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广州篇





这是我的报应来了吗?我苦笑,明明还有那么多,要做的事情没有做。猛地一闭眼,这样,也好,早点死了吧,黛林,我来见你了。我要跟你说对不起,说抱歉,说我……心里一阵抽紧,说我,爱的人终究不是你!
对不起,黛林,对不起!
“砰!”我听见枪响,但预料中的死亡却迟迟没有降临。我咽下一口口水,睁开眼睛正好看见周天赐一记手刀劈晕了他弟弟,而他胳膊上涔涔的鲜血清楚地告诉我是谁替我挡了这一枪。
我看着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他凝视住我,他自己鲜血淋淋的手臂却连看也不去看一眼,“我不想放手,我不想我们只落得……那样的,天命,东卿!”一点都不像他的嘶哑的声音从他的嘴里发出来,“我从离开上海开始,就一直在后悔,”他低哑地说,“我后悔留你一个人在上海,把遍体鳞伤,心碎欲死的你一个人留在上海,我后悔。”他慢慢地叙述,就像说的人根本就不是他自己一样,“我让你没有退路,让你身败名裂,让你遭受侮辱,这都是我的错,我应该用我的命来抵还我欠你的一切,可是!”他的眼睛直直地一直看到我心里最深的地方,“可是,我不想死,我想着,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也要跟你在一起,开心的时候告诉你,难过的时候陪着你,就算,老天要分开我们,我也要跟老天斗下去!我要跟你一起老,跟你约好了下辈子怎么见面,然后一起死!”他慢慢举起手,隔着我们之间的空间虚空抚摸着我的脸,“我一辈子也不要再看那写着‘见字如面’的信,因为我们要在一起。”微闭一闭眼,“所以,我回到广州就拼命地赚钱。”他淡淡地说,“我没有别的本事,我只会赚钱,但我知道不管你走那一条路,只要我有了钱,我就一定能够帮到你。我没有骗你,那笔国际捐助,我是为你准备的!你一直的梦想就是要进陆军部,这笔钱足够成为你的资本;你要救国,这笔钱可以帮你武装一支军队抗击日本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我只要,我们在一起……”
我静静地等待着他说下去,但我却那么清楚地看见,我们之间的距离不是一个空间,而是一道银河。周天赐,以你的聪明,你什么都可以得到,只有“我们在一起”这个,无论我们怎么拼命,怎么挣扎,都没有办法达到,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
你知不知道?
“我终于等到你来了广州,来到我身边了。”他轻轻叹出一口气,“可是,你已经有了一个日本老婆。”苦笑把他脸上的酒窝盛满满满的痛,“即便是这样,我也没有放弃,我只是……难受!难受你这些日子以来受的痛,因为我知道你还是喜欢我的,你的眼睛,你的动作都告诉我,你还是我的,从来没有变过!”他伸出手捏了捏眉间,“后来你来找存单的时候,我更加肯定了这点,你是我的,是我的!身体是我的,心更是我的,从上辈子开始就没有改变过,你,始终都是属于我的!”猛地抬起头来,“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些误会,我在等你回来,解释给你听,并且告诉你我也是你的……这么简单的事情,只要说了,就可以明白!”
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明白,可是我就是不愿意明白,我就是故意地要你恨我,这样的心情,你,明不明白?
“后来,从电话里,听说你来找我,我开心得……开心得就像心都要炸开了,我以为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我们的好日子终于回来了!我一路飞驰,就像,一个傻瓜一样!”他的声音愈加低沉下去,然后悲愤的笑声就传来,“但我那么快乐地赶回我为我们两个准备好一切的家,你却,不要!”他的嘶哑的声音吼出来,“你伤了我的家人,烧了我们的家!你不要我,不要我们的将来,你只要,我说了会给你的钱!然后你把我抓走,不给我解释,不给我理由,只是把我快乐的期盼,用那么残酷的方式粉碎在我的面前!”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等着他说完。
