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阳光充沛





  宜家问:〃你知道我的理想生活是什么?〃
  〃愿闻其详。〃
  〃在你们隔壁租一个房子,什么都不做,天天同小琴与瑟瑟玩玩玩玩玩,玩得累了,过去睡觉,第二天又再来玩,三顿饭在你们家吃,你们反正雇着两个佣人,没有我也要开饭。〃
  瑟瑟听了乐不可支,伏在阿姨怀中。
  宜室说:〃她们也要长大的,她们也会结婚。〃
  宜家却不气馁,〃待她们养了女儿,我继续同她们的女儿玩,我不回去了,葬在这里,由她们带着子孙来扫墓。〃
  〃神经病。〃
  宜家叹口气,〃但是,我已经订下后天的飞机票。〃、瑟瑟紧紧抱住阿姨的腰,以示不舍得。
  〃这个城市实在太过喧哗。〃宜家说。
  〃你看这是什么?宜室取出表格,〃我也想追寻恬静。〃
  宜家一看,〃唉呀,你是认真的。〃
  〃嗯,由我作申请人。〃
  〃这件事你还是想清楚点好。〃
  〃人人都有此心,跟大队走总不会错到哪里去。〃
  宜家说:〃成千上万的旅鼠操往悬崖跳海也是跟大队走。〃
  〃听听这张乌鸦嘴。〃宜室不悦。
  〃姐,我不是说你,你同姐夫当然绝对有资格。〃
  〃当地政府批准的话,就是有资格。不是人人喜欢把荷包翻转给公众欣赏。〃宜室激动起来。
  〃你怎么了,聊天而已。〃
  〃你不支持我。〃
  宜家啼笑皆非,〃李尚知已将你宠坏。〃
  气氛有点僵。
  过一会宜室想起来问:〃昨天你在路口碰见谁?〃
  宜家看着姐姐,〃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你今天怎么搞的,快说。〃
  〃英世保。〃
  〃谁?〃
  〃看,受刺激了。〃
  宜室的确有点震荡,〃真是他?〃
  〃不错是他。〃
  宜室镇定下来,〃他在本市?〃
  〃这些年第一次回来探亲,游子终于思家了。〃
  〃你们——有没有说起我?〃
  〃我怎么敢。〃
  宜室急急说:〃现在恐怕没事了吧,多年过去了,大家都不再年轻冲动。〃
  〃那更无理由提起你。〃
  〃他好吗?〃
  〃仍然英俊得要命。〃宜家说得有点感慨。
  〃尚知也长得不坏呀。〃对宜室连忙帮着丈夫。
  〃两个人是不同型的,你应当比谁都清楚。〃
  〃我没有后悔。〃
  〃你不必多心,你的选择是明智的。〃
  宜室安心,〃他现在干什么?〃
  〃你一直不知道?他被家长送出去,转了校,继续读建筑,现在温哥华挂牌,在亚瑟爱历逊的行里办公。〃
  宜家把一张卡片递给宜室。
  宜室向:〃他到这附近来干什么?〃
  〃探朋友。〃
  〃这么巧。〃
  〃昨天晚上的飞机已经回去了。〃
  宜室忽然讪笑,〃再碰见我也不会认得,这些日子,忙着为李家卖命,弄得蓬头垢面,哪里还有当年的样子,一成都不剩。〃
  宜家见她发牢骚,不便搭腔,站起来说:〃姐,我走了。〃
  〃不在这里吃晚饭吗?〃
  宜室送宜家出去,门口站着李尚知。
  宜家说:〃明天我会来陪小琴出去买跳舞裙子。〃
  尚知埋怨,〃叫阿姨宠坏之后日后索性跟阿姨生活。〃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宜家笑着道别。
  那一个傍晚,宜室仍然没跟尚知商讨大事。
  她问他:〃你记不记得有一个人叫英世保?〃
  他的头埋在书桌的文件里,〃什么?〃
  男人最奇怪,结婚五年以后,在家会患间歇性聋耳症,在外头听觉却不受影响,仍然十分灵敏。
  宜室莞尔,凭什么李尚知会是例外呢,这是通病。
  她不再说什么。
  隔了足足十分钟,尚知才抬起头来,问她:〃刚才你叫我?〃
  宜室听见佣人开门,丢下丈夫,跑出去查看。
  〃小琴,你到哪里去了?〃
  小琴放下书包,〃有一位同学退学移民,我们合伙送她。〃。宜室笑,〃小朋友也流行搞饯行,后生可畏,她去哪里?〃
  〃美国新泽西,〃小琴说:〃家里在她念小一的时候就申请,现在都初一了。〃
  〃她高兴吗?〃
  〃当然,把新家的照片给我们看,好大的一幢洋房,背后一个湖,养着天鹅。〃
  〃同学家里干什么?〃
  〃开制衣厂。〃 
 


