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阳光充沛





  还是宜室先下车,她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海鸥低飞过来,想要索食的样子,体积比宜室一贯想像要大得多,羽毛洁白如雪,衬着深灰海水,端是幅萧瑟的风景。
  她原以为站一会儿就要回家。
  谁知驶来一艘游艇,甲板上的水手向英世保打招呼,两人交谈几句,那分明是他的船。
  他先跳上去,也不说什么话,伸过手来,拟接引宜室上船。
  宜室只犹疑一刻,想到家中冰冷的厨房,女儿们失望的眼神,但该刹那,她身不由主,伸出手臂,英世保一拉,她上了他的船。
  船有个很美丽的名字,叫姜兰号。
  宜室坐在甲板的帆布椅子上,看着迎面的浪,有时候盐花会溅到她脸上,英世保取来一张毯子,搭在她肩膀。
  他没有骚扰她,转进船舱,过一会儿,他递一杯拔兰地给她暖身。
  宜室希望这只船直驶出太平洋,经亚留申群岛,过白令海峡,找到冰火岛,永远不再回头。
  那深紫色的天空的确有能力引发这样的遐思。
  宜室的气平了。
  姜兰号在港口兜一个圈子就返回码头,冬日天黑得早。
  上岸时英世保轻轻说:〃如果你要进一步走远一点,我会得合作,〃他停一停,〃请随时吩咐。〃
  他毋需要说得更多。
  宜室回到家,急急进门,满以为女儿会奔出欢迎。
  踏进厨房,看到那锅泼翻的咖喱鸡仍然留在地上,动也没动。
  上楼去找琴瑟,不见人,自窗口看见车房灯火通明,有嬉笑声传出来。
  她们敢情已经搬去与父亲一起住了,根本不关心母亲什么时候回来。
  宜室呆了一会儿,才下楼去收拾厨房。
  原来如此,稍微有点不合作,贡献略打折扣,即被家人剔除,可见一个主妇的地位何等可悲。
  十一点多,琴瑟回来了。
  瑟瑟边走楼梯边问:〃你会介绍查尔斯给我认识吗?〃
  〃你太小了。〃
  〃假如你们带我去看电影,我答应不吵。〃
  〃周末再说吧。〃
  瑟瑟推开房门,〃晚安。〃
  小琴也说:〃睡好一点。〃
  接着是房门关上的声音。
  把宜室完全关在外头。
  宜室即时想通了,她那些牺牲根本是无谓的。
  过几日她便看报章待聘广告请了家务助理,天天来两个钟头。
  那位女士前来做过埠新娘,移民局疑是假结婚,暂时只准她居留一年,容后观察,再批她移民身分,在家耽着闷,乐得出来做事赚个零用。
  宜室查过条例,清楚知道完全合法,才放心留用,从此松一口气。
  有了帮手,宜室空闲下来,把温哥华的路摸得烂熟。
  近圣诞,她开车到飞机场把宜家接到家中。
  宜家仍要住酒店,宜室大发雷霆,宜家只得顺她意思,还笑说:〃诉苦不妨,只限一个通宵。〃
  进得屋来,又问:〃姐夫呢?〃
  〃他住在车房。〃宜室冷冷说。
  〃啊,已经分居了。〃
  宜家径自到车房敲门,李尚知开门给她,宜家一打量,就知道这并非耍花枪。
  车房里设备齐全,完全是个微缩公寓,李尚知连蒸馏咖啡壶都带了来,一年半载不回大屋都可以生存,宜家还没见过这么滑稽奇突的生活方式,啼笑皆非,撑着腰,直摇头。
  〃这又是何苦来。〃
  〃我们俩已经名存实亡。〃
  〃太荒谬了,我还一直以为你俩是我所见过最标准的夫妻。〃
  〃我配得起她吗?〃
  〃语气似酸梅汤,姐夫,振作一点,哪怕度不过难关。〃
  李尚知沉默。
  宜家叹口气,回到屋里去,又劝宜室:〃你趁他失业,又买车子,又请佣人,这样排场,叫他难受。〃
