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情愿跳舞





  门口有彪形大汉收现款卖门券,李志明与锦婵鱼贯而入。
  他俩紧紧握住双手,唯恐失散。
  进到大谷仓,不禁叫声苦,人头涌涌,场内怕有三两千人,到什么地方去找女儿?
  李志明咬咬牙,“分头找,你往左我往右,三十分钟后在门口集合,用手电筒做记号。”
  锦婵只觉头皮发麻。
  这时,她内心反而镇定下来,她采取之字形搜索,自墙至墙,逐个人细看。
  只见年轻人着魔似舞动双臂,随着场内强烈闪光颤动身躯,乐声咚,咚,咚,节奏像煞一种祭曲。
  锦婵一无所得。
  她背脊已爬满冷汗。
  角落有人滚在地上,分明服过药物,受不了反应倒地,锦婵过去视察,那是一个十多岁少女,双目紧闭,似笑非笑。
  锦婵对她大叫:“回家去!”
  她并无丝毫反应。
  附近有人逐件脱去衣物,锦婵继续全神贯注寻找女儿,每张面孔细看,她见到男男女女滚在地上拥吻。
  她累极靠在墙上,觉得这就是地狱。
  也许他们没有来这里,也许应该回家等可恩。
  就在这时,她听到啪啪啪啪啪几下闷响,像是有人放炮竹。
  锦婵叫苦,如此拥挤,肯定已经违反消防条例,如果有人携带易燃物品,万一火灾,她怎样逃生?一定被人踩死。
  果然,有人尖叫起来,场内人群攒动,像大群老鼠失控,锦婵被挤到墙角。
  这时,谷仓忽然灯火通明,音乐也停止了,大队警员抢进来,用扬声器吆喝:“排队,搜身,逐一出门!”
  人群退开,锦婵看到谷仓中央躺着两个纹身男子,浑身浴血。
  啊,刚才啪啪炮竹声原来时枪声。
  锦婵呆了。
  忽然之间她发狂似拔尽喉咙大叫:“可恩,可恩,你在哪里?”伤口撕裂而不自觉。
  有警察走近她,“这位女士,请你静一静。”他看仔细了她,“咦,你是李太太。”
  锦婵也认得他,他正是布朗督察。
  布朗意外,“李太太,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你快成为警方熟悉人物。”
  锦婵哭丧着脸。
  “这里发生开枪伤人事件,警方需逐个人搜身,天亮也未能完事,你跟我来。”
  “我来找我女儿。”
  布朗督察恻然。
  这时,锦婵听到有人轻轻叫妈妈。
  她的耳朵竖了起来。
  在蝙蝠世代居住的巨大洞穴中,黑暗无光,可是成千上万的蝙蝠觅食回来,总找得到自己子女,它们天生有本领辨别子女叫声。
  人类妈妈也做得到。
  关锦婵蓦然转过身去:“可恩。”
  母女紧紧拥抱。
  可恩也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布朗督察轻轻责备可恩,“又是你。”
  这时,李志明也挤过来,他满头大汗,足足老了十年似,一家三口自觉万幸,六只手握在一起。
  布朗把他们带到门口,搜过身,记录了身份,放他们离去。
  谷仓内空气浑浊,走到空地,他们深深吸口气,像再世为人。
  这时,天际已经鱼肚白。
  锦婵把外套脱下罩在女儿小衬衣上。
  李志明忍不住说:“你看妈妈多痛惜你。”
  锦婵给他一个眼色,示意他噤声。
  他们三人上车。
  锦婵与女儿坐在后座,李志明开车。
  一路上三人并没出声。
  可恩受了惊,头都不敢抬起。
  路经快餐店,李志明买了三杯热饮。
  锦婵先喝尽一大杯咖啡,然后把热牛奶递到可恩手中。
  晨曦下看到可恩化妆已糊,双眼如熊猫,十分可怜。
  锦婵轻轻说:“随父亲往北京去可好?”