“我逃出来,想找你,想去问清楚你,如果你有什么用意,你只要跟我说就好,为什么要做得这样决绝。可是,我躲在你的车里跟着你从那个鬼地方出来,你却,却……却当着我的面,杀了我最重要的亲人!”他紧紧地盯着我,“告诉我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明明我们的快乐就要来了,你却一定要我恨你,要我放手?为什么你一定要背判我?为什么?”
“为什么?”我喃喃地重复着他的问题,眼帘下垂,“是啊,为什么?”
但他已经不需要我的答案,“我很痛,东卿!我的心,痛得一片片裂开,里面一个个写着的‘鲍望春’都变成了刀子,刺得我连呼吸都困难!我是真的……”他的眉头蹙得就像一个“川”字,“真的,真的,想我们在一起,可以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一起老一起死!把上辈子的遗憾补满,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背叛我?”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受伤的手臂在空中挥舞,没有止血的伤口不断把鲜血浸湿他的衣袖,“你为什么一定要背叛我?你告诉我!鲍望春,告诉我!”
因为,我快要死了,赐官,但是我却要你活着!
于是,我挥手打开他伸过来抓我的手臂,“因为,我恨你!”我说,“为什么,我就该,被人,侮辱,被人,骂汉奸,被人,嘲笑,我是,兔子?”我咬着牙瞪他,“为什么,我的,未婚妻,死在,你的,手里,我的,叔叔,因为,我的,臭名声,上战场,而你!而你!却可以,娇妻,爱儿,一家,团圆,快乐?”我狠狠地说,“我变成,这样,都是,拜你,所赐!周天赐!”眼睛突然无法控制地炙热起来,“我恨你,周天赐,我从来,没有,恨,一个人,像,恨你,这样!你,毁了我,毁了我!”
“……”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很痛吗?很痛,我杀了,你的,姨娘?”我冷笑,“但其实,我要,杀的人,是你,老婆……”
“鲍望春!”他猛地大吼,“害你的人是我,是我!你要杀就来杀我,不要牵涉到其他人!”
“但你,为什么,却杀了,黛林?为什么,不索性,连我,一起,杀掉?”我问他,“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掉?”猛地一拳击在他的肚子上,“既然,你要,我痛!我当然,也要你,尝尝,这种,滋味!”
他忍无可忍地反手一个耳光抽过来,“鲍望春!”
我的脸上一辣,嘴角破裂,我的心痛得简直让自己难以承受,偏偏同时又觉得万分之可笑。我千辛万苦,就想他恨我,就想他讨厌我,但他这样一路追着,一路跟着,一路说着“死了也不放手”的话,但是现在呢,我完成了一个女人的托付,而他那双不想不愿不能够放的手,却松开了!
你还说什么没有天命?还说什么?!
这样想着,但我的笑意却更浓了,“你总是,这样,周天赐!你说,你的,枪里,不会,放子弹,但射穿,我身体,的,子弹,就是,你的;你说,你要,给我,快乐,于是,就杀了,最爱,我的,女人;你说,要我们,永远,在一起,但转眼,就扔下,我,一个人,在上海……周天赐!周天赐!”我看着他惨白的脸,轻轻地问,“你真的,爱我吗?”
你真的,爱我吗?周天赐,真的是,爱过我吗?
如果你没有答案,算了,也不要紧,没关系了,我会只记得,这辈子,我爱过你的,爱过的!
“到,这里吧,周天赐。”我静静地说,“就到,这里,把我们,之间,所有的,都放掉!”轻笑一声,“或者,你还要,为你,姨娘,报仇?”
他突然伸出手从他的脖子上拉下来一串东西,笔直地往我脸上扔过来。冰冷的金属刺激了我刚才射击日本兵时被他们的子弹片划伤脸颊的伤处,然后“珰,珰”两声响传入我的耳朵。我低下头去,那是,两颗射击过后的废弹,被他穿了孔当项链的链坠挂在脖子上。
“这是我欠你的两条命,”他冷冷地说,“我还给你了,”他苍白的脸上就连酒涡都盛着说不尽的痛,“我们,”他一字一字地从嘴里蹦出来,“两,清,了!”
两清了,他跟我说,两清了!
我们之间,两清了……
要笑!鲍望春,要笑!
我这样对自己说,于是我就笑。
要说话!鲍望春,要说话!
于是我就说话:“你的,长命锁,我,不知道,扔,哪里了……”手却不由自主地紧紧按住了胸口的金锁片。
你可以说两清,但是这个别让我还,我已经,一无所有,我想至少我死的时候,能够有你的长命锁陪我,所以,别让我还!
我小气,我,还不出来!
“我送出去的东西,还我也不要。”他冷冷地说。
我微微抿一下唇,淡淡笑着点了点头,依旧捂着伤口踉跄了两步,终于能够走得稳了些,然后,我走出去。
两,清,了……