  宜室不怒反笑,〃我用的是私蓄,与他何干,难道要我卖肉养孤儿才显出真诚意不成。〃
  宜家扬着双臂,〃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宜室冷笑,〃我也不相信,但事情的确发生了。〃
  宜家叹口气,〃是因为英世保的缘故吧。〃
  宜室微笑,〃不,因为我饱暖思淫欲。〃
  〃姐姐,可是外边华人圈子已经传得沸腾。〃
  宜室一震。
  〃白重恩已经同我诉过苦,她不知道你们是老相好,还以为错事由她一手铸成。〃
  〃你说得太难听,〃宜室跳起来,〃什么叫老相好,连你都来嚼舌根。〃
  〃我远在伦敦都听见了。〃
  〃你干吗不说亚拉斯加与火地岛都有人听到。〃
  〃李尚知听到没有?〃
  宜室冷笑,〃你为什么不问他?〃
  〃姐夫虽是好好先生,你莫逼虎跳墙。〃
  〃看,宜家,你若特地前来做家庭辅导员,不必了,省省吧。〃说完她返回楼上。
  小琴看着母亲的背影。
  宜家说:〃变得不认得了。〃耸耸肩。
  小琴倒是很了解,〃她想念工作想念朋友想念旧时生活方式。〃
  〃新环境没有不对呀。〃
  小琴笑,〃不是这样说的,班中有一位同学失恋,有更好的男孩子追求她,她硬是拒绝不要,〃小琴指指胸口,〃我认为是心的问题。〃
  宜家对外甥女刮目相看,〃呜,〃失敬失敬,〃你已知道心之奥秘?〃
  小琴只得笑。
  〃你要帮母亲度过这个难关。〃
  〃她会的。〃小琴很有信心。
  宜家又一次惊异。
  〃她是一个坚强的女子,〃小琴说:〃她有她的一套。〃
  宜家看着小琴,〃你是见时长大的?〃
  〃在你不注意的时候。〃
  当然。
  宜家逗留了一个星期,抽空见过白重恩。
  那混血女郎仰着脸的时候某个角度看上去十分像中国人,一转过头来,又显得鼻高目深,变了一种味道。
  她对宜家说:〃照说净看表面条件,我胜过令姐多多。〃
  〃但,〃宜家无意中套用了甥女的话,〃她是他心头的一件事。〃
  〃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他俩是青梅竹马。〃
  〃现在也不过是普通朋友罢了。〃
  〃是吗,他对我这样好,也从来没有带我上姜兰号。〃白重恩停一停,〃那是他最私隐的避难所。〃
  宜家无言。
  〃他们为什么没有结合?〃
  〃家母不准。〃
  〃为什么?〃
  〃他们太小,还在求学。〃
  〃事实上只有在那么年轻的时候才会爱人多过爱已。〃
  〃是的。〃
  〃她有没有哭?〃
  〃没有,母亲去世的时候她也没有。〃
  〃她后来很快结了婚?〃
  〃一毕业就嫁人,生活很幸福。〃
  〃什么是幸福?〃
  宜家本来以为白重恩揶揄宜室,但是她的表情是认真的,宜家因而反问:〃你认为呢?〃
  〃身体健康得可以去努力争取所爱的人。〃白重恩答。
  〃我还以为浪漫史已经死了。〃
  没有,至少对英世保来说不是。
  谁看见他送到李宅的青莲色鸢尾兰与毋忘我都会这么想。
  过新年了。
  宜家捧着花束深深闻一下,〃我拒绝相信这又是另外一年,有人拨快了钟数作弄我们。〃
  宜室更觉荒凉,〃冬天到底几时过去?〃
  宜家问:〃你在这里住了有几个月了?〃
  〃两百二十一天。〃
  宜家大吃一惊,〃你每天都数着?〃
  〃所有的新移民都爱数日子。〃
  〃我以为只有狱中犯人才这么做,请你释放你自己。〃
  一旦放松,还会回头?