  
 
 
  
 

第二章 
 
  宜室叹口气,生意生意,即使开一档小小杂货铺,照样做得家润屋肥。最惨是一班白领,再高薪都不管用,税金高,开销大,到头来很难有积蓄。
  小琴讲下去:〃她那间新学校不用穿校服。〃很是羡慕。
  宜室说:〃叫爸爸出来吃饭吧。〃
  尚知一边看文件一边坐下,就如此心不在焉的吃完一顿饭,奇迹是他的胃一点事都没有。
  工作是这样的忙,恐怕只有待退休之后,方能手拉手到公园散步。
  宜室看看自己的手,届时,不知手指还能不能屈曲,手心是不是柔软。
  时间飞得太快,很多时候,又走得太慢。
  适才听宜家提到英世保三个字,宜室只觉恍如隔世。
  仿佛没有一世纪也有九十年了,忽然之间他又自时光隧道回来,蓦然现身。
  宜室没有睡好。
  一清早她起床做红茶喝。
  她喜欢用川宁柠檬香味的茶包,不加糖,一点点牛奶。
  最近小琴人小鬼大,也学着这么喝,她父亲说她不怕味涩,她竟然答:〃我怕胖。〃
  宜室想到这里莞尔。
  女儿竟这么大了。
  〃这么早?〃
  宜室转身,看到睡眼惺忪的尚知。
  〃请坐。〃
  尚知冲咖啡,〃你一对我客气,就是有话要说。〃
  宜室笑,转动茶杯。
  〃在想什么?〃尚知探过头来问。
  〃尚知,我们移民好不好。〃
  〃什么?〃尚知呆住。
  〃尚知,我知道你是听见的。〃
  〃大清早七点不到,说起这么严重的问题来,宜室,你没有事吧。〃尚知挤出一个笑容。
  〃申请表都取来了。〃
  〃宜室,我太意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现在你不是知道了。〃
  〃我没有心理准备,不能回答你适才的问题。〃
  〃我们又不是明天走,可以慢慢商量。〃
  〃但是宜室,你怎么会有这个主意?在此地明明住得好好的,土壤气候都适合我们,且开了花结了果,有比这更好的乐园吗?〃
  〃你看你紧张的。〃宜室不悦。
  〃宜室,我们并没有一亿存款。〃
  〃别夸张,依你说,非一亿想都不用想?〃
  〃我做一份报告给你看,证实我的理论。〃
  〃李教授,我不是你的学生,你毋需用这样的口吻同我讲话。〃
  两个人都沉默了来。
  过一会儿,李尚知说:〃对不起,宜室,我应该慢慢同你讨论。〃
  宜室的脸色稍霁,但仍忍不住说:〃怕生活有改变,乃是老的先兆。〃
  李尚知只得看着娇妻苦笑。
  他愿意迁就她,他爱她。李尚知是个好丈夫,性格光明高尚,深觉男人应当爱惜呵护女,否则结婚来干吗,他最不了解虐妻这回事,恨女人又何必浪费精力同女人搞在一起。
  这么些年了,他的心温柔地牵动,大学到现在,宜室把她一生最宝贵的时间都奉献给家庭,并没有享过什么福。
  少年时期她极不愉快,母亲卧病,父亲另结新欢,长年情绪不安,到如今,一年总有一两次半夜自梦中惊醒,呼叫〃妈妈,妈妈〃。
  尚知总尽量使她称心如意,希望有点弥补。
  说老实话,做了那么久的李太太,他并役有让她穿过名贵的衣服,住过华厦,开过大车,戴过件像样的首饰。
  过的只是很普通的中层阶级生活。
  他对她的事业毫无匡扶,也没帮她出过任何锋头。很多次,工作上碰到棘手之事,她困惑地在书房踱步到天明,他也爱莫能助。
  宜室是个好妻子。
  尚知于是轻轻的说:〃我们慢慢讨论细节。〃
  宜室转嗔为喜,〃蜡烛,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翩然回房换衣服去。
  尚知看着宜室背影出神。她始终令他销魂,这才是最重要的。
  年头陪她去挑晚礼服,进了名店,自试身间出来,那日她化了点妆,那件黑色水钻吊带裙衬她肤光如雪,明艳照人,尚知看得呆掉,店员赞不绝口,尚知回过神来,即时勒令她把它换掉。
  还当了得!
  有哪个丈夫的量度会大得给妻子穿这样的衣服。
  宜室服从地改选一件密封的伞裙。
  尚知记得他自私地说:〃看,这才叫高贵端庄。〃
  女店员别转头偷偷笑。
  宜室看他一眼,完全不作声。
  她就是这点可爱。
  想起胸房都暖洋洋,唉,她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要他做得到。
