊指点他的诗文,闲淡抽着水烟,说起为人君所要遵守的准则。那很细微的神情和关怀,一直留在回忆深处。
那样苍老、瘦削的一代君王,满身荆刺却渴望旁人真心相待,等见到真心,却只是淡然笑一笑,说一句痴傻,再下手泯灭。
……
仅仅二百里路程之外,潘筠还在守着少明,等着那个孩子长大,并期待着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一骑红尘,带他远离这座负满记忆的王都。如是这般,他们之间的一切总像是一场美梦的残像,没有证据,没有痕迹。
在偶尔的闲聊中,潘筠说,记得吗?你告诉我你要谋取天一殿,让我选,站在哪一边。我舍不得阻拦你,也守不住誓言,只好逃到远处去。那时候我就是个懦夫了。
孟知年无法回应这句话,为着这件事,他不止一次彻夜难眠。
少明仍然是在学堂读书的,不和绿萝山庄的三个孩子常混在一起,他的功夫则是由潘筠亲自教。孟知年暗暗地打探,发觉学堂里的先生也太老了,耳背眼花的根本说不清东西。少明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从小就聪明,只是性子有些软。可那又关他什么事呢。这个孩子一出生就伴随着他的厄运,他原本不想去管。
再来也没有人在了,不会回去,不会再有相聚的那一天。
阖眼之前,孟知年仍然还在想象着,他想到潘筠,刹那之间,又觉得非常非常思念。这思念压倒一切,只想要快点相见。可是没有办法,潘筠不会来见他,那人已经在天都之外的地方又安家了。
回到禁宫之后,孟知年退到九星台休养,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露面。
众人以为主君只是暂时有所不适,该闹腾的闹腾,该抗议的抗议,该纠结的继续纠结。军策府的兵权三分,有一份史无前例地落到了实际司掌农政的毕秋庭手中。他用巧妙的手腕和利益的许诺收服了那一次三才馆议事中挑头的年轻官员,开始步入到权倾朝野的新境界。余者见利,又见风向,多有心领神会者。
及至公法庭的事上,毕秋庭的想法和孟知年略有不同,他不在乎民间的声音,只想将爪牙深入到整个江湖,但在表面上,这并没有冲突。中原公法庭的重新挂牌登上台面,作为新政的标志性事件被写进史书之中。尽管其余政令的实施遇到了许多困难,但终究在天一殿数百年的历史中留下痕迹。公法庭的地盘一直在青盐道以西,那原本是个不确定归属的地方,后来在一次武力冲突中被星罗宫占领。公法庭存在的时间总共是二十二年,直到后继之君借故强行将主持者下狱,为此不惜激起江湖之中反弹声浪,才彻底覆灭成为过去。
而在这一年,星罗宫火烧火燎的求援在公法庭独立的同时被拖延下来,这边的官员总是回复,再考虑考虑,再商量商量,再研究研究。至多,他们支援给星罗军队一批略有过时的军备,并预祝他们克服外敌,重振雄风。天一殿和星罗宫的关系,就这样被粉饰在不计前嫌共御外敌之中。
潘筠终于带着少明回到天都定居,已是快要半年之后。
他自那件事后过了一段时日,最终告别绿萝山庄,了结掉手上的许多事务,然后离开了。绿萝山庄的三姐弟非常舍不得老师,轮流过来挽留。潘筠一直温和地待他们,但他决定要走,已经不能被任何事改变。
那女孩子说,老师什么时候回来,我马上让爹爹把新老师赶出去。
潘筠笑了,他教会这位小姐一些足以防身的套路,也算不负所托。他说,我自然会回来,不过不会久住了,你要像现在这样,对任何人都懂礼貌才是。
潘筠还发现,原来少明得知他不用再每天去绿萝山庄,竟会松一口气。
他带着少明走了许多地方,回过一次巢湖祭拜琼玉,探望旧友,又去曾经浴血奋战过的那些地方走看了一回。因为没有女人,父子俩过得非常简单,也非常逍遥。或许是从小见识过许多事情,少明成长得很快,想事情思路很宽阔,有时连潘筠也会感到惊奇。
他和孩子相处,觉得心底那些滞重的阴影开始慢慢消散。孩子是很神奇的,初降生的时候什么都不懂,看你的目光却又澄澈通透,像是经历过无间业火的重重淬炼,成为了最初的模样。
少明的话,明儿是个最亲切的小名,但潘筠总是直接就叫少明。叫着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内心弥漫起一种柔和伤感的情绪。这两个字是孟知年取的,在一个很难以忘记的时刻。
潘筠决定不再寻找另外的地方,在许多年的漂泊和内心纠缠之后,他突然有想要叶落归根的感觉。也许是和孟知年长久的拉锯让他感到疲倦了,就像有些事情,坚持的理由只是因为一直在坚持。那夜他追回少明,把孩子吓了一跳,因为来接他的那个哥哥很和气,虽然强迫着,却还一路塞给他好吃的。
少明说:我想去,天都很好玩,就算我遇到坏人,我可以找主君。你说他是天都最大的人,谁都要听他的。
潘筠把少明挡在怀里,策马扬鞭那一刻却突然想,少明不懂得真正的天都,是因为他没有机会去。不懂得,就不会明白为何要逃避,这样是否太过霸道,又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