  〃你这样思念老家,不如回去走走,本年内你已在此地住满一百八十三天,不碍移民条例。〃
  〃回去?〃宜室茫然。
  〃是呀。〃
  〃回去干什么,我已经放弃了一切,还有什么在彼岸等我?〃
  〃那么,全心全意投入这里的生活。〃
  〃我做不到。〃
  〃可怜痛苦倒霉的汤宜室。〃
  〃你说得再对没有。〃
  〃找一份工作试试。〃
  〃李教授还在车房孵豆芽,我到哪里找事做。〃
  宜家犹疑一下,〃英世保那里一定有差使。〃
  宜室一听,轰然大笑,笑得弯下了腰,〃你搬石头打自己的脚,这不是送上门去做流言的主角?〃
  宜家这才不响了。
  〃退休是退定了,在老家也未曾做过优异生,在异乡,更无条件奋斗。〃
  〃弄一盘小生意,两夫妻有个寄托。〃
  〃我是那种有精明头脑会打算盘的人吗?〃
  〃噫,那怎么等得到七十岁息老归主?〃
  〃汤宜家,我已经够烦,你还来百上加斤。〃
  〃这两百二十一天里,你倒是做了一只茧,只够你一个人住,你可知道瑟瑟天天收看法文电视台?〃
  宜室一怔,〃真的?〃
  〃你很久没有查阅她的课本了吧,法文成绩同英文一样好。〃
  〃我知道小琴同一个叫查尔斯的孩子约会。〃
  〃不是他了,换了人了,现在这个叫周比利,已经约定夏季一起露营去。〃
  宜室怔怔的。
  宜家讥笑她,〃我不知道你有睁大眼睛做梦的本事。〃
  这时瑟瑟抱着一大堆衣物进来,分明是她父亲的衬衫裤子,掉了一件半件,瑟瑟没有一秒钟犹疑,立刻用英语说:〃屎。〃
  完了,宜室用手托住头,未来外国之前,瑟瑟已经背会廿多首诗,李白的诗包括首本名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完了。
  宜家笑,〃可怕,是不是?〃
  再过一年,瑟瑟会忘记怎么写李字。
  〃你得管管她的中文了。〃
  宜室有感而发,〃加拿大的英语发音没有一点标准。〃
  〃是吗,〃宜家答:〃不觉得,我到多伦多及温哥华从来没有说过英文,用广东话足以通行。〃
  下午,两姐妹到银行办事,在柜台面前轮候的统统是中国人。
  职员填到〃蓝塘道〃,〃太子道〃,就一如这些街道在温哥华那么熟稔。
  宜室忽然想起来,她有一件大事未办,汤震魁等着她申请过来呢,那孩子不知心急得怎么样了。
  即时前往移民局取了表格,因有一件事要做,精神振作起来。
  经过唐人街书局,看见言情小说,买了一堆,〃让小琴闲时看看也好,至少心中有中文的影子。〃她说。
  走过菜市,又买了竹笋,〃做炒面吃〃。精神像是有点恢复。
  宜家略觉安心。
  晚上厨房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琴瑟来探望好几次,等吃之情毕露。
  宜室用玻璃碟子盛了食物,送给小琴,〃这是你父亲的份,过去车房同他一起吃吧。〃
  宜家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宜室悻悻的说:〃人住车房,车摆街上,冻得引擎打不着火,开什么玩笑。〃
  〃阁下芳邻也深觉纳罕。〃
  〃谁?〃
  〃一位何太太,以前是顶顶大名的女明星。〃
  〃各人自扫,我就从来不管闲事。〃
  〃小组,多个朋友聊聊天,有什么害处?〃
  〃可以解决寂寞吗?〃宜室挑衅地问。
  宜家忍无可忍,趋过身子去,〃你心头那朵火,只有一个人能熄灭,宝贝,你在燃烧。〃
  宜室这才知道自己过火了。
  该天晚上,她第一次到车房参观。
  李尚知在看新闻报告,没有招呼她。
  宜室点点头,说道:〃这地方舒服极了。〃
  李尚知欠欠身子,〃笋丝肉丝炒面水准极佳。〃
  〃呵,若要不瘦又不俗,天天竹笋烤猪肉。〃
  〃宜家明天就要走了。〃
  宜室没有回答,她真不舍得她走。
  〃我订了飞机票,过两天也打算回家。〃
  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这表示正式分居。
  李尚知也尽了力了。
  〃母亲想念我。〃
  他并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宜室也没有问,不是因为憋着一口气,而是觉得不重要,她何尝不觉得自己也已经尽了力。
  〃拜托照顾孩子们。〃
  宜室失笑。
  李尚知抬起头来,一脸问号。
  宜室解释,〃这种对白,叫我想起古老广东电影里的情节:少小离家老大回,抗战胜利,家人重逢,女儿已经亭亭玉立。〃
  她不待尚知回答,便离开车房。
  不知恁地,在这个冬日的天空,竟然一天的星先灿烂,宜室站在小路上很久很久,也不觉得冷,对街的小洋房像童话中屋子,一格格灯光金黄色,白雪公主似要随时探出头来。
  很小很小的时候,或许比瑟瑟更小,有位阿姨,指着儿童乐园,说白雪与红薇的故事给她听过,宜室记得当时她还不很识字,心里唯一希望,便是有朝一日,可以读懂所有的童话。
  都过去了。
  宜室不相信她也曾经做过小孩子,记忆中没有那回事,她好像一生下来已经是琴瑟的母亲,李尚知的妻子,童年及少年一切,是她看小说看多了,学着作家假设出来的情节。
  天气冷,一定接近冰点,她返回屋里。
  第二天,白重恩也到飞机场送宜家。
  看到李氏夫妇,很大方客气的点点头。
  现代人真文明,思想全部搞通,白重恩并没有嫁祸于任何人。
  宜家说:〃夏天我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