  可恩打了败仗,她颤声说“好”。
  李志明与关锦婵齐齐松了口气。
  但是该刹那一个念头闪过锦婵心头:结什么婚,生什么子,统统自寻烦恼。 
 
  
 

第二章 
 
  回到家门,三人同样又臭又脏又累。
  李志明最可怜,他说:“我淋一个浴就得走,公司有急事。”
  锦婵在谷仓凄厉大叫可恩,扯动牙骹及下巴伤口,这时才痛出来。
  她又用纸笔:“谢谢你。”
  “可恩也是我的女儿。”
  锦婵不语。
  “我回去安排一下,再同你联络,届时你送可恩过来。”
  梳洗完毕,他捧着脏衣物下来,“扔掉算数。”
  可恩披着白毛巾浴袍,与父亲道别。
  李志明这样说:“气死了母亲,你就是孤儿,昨晚那几颗子弹没有眼睛,射歪一点,有人就回不了家。”
  他乘计程车走了。
  可恩对着母亲静静落下泪来。
  朱穗英听到这件事立刻从电视台工作岗位赶到关家。
  一进门看到锦婵,吓了一跳,“你老了十年。”
  锦婵叹口气,“还能再老吗,我已是百年人魔。”
  “镇定一点,逐件做,首先,我陪你看矫形医生,你的嘴角已歪,需早日医治。”
  “那么,带可恩一起去。”
  “为什么?”
  “我想医生消除她的纹身。”
  穗英一怔,“纹在什么地方?”
  “足踝,平日用袜子遮住。”
  “什么图案?”
  “一颗红心,四周有锦带围住,约一口寸左右,若那不是我的女儿,我会觉得并不讨厌。”
  只要不是子女,一切都好商量。
  穗英唉一声。
  “搞离婚手续一段日子,的确疏忽可恩,两夫妻日夜吵闹……”
  “过去的事算了。”
  “我耳边还似听到那几下枪声,寒毛直竖。”
  穗英拍拍她肩膀。
  她走到一边,打了几个电话。
  “看护问下午三时可方便。”
  锦婵点点头,“可恩也该睡醒了。”
  “你也去休息一下。”
  “双目涩痛,只是睡不着。”
  “我陪你说话。”
  “穗英,你真是好人。”
  “不比你更好,记得济忠病重时吗,你天天在我们家打点,带日焺去打球看戏游泳,我真感激。”
  济忠是穗英的丈夫,五年前患病辞世。
  两人齐齐吁出一口气。
  锦婵问:“日焺为什么不追求可恩,如是,我同你就没有烦恼,只等着抱孙子便可。”
  “嗳,我问过日焺,他说他视可恩似小妹,他爱护她,但自小厮混玩耍,失去火花。”
  锦婵苦笑,“火花,什么叫火花?”
  “你应当记得。”
  锦婵用手捂着脸,疲倦地说:“我不记得了。”
  下午,她们三人前往医务所。
  医生检查过母女二人。
  他这样所:“李小姐的纹身二十分钟可予清除,李太太的情况比较复杂,需复诊一两次。”
  穗年与可恩低声说了几句,可恩点头。
  她与医生说:“她想一并缝合耳孔。”
  医生看了看可恩诸多耳洞,戴上手套,小心帮她除下所有耳环,包括两对圈,一双十字架,四颗宝石。
  他说:“不用缝针,慢慢会愈合,身体上还有其他穿孔吗,这是检查的好机会。”
  可恩低声说:“没有了。”
  锦婵与穗英齐齐松口气。
  医生用局部麻醉,替锦婵重新做钢丝固定。
  “李太太,记住,你暂时不能说话。”
  锦婵点头。
  可恩见母亲如此痛苦,羞惭不语。
  穗英开口:“可恩,我代表你母亲说话,你有两件事要做:首先,把头发染回黑色,第二,我陪你去看心理医生。”
  锦婵使一个颜色。
  “呵,还有,恶补功课。”
  可恩本能想反抗,她张开嘴,忽然看到母亲放在膝上的双手。
  这不是可恩记得的双手,今日母亲的手干且瘦,青筋毕露,指节粗大,指甲枯黄带坑纹。
  可恩知道母亲已经憔悴,再打击她是很残忍的一件事。
  她轻轻答:“我可以做到。”
  穗英说:“那么,我们去染头发吧,我来请客。”
  两个钟头之后,三人外型都焕然一新。
  尤其是小可恩,短发看上去清纯自然,恢复十四五岁般秀丽模样。
  穗英乘胜追击:“阿姨送几套便服给你。”
  她挑了大方得体的衫裤鞋袜。
  然后看看时间,低呼一声,赶回电视台工作。
  这些年来,穗英一直在当地华语电视台做撰稿员,非常难得。
  回到家,可恩对着镜子良久。
  已经失去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她必需妥协。
  换上宽大新衣,她回到书桌上,打开功课。
  从昨天的欠单做起,像愚公移山。
  可恩坐在书桌欠,一直做到傍晚,节奏渐渐回来,不明之处,留白,容后再说。
  救兵来了。
  可恩听到脚步声,转过身去,看到日焺。
  日焺身边还有一个容貌亮丽的少女,笑嘻嘻说:“我们来帮忙,先把欠交功课赶妥,争取分数,再替你补习。”
  可恩怔怔落泪。
  会者不难,日焺与女友迪琪片刻已将可恩功课整理出来,日焺负责数理化,迪琪做英文美术公民等科目,手挥目送,用手提电脑协助,做完一篇又一篇。
  “这个立体模型比较麻烦,是细磨功夫,不过好消息:我三年前旧作尚保存完好,可拿来救急。”
  忽然有人送炸鸡薯条来,三人饱餐一顿,继续努力。
  日焺深夜才告辞,“我明天再来。”
  第二天一早,可恩起床上学。
  她没有与同学招呼,交上功课,静静听课。
  放学到补习社温习两小时,回到家,日焺已在等她。
  “老师怎么说?”
