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阳光充沛
宜室没有睡好。
〃宜室,我感觉你与我疏远了。这是你一贯作风,一有难题,你就自我封闭,躲在角落,不肯与我商量。〃
宜室不出声。
这时候门铃却响了。
小琴好奇地问:〃谁?〃
她跑到门前张望,打开木门,隔着铁闸,与来人攀谈。
宜室不放心,走过去查询,〃什么人?〃
门外站着一位少年,十七八年纪,身型高大,相貌清秀,有一双会笑的眼睛,使人一看上去就有好感,穿着套普通的牛仔衫裤,已经显得气宇不凡。
宜室先是一呆,这是谁?
然后她依稀记起他,不胜讶异,难道是他?长这么高了?上次见他,还是孩童。
小琴疑惑的说:〃妈妈,他说是我舅舅。〃
宜室内心交战,人既然来了,总得招呼他,小家子气地轰走他,更留下话柄。
只是两家从不来往,他来做什么?
那少年在门外赔笑道:〃姐姐,不认得我了?我是汤震魁。〃
尚知连忙上来解围,将门打开,〃快请进来。〃
宜室让开身子给他入屋。
宜室记得上一次见这个半弟,是在他们父亲的葬礼上,他穿重孝,宜室并没有逗留太久,一个鞠躬就走,没仔细看他,此刻客厅灯光明亮,宜室看清楚他的轮廓,奇怪,她发觉她对他没有恶感。
汤震魁,父亲给他这样神气漂亮的名字,可见对他的期望有多大。
而她们姐妹俩,嫁得出去,宜室宜家,已经心满意足。
大人偏私,在取名上已可见一斑。
小琴好奇地看着这位舅舅。
汤震魁被瞪得久了,俏皮地向她咔咔眼,小琴讪讪退开。
像宜家!他面孔有些部位简直跟宜家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他们俩都长得像父亲。
〃姐姐姐夫,中秋节,我给你们送月饼来。〃
他把盒子奉上。
尚知接过,佣人斟出茶来,汤震魁自若大方地喝一口。
尚知做了宜室的代表:〃令堂好吗?〃
〃托赖,还好。〃
〃中学毕业没有?〃
〃已在理工学院念了一年电工。〃
〃有没有女朋友?〃
〃学业未成,哪敢谈这个。〃
宜室本想细细挑剔他,但观他言行举止,竟没有什么缺点。
他的笑脸尤其可爱,俗去,伸手不打笑脸人,出来走的人,肯笑,已经成功一半。
宜室一直愿意相信那边生的孩子是丑陋的横蛮的粗糙的,事实刚刚相反,她受了震荡。
他五官俊秀,能说会道,品学兼优,落落大方。
尚知说:〃你留下便饭吧。〃
汤震魁答:〃我不客气了。〃
饭桌上,他毫不拘谨,替瑟瑟夹菜,与小琴聊天,完全是一家子。
宜室困惑了。
他这次来,一定有个理由,是什么?
她信他不会笑里藏刀,这是她的家,他敢怎么样。
饭后宜室招呼他进书房,给他一个机会说话。
他有点腼腆,到底还年轻,况且,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
他终于说出心事:〃听说,姐姐同姐夫搞移民。〃
宜室十分讶异:他又是听谁说的?
