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遥远的你 作者:地黄饮子(晋江vip2013-12-05正文完结)





    于是她也曾直言不讳地对家属说过:熬不过今晚,或者,没有治疗意义。
    而今天风水轮流转到的是自己的妈妈。
    干脆利落地被判了死刑,连缓刑都没有。
    内科大楼十四层是阶梯教室,平时人迹稀少。
    黎糯神游般飘回血液科,再飘上楼,抱着片子蜷缩着蹲坐在角落里。
    从她知道妈妈出事后,几乎没怎么合过眼。上网、找专家,得到的结论无非和早已被自己翻烂的《内科学》书上一样。
    闭上眼睛,脑袋里昏昏沉沉,无数被剪辑过的片段纷纷向她砸来。
    癌症之王,根治术,干预措施,吉西他滨,5…fu,替吉奥,奥沙利铂,埃罗替尼,爱必妥,阿瓦斯汀,放疗,细胞因子,生物制剂,五年生存率低于5%……
    妈妈的笑脸在咖啡厅昏暗的背景和断续的音乐中摇曳:“太贵就不要治了。”
    “不要去借钱,哪怕是岳家。我不希望你在他们家抬不起头。”
    “我现在挺好的,所以你也不要太难过。”
    “四十六岁,可以了,活够了。”
    ……
    头上被轻轻拍了一下,她睁开朦胧的眼睛。
    竟然是田佳酿。
    她在黎糯身旁蹲下,然后与她一道席地而坐。
    “我听说了你妈妈的事,”田佳酿莞尔道,“我有些羡慕你呢。”
    黎糯愕然,不明有哪点值得她羡慕。
    “你起码还有个妈妈,而我连妈妈都没有。”她兀自边笑边说。
    “我可怜的妈妈,在生我的那天,死于羊水栓塞。她没有看到我,我亦没有见过她,她成了照片里的人。随着渐渐长大,我发现我和她愈来愈相像,眼睛、鼻子、嘴巴,亲戚说甚至性格也像,仿佛再世。”
    “后来我被思女成病的外公外婆带去偏远的农村看神婆,神婆见了我十分惊恐,说我身上同时存在有我和妈妈两个人的灵魂,是个妖孽,并发动在场的所有人往我身上泼粪水。”
    “我吓哭了,然后神婆说我一哭我妈妈的灵魂就不见了。我不信这些鬼鬼神神,但那时,我突然觉得有种温暖将我包拢,陌生又熟悉的,从未有过的温暖。我忽然心有灵犀地明白,那正是我妈妈,舍不得我受伤,特别是因她而受伤。”
    “所以长大后,我特别想要个女儿,然后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她长大。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你妈妈也是。”
    “她不希望你因为她如此难过,如此不堪重负。”田佳酿揽过她的肩头,轻抚她的后背。
    “我很后悔。”黎糯泣不成声,“我知道她这辈子全都为了我,再不择手段也希望我成龙成凤。我却轻易地践踏了她的自尊心,并且不闻不问了好几个月。“
    “其实我很后怕,我妈真的非常狠心,对我狠,对自己更狠,她若想隐瞒病情,完全可以狠到直接发讣告给我。她提前告诉我,是担心我这个心理承受力极差的女儿一下子扛不住。”
    “妈妈不会怪你的。”田佳酿说,“而你现在必须振作起来。该上的治疗必须得上,倾家荡产也得上。”
    “现在有什么症状吗?”她问。
    “因为肿瘤在胰尾部,黄疸比较轻微。”黎糯认真思索了下,答道:“腹部隐痛时作,但没到打止痛针的地步。最主要的是食欲极差,近几个月消瘦得非常快,而且伴结肠转移,所以肠梗阻的症状在加重。”
    田佳酿眉头微蹙,说:“这样吧,住院营养支持,胆肠吻合已经来不及了,只能造瘘。”
    “上次我们值班来吃饭的那位医生你没忘记吧?”她问,“我带你去找他。”
    兜兜转转,还是得找岳芪洋。
    黎糯未曾没有想到过他,只是她仍旧不敢。
    因为她不了解他,所以不敢。
    因为她喜欢他,所以不敢。
    因为他的心太遥远,所以不敢。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小树林夜夜独处的时光就如南柯一梦,手一抓,就没了影儿。
    田佳酿直接带她去了c5的外三病房。一字排开的医生办公室、值班室、会议室、谈话室,似乎深邃得遥不见底。
    问过护士台,得知岳芪洋今天值班,此刻人就在二班值班室,田佳酿拉着黎糯就往值班室走。
    “你稍微等下,我先进去打声招呼。”田佳酿吩咐道。
    说完,敲门,推门而入。