  “再追大概也只能得丙级。”
  日焺很乐观,“丙好过丁。”
  “日焺,你几个甲?”
  日焺挺胸凸肚,“什么叫做几个,我全体甲。”
  可恩忍不住说:“你真争气。”
  “功课需天天梳理,一遇结立刻去设法打开,否则就麻烦。”
  稍后迪琪也来了,帮可恩熟读功课。
  “暑假去北京?”
  可恩垂头。
  “我也希望有这样机会。”
  迪琪与日焺的乐观更显得可恩心情阴暗。
  她不自爱,造成父母重担,这是她最后机会,她就快成年,再不弥补与父母间的鸿沟,永无时间。
  她对心理医生也表示悔意。
  医生这样说:“华裔家长对子女管教是比较严厉,所以子女功课及品格都优异,成绩有目共睹,当然,一切需付出代价。”
  “母亲已经倒地,我还踩上几脚。”
  “知道不对就应该改过。”
  “一生就是准时交功课做一个好女儿?”
  “稍后你会找到人生真谛。”
  可恩觉得心理医生说话像打谜语,从满哲理,不易理解,她情愿对穗姨倾诉。
  穗英的确一有空就来陪伴她们母女。
  她问可恩:“妈妈最近怎么样?”
  可恩沮丧,“妈妈已对我死心,不言不语。”
  “她要养伤,不能开口,你别多心。”
  又去问锦婵:“与女儿关系可有进步?”
  锦婵这样写:“尽了力也只能放开怀抱,否则还能怎样呢,我既老又累,上帝呼召,立刻就走,连行李也不用收拾。”
  穗英恻然,“孩子大了,你刚捱出头,怎么说这样泄气话。”
  锦婵双眼看着电视屏幕。
  多元文化台正播放台湾综合节目,俏丽女主持介绍台东一家冰果店:酸梅刨冰、木瓜牛乳……
  穗英问:“记得一年暑假我俩在台北游学吗?”
  锦婵微笑。
  “我俩因此学会讲国语,喝芭乐汁,吃烧饼油条,闻桂花香,逛菜市场,唉,那般美好日子也会过去。”
  锦婵不出声,思潮飞出去老远,心里凄酸。
  穗英叹口气,“那时父母在世,我与你都年轻。”她几乎哭出来。
  幸亏这时李志明的电话来了,可恩与父亲说了几句,把听筒交给母亲。
  “我已替可恩找到夏令营,一考完试,她即可动身。”
  “嗯。”
  “你健康怎样,如有进步,说‘啊’。”
  “啊。”
  “你有什么需要?”
  “不。”
  “可恩是否乖?如有巨大改变,说啊。”
  “啊啊啊。”
  他放心了,“保重。”挂了线。
  穗英诧异,“不再吵架?大有进步,其实李志明是好人,关锦婵也是好人,不知怎地,突然水火不容。”
  不知怎地,锦婵苦笑。
  “他欺骗抛弃我。”锦婵写。
  穗英只得噤声。
  “你在北京可有亲友?想托你照顾可恩。”
  穗英答:“没有直属,托上托不放心,可恩有她父亲,应该无事。”
  “趁这空挡,我想去英伦散心。”
  “去,去试试有无艳遇。”
  “我也参加夏令营,到湖区国家公园写生。”
  “哗,我呢,我干嘛在此做牛做马?”
  “趁有手有脚,穗英,来,告假,我们一起出发,横跨英法海峡,乘火车?