〃这次来府上,我母亲并不知道。〃
呵,一人做事一人当,想得这么周到,宜室更加敬重他多几分。
〃姐姐,我还没有到廿一岁。〃
这句话听似没头没脑,但宜室到底是他同胞,思路循一轨迹,怎么会不明白。
〃一切费用我都自备,只希望姐姐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申请我过去。〃
宜室不出声。
〃也许我的请求太过分,但请姐姐包涵。〃
他并没有提到他们的父亲。
这孩子太聪明,他猜到宜室决不会给面子逝去的父亲。
〃可是,〃宜室说:〃我们的表格已经递进去,并且,已经会见过有关方面专员。〃
汤震魁失望,但他再度抖擞精神,抱着百万分之一的希望,问宜室:〃姐姐,表格内,有没有填我的名字?〃
这少年人,竟这样的天真。
宜室看着他,一时无言。
他低下头,〃身为移民,继续升学,不但方便,而且省钱。〃
〃我相信父亲已替你留下足够的教育费。〃
〃我希望毕业后留下工作。〃
〃剩下你母亲一个人,她不寂寞吗?〃
〃那是细节,并不重要,男儿志在四方,她会原谅我。〃
宜室沉默,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转过头来,说道:〃有,表格上有你的名字,待我落了籍,申请你过去,你且在理工学院读到毕业未迟。〃
少年原以为无望,情绪有点低落,忽然听到宜室说出这番话来,惊喜之余,反而怔怔的难以启齿。
宜室拍拍他圆厚的肩膀。
她多希望他是她亲生弟弟,一刹那有拥抱他的冲动。
〃姐姐——〃
〃不要多说了,这件事,你放心,必定成全你。〃
也许事后会后悔,但宜室此刻实在不忍心看到他有求而来,空手而回。
〃我改天再来。〃
宜室点点头。
她送他出去,少年人恢复笑脸,心花怒放,双眼闪着晶莹的感激神色。
关上门,宜室看见尚知一脸问号。
〃我以为你恨他们。〃
宜室茫然坐下,〃我有吗?〃
〃当然有。〃
〃我知道母亲恨他们入骨,而我是我母亲的女儿,且我母亲除了我们,一无所有。〃
〃原来是询众要求。〃
〃尚知,我做得对不对?〃
〃助人为快乐之本,当然做得正确。〃尚知停一停,〃只是,你从来不与他们来往,如何得知他出生年月日?〃
宜室答;〃我当然知道。〃
怎么可能忘记,就是那一天,父亲回来,同母亲摊牌,那边,已替他生了大胖儿子,他要搬出去。
宜室躲在门角,一五一十,全部听在耳里,一个字都没有漏掉。
听过那种无情无义,狠心狗肺的宣言,耳朵会得生癌。
宜室少女的心受了重创。
本来,今日是报复的好机会,她可以指着那女人生的儿子的脸,数落他,侮辱他,最后,拍他出去。
但,宜室搜索枯肠,算不出这件事同汤震魁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事会同婴儿有关系?
难道,汤宜室的所作所为,李琴李瑟得负全责?有哪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会这样想?
尚知说〃〃我为你骄傲,宜室,我说错了,你没有变,你仍然是天真慷慨的汤宜室,你永远是。〃
宜室紧紧握住尚知的手。
〃原来你一早把他填进表格。〃
〃我确有这么一个弟弟。〃
宜室到书房角落坐下,真的,少年的她,编过一个详尽的剧本,名叫报复,对白分场都十分齐全,经过多次修改,剧情紧凑,无瑕可击,汤宜室当然担任女主角。
没想到等到好戏上演的一刻,她发觉剧本完全派不到用场。
〃因为,〃她喃喃的说:〃现实生活用不到那些词儿。〃
用言语刻薄那孩子,以白眼招呼他,撇嘴,喉咙中哼出不屑的声音来,把他贬得一文不值,徒然显得汤宜室浅薄无知。
于汤震魁有什么损失?一条路不通,走另一条,十多岁的男孩子,走到哪里不是遍地阳光,谁能阻挠。
这名无辜的男孩自出生起已经做了她们姐妹俩的假想敌。
宜室像是听见她父亲的声音:〃够了。〃
一定要把这件事向宜家报告。
也许,自填表格那日起,她就想认回这个弟弟。
宜室靠着沙发盹着了。
清晰地,她看到自己轻轻走进一幢老房子,呀,是她们童年故居,汤宅位在四楼,宜室卧房窗口对牢一个小公园,她缓缓走进睡房,靠在窗框上。
一点风都没有,肃静,也没有声音。
宜室不知自己要张望什么,但心有点酸,回来了,如今她已有温暖的家庭,可靠的丈夫,什么都不用怕。
然后,她看见公园的草地上出现一个人影。