    “黄芪,我……”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室内沉默了几秒,以至于门外的黎糯以为里面的人出了意外,便自行跨进了门。
    二班值班室仅仅放置着一张上下铺的床和一张木桌,以及饮水机、脸盆架等一些零碎物件,室内一如所有外科,凌乱得不堪。电脑摊在床上,上铺尽是些被单被套,桌上横七竖八扔着饮料罐头、一次性筷子、泡面空碗。
    岳芪洋倚靠于桌前,只着一身短袖手术衣,想必是被人急匆匆从手术室拖下来的。虽说楼内打着暖空调,但二月底的上海,依然又湿又冷。而他右侧,那张还算整洁的下铺上,坐着另一个人。
    岳归洋看到推门而入的田佳酿,惊讶地从床上站起身。而几乎同时,三人皆陷入沉默。
    他们的沉默最后被黎糯的闯入打破。
    田佳酿第一个反应过来,对岳归洋笑道:“好久不见,老同学。”
    岳归洋一怔,也附和道:“是啊,好久不见。”
    她随即从岳归洋身上移开视线,直直看向岳芪洋,说:“黄芪,我手下小同学的妈妈得了胰腺癌,我大概问了下病情,现在可能要做造瘘。”
    田佳酿指指身后的黎糯,道:“具体情况你再问问她,看看你能不能帮下忙。”
    说完,回头嘱咐黎糯:“那你再和岳主任说说情况。你放心,岳主任绝对是现在我国肠道外科的领军人物。科里还有事,我先回a11了。”
    她离开后,岳归洋终于缓过了神,对黎糯笑笑,又对岳芪洋笑笑,“那你们好好聊聊,我也得回医院了。”
    整个值班室,只剩下了他们两个。随着岳归洋的关门声,室内一片冷寂。
    她不知道为什么,医院里的岳芪洋总是格外的拒人千里。
    “我拒绝。”
    还没等她开口,他直接扼杀了她的希望。

☆、上卷17

犹如突然之间骨鲠于喉,她愣得忘了言语。
    “为什么……”
    “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
    “是。”
    他边说边迈步往值班室门口走,打开门,倚在门边。
    逐客的架势。
    “为什么……”她想问,为什么没有意义。
    岳芪洋打断了她的提问:“根据胰腺癌结肠转移的临床经验,从出现肠梗阻症状到完全梗阻大约需要进展半年,而病人预计存活期为半年。”
    “可是……”
    “没有意义的手术我不会接手。”
    见来者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自顾自甩手出了门。
    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加了一句:“要我做也可以,挂门诊,排半年队。”
    最后那句话,成功刺激到了她。
    黎糯是个激不得的主,别看她平时像只嘻嘻哈哈的绵羊,一受刺激就会变身成狼人。
    小的时候,她是个没威慑力的学习委员。她上讲台领读,底下的同学特别是男生,开小差的开小差,讲话的讲话,或者把好好的课文读得阴阳怪气,总之人人都可以欺负她。她一直笑笑,读好自己的,随人家去。
    终于有一天,班级里的皮大王嫌她领读的声音烦,朝她吼:“走走形式么好类,又没有老师在,你读啊读的烦不烦?”
    她着实有些气愤了,默默把书放下,直直瞪着那个男生。班里的同学大多感觉到了她的异样,纷纷对皮大王说:“黎糯要生气了。”
    男生不屑道:“绵羊就是绵羊,还想变狮子不成?你有种变给我看看……”
    话音未落,就见黎糯疾步走到自己面前,顿了一下,操起他的书包就从四楼的窗口扔了下去,然后拿起他的铅笔盒,朝课桌边缘狠狠砸下去,“砰”的一声,铅笔盒瞬间弯成了直角,里面的文具全部报废。
    虽然后来她赔了个铅笔盒给那男生,但自此他们班的晨读像样了许多。
    还有次变身狼人,是在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
    高中时候的黎糯和多数女生一样,偏胖,也不注意打扮。樊师伦曾经嘲笑她说:“你爸爸不愧是搞基因遗传的,真有远见,从你出生就预见了未来。你看你,白白胖胖,长得又笨,糯米的名字,啧啧,何止形象,简直是象形。”
    她记在了心里,高考完后,别的同学在外面疯玩,她在家里闭关减了两个月的肥。以至于出关再见到樊师伦,人家活活傻了眼。
    岳芪洋,居然叫她排半年队?你搞笑是吧?难道你不知道半年后妈妈都不一定还活着?