双城第二版的结尾修改版

尾声

“呜呜呜……”诡异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愤怒的民众们不由自主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但就在那一刻,“嘭,嘭!”
两颗重磅炸弹从天而降,就落在国父纪念堂的旁边,外围的老百姓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已经成片成片地倒下去,血,如同突然决堤的河流迅速地奔流出来。
“空袭!”所有的人一起大叫起来。这个时候,什么爱国,什么追究责任都比不上自己的性命的重要。人群开始忙乱起来,你推我搡地往国父纪念堂附近可以躲避的地方涌去——谁都知道这时候在广场上站着,等于给飞机找轰炸的目标。
“你们还在这里傻着干什么?”孙翌趁着混乱硬挤过来,一巴掌拍在周天赐的肩头,“真的要等死吗?”
周天赐顿时反应过来,一把搂住鲍望春挣扎着爬起来,“东卿,东卿,快走,我们走!”
孙翌摇摇头,叹着气扶起他自己也是双腿无力的周天赐,“真是看不下去了。”喝斥一声他身边的侍卫官,“你们他妈的都瞎啦,过来帮忙!”

***

“不行,不行!没有票不可以上船!”
“滚开!”
“放手,让我们上去!”
“没有船票不行!”
“我们有票……”
“假的!滚开!再不走我开枪了!”
码头上一片混乱,比起国父纪念堂那里可以说尤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寻找着机会爬上这艘唯一能够带他们离开战火的轮船,这是广州港口最后一艘国际远洋轮,隶属美国大使馆。
“走吧,东卿,你跟着周天赐走吧。”孙翌看着外面如潮涌一般涌在轮船周围的百姓,“你的职责已经尽到了,没有人会说你……”
“我是,军人!”鲍望春淡淡地看着外面的人群,他的手被周天赐紧紧握在掌中,他感觉得到他的温暖,但是,“我的,职责,是,驱逐,敌寇,不是,在,国难,临头的,时候,抽身,走人!”
孙翌回头看看不说话的周天赐,“你他妈的倒是说话啊,先前跟我诅咒发誓,要是东卿不走,你打昏了他也要带他走的人,不是你吗?”
鲍望春转过头去似笑非笑地看着周天赐,“噢?”
周天赐没好气地瞪了孙翌一眼,“东卿,我早就准备好了今天的船票,我想你跟我走!但是,如果你不愿意,我就跟你留下来。”
孙翌气得笑出来,“周天赐,你他妈的真是有种!”
周天赐冷冷扫他一眼,“我有种没种,东卿知道就好了,关你屁事……”话音未落,肚子上却被鲍望春捶了不轻不重的一拳。
“东卿!”周天赐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船快要开了,你作个决定吧。”
鲍望春牵起他的手,“赐官,我想,你走……”
周天赐脸色顿变,“那么你呢?”
“我有,自己的,责任!”
“不行!”周天赐和孙翌一起吼起来。
“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跟你分开的,东卿!”周天赐定定地看着他,“我跟你说过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东卿啊,”孙翌也说,“放了你,我可是担着很大的责任的,你要是不走,你让我怎么跟上面交待?”
鲍望春不理孙翌,只是看着周天赐,“要不然,这样。上了船,我把你,打昏,然后,我再,跳船——现在,你不是,我对手,我自信,要做到,这点,不难。”顿一顿,“但我,再也,不想,骗你。”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周天赐,“经历了,这一路,我知道,我,舍不下,你。若我,死了,我只想,你能在,黄泉下,等我,陪我,然后,下辈子,我们,再聚首。”
周天赐咬牙道:“那你还要我一个人走?!”
“因我,知道,再往后,这里,不再是,我们的,战场。”鲍望春答道,“你去,美国吧!用你的,天赋,为中国,战局,寻找,更多的,资助。至于我……”他的眼睛亮起来,“我,终究是,特科的,人,我会,找到,最适合,我的,地方!”
“难道我们那么辛苦走过来,你还是坚持要跟我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