灰色宽身旗袍,短发,正背着她走向远处。
〃妈妈!〃宜室脱口而出。
是母亲,她在小公园里。
宜室伏在窗框上,竭力叫喊,〃妈妈,妈妈。〃
听到了,她听到,她轻轻转过头来,向宜室凄然一笑,摇一摇手,继续向公园那一头走去,很快消失。
〃妈妈,妈妈。〃
宜室睁开眼睛。
〃妈妈。〃小琴探过脸来。
宜室瞪着女儿,这才想起,她也早已做了别人的母亲。
〃你睡着了?〃
〃我太疲倦了。〃
〃妈妈刚才那位是小舅舅?〃小琴试探问。
宜室点点头。
〃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
〃有点误会,所以避不见面。〃
〃我同瑟瑟也有误会,〃小琴遗憾的说:〃可惜还得朝夕相对。〃
宜室不禁笑,又见她拿着劳作,问;〃有问题吗?〃
小琴把毛线交给母亲,〃这里漏了一针,挑不上来。〃
〃我来看看。〃
这年头做家长真不容易,天文地理都得精通不在话下,还得懂钩织缝。
当下宜室看了看,〃这花样我不会,明天带到公司去,给秘书长瞧瞧,她教我,我再教你。〃
〃谢谢你,妈妈。〃
〃不用客气,是我乐趣。〃
宜室把毛衣收进公事包。
第二天,她利用午饭时间,学打毛衣。
同事替她带了饭盒子上来,贾姬例牌出去吃,独身女每个星期要找十四组饭友,真是桩苦差,但有时见她坐在那里翻杂志啃苹果,又觉凄清寂寥,宜室替贾姬介绍过几个异性朋友,都没有下文。
一次贾姬对宜室说:〃楼下公寓添了个新生儿。〃
〃你怎么知道。〃
〃秋天的星期天下午,声音传得清且远,我独坐书房,听到他牙牙学语。〃
脸色忽尔柔软起来,无限依依,带着点向往,一个无名婴儿,感动了她。宜室不忍,连忙开解她:〃半夜哭起来,你才知道滋味。〃
但贾姬为他辩护:〃这个晚上从来不哭。〃
宜家也一样,陪她逛公园,看到婴儿车,总要走近研究:〃这个丑,但手臂好壮,唉,好玩〃,〃这个眼睛磁蓝,美得不像真人〃……评头品足,不亦乐乎。
一早写了遗嘱,把东西都留给李琴李瑟,而且也不忌讳,先读给外甥女知道,宜室记得瑟瑟听后鼓起小嘴巴说:〃小琴比我得的多。〃为此很不高兴。
真残忍。
心中有事,日子过得非常恍惚,注意力放在那张入境证上,其他一切都得过且过,不再计较。
宜室一件新冬装也未添,女同事大包小包抽着捧着回来,互相展示比较观摩,她都没有参予。
到了那边,未必需要这一类斯文名贵的办公室道具,暂且按下,待事情明朗一点再说。
要把柜里那些衣服穿旧,起码还要花三两季时间。
遇到这种时分,身外物越少越方便。
贾姬说:〃怕什么,装一只货柜运过去即可。〃
但购物讲心情,宜室暂时失去这种情趣。
抵达那边,置了房子,一切落实,再重头开始屯积杂物未迟,务必堆山积海地买,连地库都挤它一个满坑满谷。
检查身体那日,一家四口告了假,浩浩荡荡出发。
医务所水泄不通,每人发一个筹码,轮候的人群直排出电梯大堂。
宜室下意识拉住瑟瑟不放手,怕她失散,瑟瑟带着一只小小电子游戏机,老想腾出手来玩耍,同母亲说;〃就算我挤失了,也懂得叫计程车回家。〃
瑟瑟说的是实话,但宜室仍然不放心。
小琴投诉:〃妈妈我口渴。〃
〃忍一忍,待会我们去吃顿好的。〃
从一处赶到另一处,尚知笑问宜室:〃像不像羊群?〃
宜室白他一眼。
抽血的时候小琴忍痛不响,豆大眼泪挂在睫毛边,终于抵挡不住地心吸力,重重掉下。幸亏瑟瑟年幼免役。
宜室发觉她很本没有能力保护孩子们。
扰攘一整个上午,一家子弄得面青唇白,宜室忍不住,走进一家平日想去而总觉太过奢华的法国饭店,舒服地坐下,伸伸腿,一口气叫了生蚝与干煎小牛肝,才挽回一点自尊自信。
李尚知恢复得最快,他笑说:〃没想到这么折腾。〃
宜室不想再提,她召来侍者:〃我们准备叫甜品。〃
小琴问父亲:〃天天都有那么多人受指定去检查身体?〃
宜室问她:〃你要草毒还是覆盆子?〃
肚子饱了,感触也就减少。
回程,瑟瑟在车上睡着,宜室把小女儿紧紧抱着,神经质地想:瑟瑟,不怕,有子弹飞过来,母亲会替你挡着。
随即觉得自己变了妄想狂,闭上眼睛,长叹一声。
尚知看在眼内,去拍她的肩膀,原表示安慰,谁晓得宜室整个人跳起来。
轮到尚知不知所措。
到晚上,宜室才镇静下来,想到事情已经办得七七八八,又生一丝宽慰。
还剩一次体格检验,就大功告成了。
琴瑟两姐妹在看电视。
宜室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