    黎糯冲回寝室,搬出全寝室所有的专业书,连上医院的数据库,开始查阅。
    是的,她要写篇驳论文,叫作《为何晚期胰腺癌伴结肠转移不能行造瘘术》。
    黎糯在岳芪洋的黑色帕萨特旁等了有多久,记不清了。
    她再次抬手看表,时针已走过九点。
    偌大的外科大楼地下停车场,对外开放的车位随着探视时间的结束,已基本走空。本院职工的固定车位,从五点下班开始,也在陆续减少。
    地下挺冷,她全身在簌簌发抖,脑子却异常清醒。得知噩耗以来,从没有如此清醒过。
    身边的轿车“滴”的一下开了锁,她看到岳芪洋正在走近,看着手机屏幕没有注意到她。
    他来到自己的车前,看到车旁脸冻得煞白的黎糯,不禁停步。
    “该说的我都说了。”
    他的声音异常冷淡,仿佛能将张嘴时产生的白雾也冻住。
    黎糯一言不发,从背后的书包里拿出一叠a4纸,拍到他的胸前。
    “少诓我。”她说,“别忘了我也是学医的。”
    a4纸上是密密麻麻的文献资料和病例,全部关于晚期胰腺癌伴结肠转移行造瘘术。
    他扫了一眼那些纸张,随意地放在了地上。
    “所以呢?”他的音调又降了一个八度,“你想说服我?”
    “是用资料和病例说服你。”她说。
    岳芪洋冷哼一声:“医生是用资料来看病的?”
    “关于到底是先有资料还是先看病的顺序,你好像搞错了吧,实习同学。”
    “我可以告诉你,所谓实践出真知,就是指在临床上病情最大,一切资料和病例都出自于临床。”
    黎糯被他驳得有些咋舌。
    她真的不了解他,不了解寡言的岳芪洋其实很能讲,且逻辑缜密,句句在理。
    此时此刻,她呆呆仰头望着比她高了一个半头的他,无端失掉了底气,红了眼眶。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她的声音染上了哭腔。
    他顿了顿,说:“没有。”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他没有再回答她,兀自绕过她,走向车门。
    “咚”的一声,他回头,看到哭得全身颤抖的黎糯直直跪在了地上。
    “我求你,岳老师,救救我妈妈。”
    “我知道救不活,我只想减轻她的痛苦,你就不能帮帮忙吗?”
    “我就这么一个家人了,你我同病相怜,为什么就不肯帮我?”
    岳芪洋恍若未闻,转过身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黎糯听到了引擎启动的声音,她知道,她的救命稻草飞走了,连日来所有的强颜欢笑,自我安慰,希望寄托,一切的一切,仿佛统统随之而去。
    她哭得有些歇斯底里,但仍旧面对钢筋水泥的墙壁执拗地跪着。
    “是不是对你来说,肿瘤病人本来就该死,多死一个人少死一个无所谓?”
    “是不是对你来说,只要你觉得没有意义,她就该在家里等死?”
    “你还记得吗?很久以前你说过你懂我,我真的以为你会懂我,哪怕我不说,你也会懂我。”
    黑色帕萨特在她的哭喊中绝尘而去,徒留她绝望的声音在地下停车场盘旋。
    黎糯哭累了,随着最后一句话的出口,她听见她心中某样东西轰然崩塌。
    “只有我一厢情愿了。岳芪洋,是不是对你来说,我根本什么都不是……”
    这样的她,自然没有发现当她泪水盈眶时,曾经有只手不由地抬起,试图接近她的脸,擦去她的眼泪;自然也没有发现,车开走后,却停在了她身后不远处,望着倒车镜里面壁而哭的她,久久未曾离开。
    黎糯大哭一场后,发现自己似乎脱胎换骨了。
    她拜托岳归洋,让妈妈住进了y医院的肿瘤科,化疗的同时进行营养支持治疗。
    每天她下了班,便赶往医院,生活忙碌无比。
    可是她没想到,y医院的普外主任答应给妈妈做造瘘,但遭到了妈妈的强烈反对。
    “妈,”她不解,“为什么你不要做啊?”
    “我不能接受在腰里大便。”妈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