  不知恁地,尚知有点侧然,他可以做的,偏偏又那么少。
  他开车送宜室上班,一直侧过头去看她。
  惹得宜室说:〃好了好了,我原谅你,请你安心开车。〃
  十三岁的李琴一向知道父母恩爱,在后座见怪不怪,引以为常,小瑟瑟才八岁,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下午,宜室与妹妹联络过,决定早退,与宜家聚一聚,她这一去,够胆三五七载不回来,下一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面。
  同庄安妮告假时,庄眼神中有很明显的是〃反正要走了还会同公司卖命乎〃的意思。
  宜室一笑置之。
  庄安妮要升的,断然不是汤宜室这种人。跟在她身边的心腹,全部是走出来撞死马那一号人物。平日无事也像无头苍蝇似乱蹦乱跳,哗啦哗啦叫忙得透不过气来,一遇到芝麻绿豆,演技更加逼真,欲仙欲死,吆喝指挥,无所不至……
  宜室不屑为。奇是奇在上头似最最欣赏这一套把戏,认为如此方对工作有诚意,静静把工夫全部做妥并不足够,场面欠缺热闹。
  宜室知道她不会再往上升,上司们不讨厌她,认为她无害,但也不会爱上她。
  这亦是令宜室觉得移民无碍的原因之一。
  有什么留恋呢,手底下的小孩子个个机灵明敏,正眼都不去看中层行政人员,统统心骄气傲,直接同大老板打交道灌迷汤,过些年,他们再升一级半级,就要踩着汤宜室这种没出息的太太身上过。
  还不避之则吉。
  就算此刻,宜室对他们也像对翁姑一般尊重。任得他们越规无礼。
  〃算了,〃她对贾姬说:〃迟早碰到辣货来收拾他们,何用我替天行道。〃
  想到就快可以离开这个马戏班。宜室心头一松。
  在茶座与宜家碰头。
  小琴提着大包小包,都是阿姨买的礼物。
  宜室问:〃要不要我送你飞机?〃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
  〃宜家,你变了。〃宜室讶异。
  〃是的,你看,父亲终于去了会母亲,龙泉之下,不知他俩说些什么。〃
  宜室何尝没有这样想过。
  宜家问:〃会不会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宜室岔开话题:〃你倒是把苏东坡的词背熟了的。〃
  〃也许我也该结婚。〃宜家握住小琴的手。
  〃的确是。〃
  〃但到哪里去找姐夫这样的好人?〃
  〃过得去而已,小姨子总对姐夫有特殊感情。〃
  〃千金易得,知已难寻。〃
  宜室沉吟半晌,因小琴在旁边,不便说〃我的知已,倒不是他。〃
  〃别太节省,我回去后,多跟我通电话。〃
  〃没有性命交关的大事,我还真不肯拨国际直通。〃
  〃我要走了。〃
  〃宜家,来吃晚饭。〃
  〃我想早点收拾东西睡觉。〃
  〃你不买些衣服首饰带回去?〃
  〃身外物,〃宜家缓缓摇头,〃琐事耳。〃
  女人要是连这些都能看开,那真修练成才了。
  〃我会想你的。〃
  宜家努一努嘴,〃我会想这两个宝贝。〃指李琴李瑟。
  回到家,李琴把阿姨买的衣服一件一件试给母亲看,对着镜子顾盼,已具少女风姿。
  有一条黑色连衣裙,钉亮片,下摆用打褶的硬纱点缀,里兴衬紧身袜裤,既古怪又别致,真亏她们两姨甥找得到。
  小琴动一动,那亮片闪一闪,忽明忽灭,似失意人脸颊上眼泪。〃
  不知为什么,恐怕是性格使然,无论看什么,宜室都看出灰色调子来。
  〃妈妈,〃小琴坐下来,〃有时候阿姨待我好过你。〃
  宜室看女儿一眼,〃你已经大了,应当知道,那是因为阿姨三年才见你一次。请问小姐,生病谁抱你进医院;又请问你,无故给老师留难,准与你去见校长讨公道;又再请问你,半夜谁同你盖被子。〃
  〃我只是说有时。〃
  〃有时也不行,怎么可以伤妈妈的心,〃然后恐吓小琴:〃以后不让阿姨上门来。〃
  你能对谁这样肆无忌惮呢,也不过是子女罢了。
  晚上,尚知问了一个他一直想问,又不好意思问的问题:〃宜家的英国护照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